大年初一,爆竹喧天。
长安城内,热闹极了。
长安城最大的酒家——“青池阁”,就在城南的八仙大街。
青池阁的生意,一向都比别的酒家兴旺。
虽然是大年初一,青池阁仍然继续营业,而且菜更香,酒更醇。
在这里久居的人,都知道青池阁每逢大年初一,就会推出三十坛最香醇、最陈旧的“醉春风”美酒来出售。
卖完即止,决不添增。
但凡喝过醉春风的酒客,没有一个不赞好。
所以,区区三十坛醉春风,例必在黄昏之前就卖个清光。
去年大年初一,杭州老祖宗唐老人到处找寻儿子。
他的儿子,就是有天下第一号醉鬼之称的唐竹权。
唐老人在杭州找儿子,当然找不着,因为唐竹权早已到了长安城。
他到长安城,是因为卫空空告诉他,醉春风确是天下间难得一尝的佳酿。
唐竹权听见之后,心痒难熬,在年初一那日,便单人匹马,赶到长安城去了。
当他赶到青池阁的时候,三十坛最香醇、最陈旧的醉春风,已只剩下了一坛。
唐竹权尝过这一坛醉春风之后,就像浪子碰上了窈窕迷人的姑娘,再也难以忘怀。
“好酒!”唐竹权喝完那坛醉春风之后,拍案叫绝,并且立刻把青池阁的掌柜安老爹从柜台里揪出来:“老子很欣赏贵号的醉春风,再来十坛,酒账老子照付!照付!”
安老爹连忙耍手,道:“这里的规矩,每逢大年初一只卖三十坛醉春风。就算大爷你肯出十倍价钱,也得欠奉。”
唐竹权怒道:“这是谁订下来的规矩,让老子在他的脸上揍几拳!”
他的话刚说完,背后不远处的一张座头上就有人淡淡地应声说道:“这是老夫订下来的规矩,也是宝马别院的规矩。”
唐竹权的眼睛瞪得更大。
他立刻放了安老爹,转身望去。
说话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唐竹权原本满脸的怒容,忽然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因为这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是唐老人的老朋友,也是宝马别院的主人——神马天尊上官骥。
唐竹权八岁开始练武。
而他开始练武的时候,上官骥与唐老人已有二十八年的交情。
唐竹权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八姑妈和上官骥这两个老头儿。
唐竹权很怕八姑妈。
因为八姑妈每次看见了他,都少不了要骂他三几百句。
她骂他快四十岁了,还不娶老婆。
她又骂他喝酒太多,吃肥肉不戒口,以致肚子越来是越胀大。
唐竹权虽然怕八姑妈,但他却更怕上官骥。
因为上官骥是唐老人的老朋友,他的说话,唐老人最是信服。
曾经有一次,唐竹权在少林寺门外喝得天昏地暗,结果给少林寺的四大神僧轰了出去。
那时候,唐竹权真的醉了,他在少林寺外,居然嚷着要火烧藏经阁。
其实唐竹权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跑到少林寺里去生事。
他是给几个朋友用激将法把他灌醉了的。
唐竹权酒量虽然号称天下第一,但连喝七日七夜烈酒,又怎能不醉?
那几个朋友,也堪用猪朋狗友四字来形容,其中一人竟然以慑魂大法的旁门左道功夫,引导他说出八个字。
这八个字就是:“老子要火烧藏经阁。”
唐竹权既已真醉,当然“一教即懂”!
他果然抱着大酒坛,跑到嵩山少林寺门外,高呼大叫。
少林寺乃藏龙卧虎之地。
尤其是藏经阁附近,更是高手如云。
少林寺僧人,对于藏经阁这个地方特别敏感,这幢楼阁上的珍藏书籍,简直就是天下间最能令人怦然心动的宝藏。
敢向藏经阁打主意的人,并非没有,但又有谁能够成功?
少林寺四大神僧出动,本欲把这个言出无状的胖醉鬼重重教训一顿。
幸好这个时候,上官骥突然现身,代为求情,唐竹权才避过这一场劫难。
原来上官骥一直都跟踪着唐竹权,也亲眼看见那几个灌酒的人,如何把唐竹权作弄。
施展慑魂大法的,是一个名叫赵世梅的花花公子。
此人平生不务正业,连所练的武功,也是旁门左道,作弄别人的本领,纵然不是天下第一,也在前矛之列。
上官骥一怒之下,背着唐竹权去找赵世梅算帐。
“啪”!
