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锋做了白驼山主,白驼山庄的下人对他都是既惧又怕,他们在小人儿任一天手下,从来也不曾被当做人看。是故小人儿一死,就也是树倒猢狲散,人人都忘了旧主,反来巴结新主人。欧阳锋用极短时间,便把这白驼山庄整葺一新。他把庄门重新修过,庄门前写下两副对子,左联是:明驼西来;右联是:神功东去。这也是欧阳锋的一片雄心,但愿有得那么一天,他的蛤蟆神功会到中原一逞雄威。
欧阳锋将小人儿的珠宝都收归己有,他既有财势又有能为,西域大漠的武林人士都望风归投。欧阳锋意得志满,他雄踞大漠,眼望中原,他牢记着王重阳、黄药师、大理段皇爷与苏叫化子、洪七公华山论剑之约,想着若是五年之后,他的蛤蟆神功该是炉火纯青,到那时,他一定去华山,与中原武林一流高手一较,夺取天下奇经《九阴真经》。
欧阳锋现今已是不用为衣食奔波,他在小人儿的地下静室里专心练功。正在他凝神入定,专心练功之际,就听得有人在叫他:“欧阳锋——,欧阳锋——”这叫声曲曲折折,竟传了进来,虽然地下静室极是牢固,外来声响几乎没一点儿能透得进来,但这细如蚊蚋的声音却丝丝缕缕,毫无间断。欧阳锋仄耳细听,就听出这是用极高功力把声音逼成一束,让它直冲入来。这人似乎就在附近,也许他就在庄外,这人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慢慢呼喊欧阳锋。
欧阳锋断定,这人一定是自己仇家,他是谁?是小人儿任一天的人,还是小师叔?欧阳锋心中挂念慕容筝,因为慕容筝早已有孕在身,怕她受惊骇怕,就急忙走出静室,来到屋内。
他轻挑帷帐,看见慕容筝正在熟睡,好似她根本就不曾听见有人呼叫欧阳锋,睡梦之中的慕容筝却比清醒时要心境好些,就见那脸上带笑,且笑涡隐隐。看不到她睁眼,自然就无法看到她双眼已变成一对黑洞,不像她坐着睁眼时,俏丽明媚的脸上就添了几分诡异。欧阳锋情不能禁,就轻轻抚摸着慕容筝的额头。
这回又是听见了那呼唤声声,这唤声如鬼泣望乡台,像幽判拘人魂,悠悠荡荡传了进来。欧阳锋听了听,也把声音逼成一束,用极高内力呼出。那个躲在庄外的人就该也听到了欧阳锋这一声回音。欧阳锋第一声回的是:“你是谁?”那人像是听而不闻,就仍是呼喊:“欧阳锋——,欧阳锋——”欧阳锋心觉奇怪,到底是谁?他唤自己做什么?
欧阳锋又答道:“你是不是小人儿任一天的狐朋狗友?如果你要替小人儿任一天报仇,你就找我来好了。欧阳锋一定奉陪!”
那人一听嘿嘿儿直笑,显然他不是小人儿任一天什么朋友。欧阳锋沉吟有间,就又问:“你是白驼山庄人?那人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白驼山庄人?”欧阳锋猜不出这人是谁,就只好再不作声。
那人的声音时强时弱,显然他是正在用轻功跑来跑去,一边急速而行,变换各个位置,都是为着呼唤欧阳锋一人。欧阳锋心下有些吃惊。这人功力,显是非凡。欧阳锋本来想这一夜不甚安生,他决不能离开慕容筝,免得她再生不测,但这人声音愈来愈是急促,一句句呼喊欧阳锋,显是有什么急事。欧阳锋也用千里传音之法问他:“你是谁,你找我做什么?”那人道:“欧阳锋,我们是故旧相识,来此找你却没有一丝歹意,但愿你走出庄来,来庄南树林一晤。”欧阳锋道:“你有什么事就径直进庄找我好了,又何必要我出庄?”那人似是猜透了欧阳锋的心思,他缓缓说道:“欧阳锋,你家里人我决不会伤害,你该放心好了。我如要对你家人有什么歹意,你再是小心在意也是无用,不知你意如何?”欧阳锋心下揣摸,对方所说甚是有理,如果人家身在暗处,要算计他也许不能,但要计慕容筝却是轻而易举。欧阳锋回话道:“好,我马上就来庄南树林。”
欧阳锋再看看慕容筝,慕容筝仍是熟睡未醒,睡态可掬,就不忍心叫她。欧阳锋心想:此人是谁,我也未知,是敌是友,尚且未测,惊醒她让她空自担心却有什么好处?我还是去去便回,谅也无甚大事。主意拿定,便轻轻推门出来,唤几个下人过来,要他们守住上房,切勿惊扰主母。欧阳锋安排妥当,便纵起轻功凤凰力,人逸如烟,疾速无比,直奔庄南树林。
欧阳锋到了树林里,月光明媚,树影清晰,一棵棵树下都只是有那树影儿依偎,却哪儿有什么人在这里伫候?欧阳锋心中一凛,怕是又中了什么人的诡计圈套,想急忙转身,再回白驼山庄。就听得有人喊他:“欧阳锋——,欧阳锋——”欧阳锋回头再看,树下仍无一人。细细瞧看,在一株老树边直直贴立着一人,这人身穿灰布长衣,身子奇瘦,贴在树上,几无活气,看上去只像是一截树干,却哪里有什么人的模样?