一记耳光,登时打脱了赵世梅五颗牙齿。
上官骥怒骂道:“这种玩笑可能会害死唐老人的宝贝儿子,到时唐老人大兴问罪之师,赵家老幼,恐怕永无宁日!”
赵世梅被打得眼前金星直冒,满嘴鲜血,以后果然再也不敢乱开玩笑。
唐竹权那一次真的醉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在杭州唐家。
唐老人一见唐竹权醒来,立刻不由分说,就给他七八个耳光乱掴不停!
“火烧藏经阁?”唐老人破口大骂:“操你娘!你不想活了?”
唐竹权被掴了七八个耳光,上官骥却在一旁格格大笑。
“打得好!打得好!”上官骥一面笑,一面点头对唐老人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喝酒,醉后闯祸!”
自从经过那一次事件之后,唐竹权真的怕了上官骥。
他怕上官骥,尤在怕八姑妈的程度之上。
去年大年初一,他想强逼青池阁的掌柜安老爹卖酒,给上官骥两句说话,就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逃之夭夭。
当时上官骥对唐竹权道:“你再不滚回杭州,老夫就背你回去。”
唐竹权虽然被上官骥赶跑了,但他仍然念念不忘醉春风的滋味。
好酒!
醉春风的确是好酒。
唐竹权不但能喝酒,也很懂得欣赏名酒。
所以,去年喝得不够过瘾,今年大年初一,他一早就来到了青池阁,还准备好一辆马车。
他要把那三十坛醉春风全部买下!
想到了醉春风的滋味,唐竹权的心里既兴奋,又紧张。
他现在的心情,就像新郎准备入洞房,又像渔翁撒了一张巨网,网里的鲜鱼又肥又大……
可是,当他驱策着马车来到青池阁的时候,迎面一辆马车,刚刚开动,车厢内不多不少,恰好装满着三十坛酒。
唐竹权连眼珠都几乎凸了出来。
他立刻飞奔到柜台,问安老爹:“醉春风呢?”
安老爹打量了唐竹权一眼,才“噢”一声的说道:“原来是你……”
唐竹权又像去年一样,把他从柜台里揪了出来,大声喝道:“老子再问你一句,那些酒在什么地方?”
安老爹脸都黄了,一时间嘴巴张得可容拳头,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竹权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拳就揍在这个老掌柜的脸上。
但唐竹权从不欺负老弱之辈。
他突然叹了口气,又把安老爹揪回柜台的座椅上,不断摇头叹息。
“唉,老子来迟了!三十坛醉春风,已给那个王八蛋全部搜购一空。”
他最后一句说话刚出口,立刻就有人怒声喝道:“胖鬼嘴里不干不净,你在骂谁?”
唐竹权一怔,目光落在青池阁右角的一张桌子上。
桌上没有酒菜。
不但没有酒菜,连筷子也没有一根。
但桌上却坐着一个人,这人的年纪并不大,但唇上却留着两撇胡子。
他的脸很有点书卷气息,一双手很干净,连指甲也修饰得整整齐齐。
他的衣服不算得很华丽,但腰间佩着的一口剑,却是名震天下的“多耳”。
多耳是三百多年前当代一位剑豪的名字。
他本是苗人,但自幼移居中土,经过三十年的苦练,终于练成了一套绝世无双的剑法。
多耳就凭着这套剑法,在江湖上以长胜无敌的姿态,横扫南、北十三省,气势之盛,可说一时无两。
但到了他六十九岁的时候,终于遇上一个强敌。
这人就是陕西双绝之一的余爆。
余爆也是一代剑法宗师,五十二岁退隐江湖,原来秘密地在铸炼一把宝剑。
这把宝剑,花费了余爆十六年心血。
在余爆六十八岁的时候,他才将这把宝剑刚好铸炼成功。
多耳在江湖上也名声大噪,而且还杀了余爆门下的一个弟子,这使得余爆气愤填膺。
余爆终于重出江湖,他要找多耳决一死战。
那一战,哄动了整个武林!
决战之日,居然有逾万武林人士从四方八面涌到,要观看这幕百年难得一见的精采大战。
这一战,相当紧张!
不但紧张而且精采。
因为余爆的宝剑,实在太锋利了!剑一出手,竟然就把多耳的剑震断,八招之内,多耳就负伤败走。
经此一役,余爆在江湖上的名气大响,江湖中人甚至誉之为“武林剑王”。
多耳经此一败,并不气馁。
他临走的时候,对余爆道:“十年后此时此日此地,再决高下!”
余爆答应下来,并说道:“十年后你若再败,你就死定了。”
多耳冷冷一笑:“谁胜谁负,谁存谁亡,十年之后自有分晓!”
当时江湖中人,都一致认为多耳大失面子,他已年将七旬,十年后还要再与余爆决一死战?
然而,多耳并非徒托空言。
他认为这一战之败,完全是因为余爆的剑太犀利!一经交手,兵器上就吃了一个大亏。
他决定花费十年的时间,铸造一把更锋利的宝剑。
皇天不负苦心人,十年之后,多耳果然铸炼了一把极为犀利,足可断金削铁的宝剑。
这一把剑,多耳就用自己的名字为名,定名为多耳神剑。
那时候,余爆仍然在中原武林享有盛誉,而且还被江湖中人推选为武林盟主。
沉寂了十年的多耳,突然又再出现。
余爆第二次面对多耳,这一战围观的人更多。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但绝大部份的人,仍然看好余爆。
然而,决战的结果,余爆败落了。
他这一次败阵,主要原因,是他手中的剑,敌不过多耳神剑。
多耳神剑竟然比余爆的剑更厉害!
余爆这一次败得心服口服。
多耳并没有杀余爆,但余爆竟然横剑自刎!
在场围观的人,莫不哗然!
但更令人人吃惊的事,接着发生……
多耳击败余爆,余爆自刎,多耳竟然亦舍命相陪。
他临咽气的时候,眼神里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
他喃喃的道:“我唯一希望击败的人已倒了,我唯一希望摧毁的剑亦已折断。多耳啊!多耳,你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说完这几句话之后,这位来自苗族的一代剑豪,就此结束了性命。
多耳死后,场面极其混乱。
数以千计的人群,都在争夺多耳遗下的多耳神剑!
那是极残忍的一幕争夺战。
数百人无辜伤亡。
无数人因此而结怨。
混乱中,多耳神剑不见了。
直到两百多年之后,多耳神剑才又再重现江湖,原来这把多耳神剑落在宝马别院里。
宝马别院的主人,就是神马天尊上官骥。
宝马别院的主人,就是神马天尊上官骥。
唐竹权看见了上官骥,头疼得很。
现在,坐在青池阁桌上的人,不问而知,就是上官骥唯一的儿子上官美龙。
上官美龙在江湖上的名气,已渐渐响亮!
上官骥把多耳神剑交给儿子,还鼓励他去杀人!
父亲鼓励儿子去杀人?
不错!
一点也不错!
在宝马别院门前有一块巨大横匾,上面写着四个斗大的金字,这四个字就是“以杀为乐”!
以杀为乐?
这四个字未免杀气太大了一些!
然而,江湖上多数人对这四个字,都没有非议。
因为上官骥父子杀的,都是些卑鄙无耻、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大盗!
这些人,本就该杀!
“该杀之人,一剑宰之,岂不快哉!”这是上官骥常说的话,而且言行一致,也是他常做的事情。
上官美龙自幼深受父亲的思想所感染,长大之后,也本着“以杀为乐”的宗旨,在江湖上行侠仗义。
在白道的江湖人眼中看来,上官父子有可敬的一面,但行事往往流于偏激,难免有时候会枉杀无辜。
这等江湖败类,虽然做出作奸犯科的事,但其中有若干罪不致于死之辈,亦给上官父子一剑宰掉,这未免是太过份了。
以杀为乐这四个字,虽然多数人都没有非议,但亦有人独持议异。
甚至有人要把这块杀气腾腾的牌匾拆下来!
结果,捋虎须的人给老虎咬了一口!
幸好上官骥手下留情,否则拆牌匾的人,难免要躺着回去。
唐竹权放眼到处张望。
上官美龙冷冷一笑:“家父在别院中赏梅喝酒,不在这里,你放心好了。”
唐竹权一搓胖大的肚皮,真的松了口气。
上官美龙又瞪着唐竹权,道:“你刚才嘴里不干不净,应该掌嘴。”
“掌嘴?”唐竹权一怔:“谁敢掌老子的嘴?”
上官美龙冷冷一笑。
青池阁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别人不敢掌你的嘴,但我敢。”
一听到这把声音,唐竹权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几乎立刻就想钻到桌底下去!
每一个人总会有些秘密。
有些秘密很重要,但有些秘密却很可笑。
唐竹权也有一个秘密,一个可笑的秘密。
他喝醉了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但这个可笑的秘密,就算他醉死了也绝对不会向别人随便说出来!
唐门五绝指法,天下无双!
唐家大少爷的快指,可说名闻天下。
他曾经用这双胖大的手,杀过了不少人!
同时,他更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在敌人的脸上,重重的掴一记耳光!
唐竹权掴在别人脸上的耳光,力道千钧,谁都捱不起这个胖子的巨灵之掌。
但掴人耳光者,人亦掴其耳光。
唐竹权三年前曾在一间酒寮里,喝得天昏地暗。
一个人喝上七八分酒意,自然难兔噜苏一点。
偏偏他遇上了一个最讨厌别人噜苏的女孩子,她喝令他别再胡说八道,但他不加理睬。于是,这个女孩子毫不客气,一连两记耳光就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唐竹权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
虽然他已有七八分酒意,但他还是相当清醒的。
这个女孩子的出手,看似不快,其实极快,而且手法奇异,竟然令唐竹权无法闪避。
唐竹权不信这个邪,故意道:“你再敢动手,老子就……”
他的说话还未说完,脸上又已火辣辣的挨了两掌!
唐竹权被她连打四个耳光,倒变成面目无光了。
他知道凭自己的武功,一定可以打赢这个女孩子。
她出手虽快,但内功方面,显然并不济事。
但唐竹权又怎能对这个淘气的女孩子骤施杀手?
所以,他吃了这个亏之后,毫无报复之念,抱起一个大酒坛,便摇头摆脑的狂歌而去。
被人刮了四个耳光还会狂歌一番的,除了唐竹权之外,恐怕再也难以找出第二个人了。
唐竹权给人的印象,是个胖醉鬼,也是个糊涂虫。
他做事笨手笨脚的,天生一副糊涂的样子。
但如果有人认为他真的是个糊涂虫,那么这人无疑是愚不可及!
唐家大少爷看来糊涂,其实比谁都精明。
就算他有九分酒意的时候,他仍能看见乞丐头发上的虱子。
他被一个女孩子无缘无故的掴了四个耳光,心中虽无报复之念,但最少也该把对方的来历查个明白!
不到半天,他就已经打听出这个淘气女孩的来历。
当唐竹权查出了她的来历时,更加脚底抹油,溜得更快!
原来她就是上官骥的女儿,也是江湖上号称“恶凤”的上官美凤。
上官美凤被人称为恶凤,其实她也并不怎样凶恶,只是淘气一些而已。
唐竹权想不到大年初一,就遇上了这个难缠的“女妖精”。
女妖精。
唐竹权的心里,骂了一遍又一遍!
虽然这个女妖精并不怎样太可恶,只是被她在自己脸上掴耳光的时候,未免难受一点而已。
上官美凤说要掌唐竹权的嘴。
她敢说敢做,果然走过来,一个耳光就向唐竹权的脸上掴去!
唐竹权急闪。
但上官美凤的掌法,极为诡异,一闪一缩,竟然绕过唐竹权的身子,从背后一掌向他的脸上掴过去!
这一掌很精采,也很淘气。
唐竹权的脸色又变了,他竟然无法闪避开去。
他心中暗叫道:“完了,杭州唐门的声名,只怕就要毁在这丫头的手下。”
如果唐竹权肯下杀手,上官美凤想打他一记耳光,就极不容易,而且很可能会伤在这个大胖子的手下。
但唐竹权的杀手锏,绝不会向上官美凤施展。
上官美凤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淘气,但脸庞和身段都比以前成熟得多。
上官美龙对于妹妹的行动,从来都不大喜欢干涉。
眼看这一记耳光唐竹权是捱定了之际,突然一块不大不小的东西,从一个窗户之外飞击进来。
上官美凤大喝一声,正想拔剑阻截之际,但这块东西已经“叭”的一声,击在上官美凤白如凝脂的手腕上!
上官美凤脸色倏地绯红。
击中她手腕的东西,原来竟是一条鸡腿骨。
上官美凤的脸色变了。
上官美龙的脸色也是阵红阵白!
唐竹权逃过这一场“劫数”,总算松了一口气。
用鸡腿骨击中上官美凤手腕的,究竟是谁?
青池阁的屋檐下,有一只刚筑好的燕巢。
燕巢上有三只很细小,连羽毛还未长齐的雏燕。
它们的父母,不断地从外面找寻食物,喂养自己的儿女!
雌雄双燕已喂饲了十几次,但它们居然没有发觉到,屋檐的别一端,正斜卧着一个懒洋洋的蓝衣人。
这个蓝衣人左手拿着两条又香又滑的鸡腿,一面吃,一面在欣赏燕子喂养儿女的情景。
檐下有窗。
窗户之内,就是青池阁的大堂。
上官美凤挨了一记鸡腿骨,虽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腕上火辣辣的,又怎不令她大为生气!
这条鸡腿骨,就是蓝衣人吃剩下来的东西。
上官美凤正想冲上去,找他算帐,但那蓝衣人却居然从另一个窗户之外飞跃进来了。
他飞跃的姿势还不算很潇洒美妙,但却身轻似燕,连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唐竹权一看见这个人,立刻就笑了。
那是内心的喜悦,并非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
原来那个蓝衣人,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
大年初一,到处都是恭喜发财之声。
但龙城璧看见了唐竹权,却并不说恭喜发财,而是问他今天准备喝多少斤酒。
唐竹权喉咙里酒虫又在作怪。
他冷哼一声,怒声道:“那三十坛醉春风,已被宝马别院的人全部抢购一空。”
龙城璧淡淡一笑:“这也是一件怪事,醉春风本来就是宝马别院酿制的佳酒,每年大年初一都拿出三十坛在青池阁寄卖,但现在居然又一早把自己寄卖的酒运回去。这种事,倒希望上官大侠能解释一二,也好让唐兄心息。”
上官美凤扬了扬眉,冷笑说道:“哼!咱们偏就喜欢把这些酒运来运去,那又怎样?”
龙城璧耸耸肩笑道:“上官小姐的说话,未免令在下有莫名其妙之感,宝马别院的人再无聊,也不会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吧?”
上官美凤刚想反驳,上官美龙已接道:“阁下可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大侠?”
龙城璧淡然一笑,道:“正是龙某,不过大侠二字,着实愧不敢当。”
上官美龙道:“宝马别院每年例必在此处寄卖三十坛醉春风,是十年前家父订下来的规矩!”
龙城璧双眉一轩,道:“敢问用意何在?”
上官美龙道:“醉春风不但是天下名酿,也是一种奇特的药酒。”
龙城璧道:“它能治何种病症?”
上官美龙道:“它可以根治风湿、疮毒、血瘤,更可以遏止‘魔衣蛾翼散’毒力的发作。”
“魔衣蛾翼散?”龙城璧陡地一怔,喉际间忍不住发出了一下惊诧的声响。
“不错,”上官美龙抽了口气,道:“魔衣蛾是一种含有剧毒的毒物,尤其是它的双翼,经过特别制炼之后,更是剧毒中的剧毒,魔衣蛾翼散自从八十年前在中原出现过之后,身中此毒之人,从未有任何人能幸免于难。”
龙城璧诧然道:“醉春风这种酒能解此毒?”
上官美龙道:“不能,但它却可以使毒性暂时不再发作,有效期间为三百八十天。”
龙城璧道:“究竟是谁中了这种剧毒?”
上官美龙长声浩叹,道:“中毒之人,是在下的伯父。”
龙城璧稍微震动一下,道:“莫非是上官铮老侠?”
上官美龙点头道:“不错,但伯父与家父素有隙嫌,他坚持不肯无条件接受醉春风,除非高价出售,他才肯派人前往购买,而且每次只购一坛,决不多取。”
唐竹权怪眼一翻道:“想不到上官骥的胞弟,竟然是个脾气古怪的怪物。”
上官美龙怒道:“你这个大胖子才是怪物!”
唐竹权瞪大了眼睛,但却没有出言反驳。
龙城璧道:“既然如此,今年又为何不再卖酒?难道突然发生了变化?”
上官美龙点点头,叹道:“不错,因为伯父已于三日之前,突然逝世。”
龙城璧道:“是否因为有魔衣蛾翼散的毒力发作令他不支病逝?”
上官美龙又是一声叹道:“他并不是病逝,而是被人暗杀。”
“暗杀?”龙城璧望着上官美龙:“凶手是谁,可曾找出?”
上官美龙语声一沉道:“凶手虽然没有抓着,但已查出是‘鬼弩客’严魁干的。”
龙城璧忍不住“哦”一声:“严魁此人,听说是‘金蹄堡’的杀手。”
上官美龙道:“他不但是金蹄堡的杀手,也是金蹄堡主石九烧的东床快婿。”
龙城璧道:“石九烧一直与令尊不和,想不到与你伯父也是势如水火。”
上官美龙黯然道:“伯父虽然与家父不睦,但他也是正气凛然的一代豪杰,金蹄堡在江湖上恶名昭著,堡中上上下下,都是凶残无耻之辈,伯父身中奇毒,就是因为与金蹄堡作对,而惨被石九烧所暗杀的。”
唐竹权突然插口说道:“上官铮既然已遭不幸,那三十坛醉春风又有何用?何不都卖给老子?让老子喝个痛痛快快。”
上官美龙道:“现在这三十坛醉春风,已变成本届马王大赛三种奖赏之一。”
唐竹权屈指一算,恍然道:“今年又是马王大赛的时候了。”
上官美龙道:“马王大赛是宝马别院每隔十年例必举行的赛事,得胜名驹,就是马王之王。”
龙城璧吐出口气:“十年前的马王大赛,在下也曾作旁观者,那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盛会!”
唐竹权说来说去,仍然念念不忘那三十坛醉春风:“赛马的人,未必喜欢喝酒。这三十坛酒若给一个尼姑、和尚之类的出家人赢得,又有何用?”
上官美龙笑道:“马王大赛已有百余年历史,据纪录册上记载,从未有出家人参加比赛!”
唐竹权揉揉胖大的肚子,不住地在叹气。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贵院今次用醉春风作为赛马的奖赏,就是想把一个已退隐江湖多年的老魔头引出来。”
上官美龙的脸色一变。
他突然什么话也没有说,掉头就离开青池阁。
上官美凤斜睨了唐竹权一眼,也跟着兄长离去。
唐竹权气得七窍生烟。
他从杭州老远的地方赶到长安,想把三十坛醉春风全部买下,结果连一滴都无法沾唇。
他突然大声怒吼:“宝马别院上上下下,男女老幼个个都是王……”
“王八蛋”三个字,他只骂了一半,便被龙城璧一手掩住他的嘴巴。
龙城璧脸色一沉:“唐兄,这件事情大有蹊跷,你要喝酒,我带你到别一个地方去!”
唐竹权一呆。
龙城璧已拖着他走出大街,在街上左弯右转,居然带着唐竹权来到一间豆脑店之前。
豆脑店门外摆满着各式各样的豆脑。
光顾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较多。
唐竹权皱着鼻子,盯着卖豆脑的那个老人。
他立刻问龙城璧:“大年初一,难道豆脑店里有酒喝?”
龙城璧淡淡一笑:“难道你以为我会带你来这里吃豆脑?”
卖豆脑的老人很忙碌。
他好像完全没有发觉龙城璧和唐竹权两人,一起走进了豆脑店之内。
从外面看来,这一间店铺的面积并不广阔。
但穿过了店铺外堂,转过一条短窄的走廊之后,里面竟然是一个气魄庄严的练武厅。
练武厅两旁,分别摆着八座巨型的兵器架。
兵器架上放置了各种各样的兵器,包括了刀、枪、剑、戟、矛、狼牙棒、钢盾、钢叉,还有镔铁制成的三节棍。
唐竹权吁了口气。
他想不到这间平平无奇的豆脑店,里面竟然有一个这样的练武厅。
在练武厅的尽头,还有一张金桌。
看见了这张金桌,唐竹权的心跳立刻快了起来。
这一张金桌,最少也有千斤的重量。
光是一千斤黄金的价值,就已经令人为之咋舌。
但令到唐竹权为之一阵心跳的,并不是这一张金桌,而是金桌上的三十坛醉春风。
三十坛醉春风,其中有两坛的泥封已被撬开。
酒香四溢,唐竹权还没有忘记醉春风那种醉人的香气。
唐竹权大步上前,捧起其中一坛,就想仰首喝下!
三十坛醉春风的后面,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叹息声。
唐竹权连忙把酒放下,问道:“卫空空?”
酒坛后立刻冒出了一张英俊,但却带着七分酒意的脸。
唐竹权没有猜错。
他只是听到这个人一下的叹息,便已认出这把声音是卫空空的。
卫空空!
天下独一无二,专砍江湖败类脑袋的偷脑袋大侠卫空空,居然在这间豆脑店里喝酒。
而且他喝的还是唐竹权渴望已久的醉春风。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醉春风果然是好酒。
卫空空喝了两坛,浑身舒服极了。
但他看见了唐竹权之后,却又浑身不舒服到了极点。
唐竹权哼一声,道:“你独个儿躲在这里喝醉春风,居然不关照老子,这还算是什么朋友?”
卫空空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连在下都不知道今天会有这种口福。”
唐竹权冷冷一笑。
龙城璧微微笑了笑,道:“卫空空的确不知道这里居然会有三十坛好酒在等待他,他就正如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这里会有三十坛醉春风一样。”
唐竹权抓抓腮子,道:“这些酒本已被宝马别院的王八蛋运回去了,怎么忽然又会在这里?”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宝马别院可以把酒运回去,咱们也可以把酒买回来。”
唐竹权不懂。
卫空空也是莫名其妙。
就在这个时候,卖豆脑的老人来了。
他卖的豆脑又香又滑。
但这个老头儿的脸,却满是皱纹,而且身上还臭得很。
那是酒臭。
唐竹权一看见这个老人,就知道他也是个志同道合的醉鬼。
龙城璧悠然一笑,道:“这三十坛醉春风,就是这位老前辈亲自买回来的。”
唐竹权道:“宝马别院怎肯把酒卖给他?”
卖豆脑的老人哈哈一笑,道:“他们当然不肯卖,但老子已把银子放在运酒的马车上,同时还点了‘靳氏双雄’的麻穴。这三十坛酒,就只好换一个地方,来到这里了。”
靳氏双雄,是宝马别院的护院高手,双刀合璧,江湖上能撄其锋的人并不多。
靳氏双雄负责运送三十坛醉春风,本可胜任愉快,但他们怎样也想不到途中居然会出现强盗。
强盗通常是抢掠金银财物的。
但这个强盗却抢酒。
这三十坛酒的价值,最少也在黄金千两之谱。
但这个强盗却只放下纹银三十两,就把这些酒全部抢走,临走的时候还对靳氏双雄说道:“这种比醋还酸的劣酒,一两纹银一坛,绝对没有亏待两位了。”
靳氏双雄眼巴巴的望着三十坛醉春风被人抢去,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因为这个强盗一出手就已经把他们的麻穴制住。
怪事年年有。
想不到大年初一,会出现一个抢酒的强盗。
这个强盗,就是卖豆脑的糟老头儿。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唐竹权自从二十岁开始,一直都自称“老子”!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满嘴老子前老子后的。
甚至在他父亲唐老人面前,也曾自称“老子”。
唐老人忍不住狠狠一拳就向他的脸上打去。
唐老人喝骂道:“老子是你的老子,你是老子的儿子,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自称老子?”
唐竹权自称老子已成习惯,这种自称,可谓粗鲁,毫无礼貌。
但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唐竹权本来就不是一个谦逊有礼的人。
唐竹权喜欢自称老子,而这个卖豆脑的老人,也是喜欢自称老子的。
唐竹权忍不住问龙城璧:“他究竟是谁?”
龙城璧道:“唐兄,你常自诩酒量冠甲天下,但若与这位前辈相比,恐怕还有一段距离。”
唐竹权一怔:“难道他就是四十年前的‘不醉神翁’简天痴?”
卖豆脑的老人突然捻须大笑:“难得!难得!难得老子退隐江湖四十年,还有人能记得起不醉神翁这四个字。”
龙城璧道:“这位老前辈,正是不醉神翁。”
不醉神翁简天痴的辈份,比唐老人还高一辈!
四十年前,简天痴曾在泰山召开论剑大会。
论剑大会纯粹以武会友,点到即止,结果简天痴在第一阵就败了下来!
击败简天痴的,是一个不见经传的无名剑客。
其实那个剑客的剑法,虽然颇见突出,但亦绝非简天痴的敌手。
但简天痴却故意败阵。
为什么?
原来这个剑客,是太湖一间酒庄的少东主。
简天痴欠下这个少东主不少酒债,少东主对他说道:“论剑大会上你故意败阵,这笔酒债就一了百了,而且以后你要喝多少,就尽管到我的酒庄来喝个痛快。”
简天痴不喜欢争名,亦不喜欢夺利。
他唯一的嗜好,也是他唯一的缺点。
为了偿还酒债,为了喝酒,他竟然不惜牺牲一世英名,故意败在这个酒庄少东主的剑下。
三个月之后,简天痴到了太湖那间酒庄,喝个不亦乐乎。
如是者疯狂地喝酒半年,忽然之间传出简天痴的死讯。
简天痴因喝酒过量,醉死了。
这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武林里每一个角落!
但一年之后,简天痴又重现江湖,他一出手就把那个酒庄少东主一剑杀死。
简天痴为什么忽然要对他下毒手?
原来这个少东主在泰山“扬威”之后,名声大噪,他居然立刻就开设了一间武馆,设帐授徒。
“太湖神剑手”伍璜之名,已在泰山论剑大会中传遍天下。
可惜伍璜并不是个正人君子。
他的名气越大,势力也越大。
当他势力坐大之后,他所干的坏事简直就令简天痴无法容忍。
结果,简天痴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出面与伍璜交涉。
伍璜居然暗中遣派高手,欲暗算简天痴!
但简天痴功夫毕竟较高,经过一番剧战之下,伍璜全军覆没,而这个沽名钓誉的酒庄少东主也死在简天痴的手下。
醉春风一坛又一坛的被喝掉。
唐竹权大赞好酒。
他一面赞,一面拼命的把酒猛灌。
连简天痴都不能不承认这个大胖子是天下第一号醉鬼。
现在的简天痴,虽然仍然喝酒,但喝的数量已大为减少。
唐竹权对简天痴道:“如此佳酿,何不开怀痛饮一番?”
简天痴叹息一声,道:“酒虽好,但老子的心情不好,又如何能开怀痛饮?”
唐竹权放下酒坛,道:“老前辈究竟有何心事,不妨直说,若老子能够助一臂之力,自当效犬马之劳。”
“犬马之劳四字,未免太显重一点吧?”卫空空笑了笑道:“他的心事,并非是你所能为他解决的。”
唐竹权道:“却是何故?”
简天痴道:“今届马王大赛,老子也在被邀请参加比赛之列。”
“马王大赛?”唐竹权笑了笑,道:“这种玩艺儿可不怎样有趣,还是喝酒过瘾些。”
龙城璧苦笑一声,道:“唐兄自然认为喝酒比骑马过瘾,但别人却不是这样想法。”
“别人?”唐竹权道:“这个别人,你指是谁?”
龙城璧道:“‘银衣血手魔’石九烧。”
唐竹权道:“金蹄堡堡主?”
龙城璧道:“不错,正是此人。”
唐竹权冷冷一笑,道:“石九烧乃江湖败类,老子恨不得把他当作醉春风,一口吞掉。”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醉春风是很可爱的好酒,但石九烧这个人却一点也不可爱。”
唐竹权道:“何只不可爱,简直就令人可恶可憎可恨可……”
卫空空一挥手,道:“别再可下去了,喝醉的人,总是特别噜苏。”
唐竹权瞪眼怒道:“你敢说老子已经喝醉了?”
卫空空道:“喝醉了的人,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已经喝醉。”
唐竹权一拍桌子,大骂道:“姓卫的,别以为老子怕了你的砍脑袋剑法。”
卫空空冷笑一声:“难道你想与我一较高下?”
唐竹权喉咙里发出一阵怒吼。
“站出来,别躲在酒坛后。”
“胖鬼,你以为卫某真的怕你?”
“怕不怕你心中有数,站起来,咱们在这里拼个高低。”
唐竹权咄咄逼人。
卫空空也凶巴巴的样子。
眼看这一对老朋友快要大打出手了,龙城璧和简天痴仍然无动于中,不但不劝一劝,反而在旁看得津津有味!
难道他们真的希望两个人打上一场大架,真刀真枪的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