欧阳锋走上去,月光清朗,就看得清那人眉眼面目,一看却原来是师兄续文成。欧阳锋走去,冷冷问道:“师兄,近日安好?”续文成“哼”了一声,道:“我好不如你好,你得了蛤蟆功奇功,又做了白驼山君主,威风权势却都被你占全,你是何等荣耀?我可是惨了……”
原来诸葛征与续文成本是跟着小师叔查自雨的。这也是算卦先生续文成的鬼主意,说是二人同师叔一齐闯天下。其实既是留云庄的人,哪一个又不是心怀鬼胎,诡计多端?续文成表面恭顺,心里却不曾把这个小师叔看在眼里,只要时机一到,便可出手杀他。他窜掇诸葛征跟着小师叔走,说是要为留云庄在江湖上闯名头大干一场,诸葛征在留云庄一变,失去了全家十几口人,连最钟爱的孙子豆儿也被毒死,就心性迷失,头脑不大清醒。续文成说些什么他就嗯嗯唔唔点头答应,这样两人就跟定小师叔查自雨,一起奔中原而来。三人做事,也无一定打算,就想是只奔中州而来,中州有少林寺,天下武学正宗,如能找得少林寺的晦气,岂不是大大得意?三人来到少林寺外,报名求见方丈,方丈玄衣大师听得三人是北疆留云庄人,自是心恶他们的名声,拒不见客。三人愤怒,便闯入少林寺。少林寺罗汉堂几位高僧出手,就把三人逼出寺外。这三人本想一路扬眉吐气,但一闯少林就败在罗汉堂长老手里,心里老大不忿,就在少林寺外林中宿夜,想再寻机会荼毒少林。三人在林中露宿,点起篝火,烧烤从农家偷来的三只鸡。三人本来都是饿人,留云庄之人从来没有一个是勤谨之人,但此时三人都抢着要去烤鸡。小师叔查自雨笑嘻嘻道:“你们两虽是我的晚辈,但年纪却比我大,一天辛劳,好好歇息,明日咱们师徒三人给它少林寺下毒,好好闹它一闹。”诸葛征本本是疯疯癫癫,傻里不叽,可偏偏这时却有些清醒了,说道:“这哪里能够?师叔虽小,名份却在,我与师弟理应照料师叔,圣人也说过,有事弟子服其劳么?这鸡还是我来烤的好。”说罢便要去烤鸡。
续文成是读书之人,又善卜觋之学,自然更是会察颜观色,他嘻嘻笑着,向二人道:“师叔,师兄,这鸡还是我来烤,你们身子尊贵,还是好好歇着吧。”说罢说去烤鸡。查自雨、诸葛征两人一声断喝:“放下!”续文成冷不防就吓得一哆嗦,乖乖放下这只鸡。
三人都坐在地上,看着三只鸡,鸡是活的,自不能茹毛饮血,但谁来烧烤,也是叫人放心不下,只好三人都不吃这鸡,看看月上树梢,漫漫长夜,心神方才稍稍安定,肚子却不争气,咕碌碌叫了起来。诸葛征说道:“师叔,你饿了,肚子叫。”查自雨气哼哼叫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肚子小,果真叫起来,却也没这大声。”诸葛征道:“师叔如此讲来,那一定是二弟饿了。”续文成慢慢道:“我中午吃得太多,现在怎么会饿?我肚子没叫。”
诸葛征就此装傻,喃喃自语:“这就怪了,难道是我自己的肚子叫?”查自雨、续文成二人就笑,都用手指点戳诸葛征:“是啊,就是你肚子叫。”
正说着,三人竟然都咕碌碌地肚饥,一齐叫了起来。三人你望我我望你,不禁大笑,都跳起来,说道:“快,快,吃鸡,吃鸡!”
三人计议,再点燃两堆篝火,三人一齐烧好这鸡。三人烧烤着三只鸡,就闻到香气飘逸,扑鼻而来。须臾便罢,把三只鸡放在眼前。
三人看着三只鸡,虽是饥肠辘辘,却没一个人敢吃这鸡。都是九邪毒翁门下,用毒杀人就是家常便饭,一笑一叹,举手投足,都极可能是在用毒,鸡肉虽香,但如赔上一条性命也是大不合算。三人都在心里揣摸:“这三只鸡,哪一只鸡没毒?这鸡身上哪一块肉没毒?”本来自家烧烤的鸡,自家来吃,也没有什么不妥。可你烧的这只鸡,别人拎过,你敢说它没毒?
直看得鸡也凉了,篝火也烧成灰烬,月淡星稀,几过黎明时,三人又打哈欠,又喊冷,肚馁无食,就一点儿精神也没有。三人一齐跳起来去抓那鸡。
诸葛征去抢续文成烤的那只鸡,续文成想去抢诸葛征烤的那只,不想小师叔身形小巧,又擅一大绝技凤凰力,就抢先到手,抓起了诸葛征的那只。续文成只好抓起小师叔烤的那只。
三人手里拿着鸡,在看别人,看人家眼光,也正盯着自己。小师叔就问:“诸葛征,你烤这只鸡,是不是下过毒?”
诸葛征恨小师叔,他清醒时恨意犹甚,他一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都被小师叔毒死,他若有时机怎会不报复查自雨?小师叔手里拿着他这只鸡,仔细看着,用手指拨来拨去说道:“这鸡下毒,像这样肉不变色,香味也不走,照我留云庄手段,共有十七种毒法,这就是黑丝雨、女人媚、小桥还魂、鬼望乡、一语不吐二字、三声断肠、梦里思他只一度、鬼酒、三生缘……诸葛征你说你给我下的是什么毒?”
诸葛征却是神态谦卑,对小孩儿行礼:“弟子再是大胆,也不敢给师叔下毒。那样岂不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么?诸葛征说完,就也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只鸡,慢慢说道:“自从那个秋天天正下雨,我引你见师父,至今大约有三十年。二弟,三十年的交情,你总不会给我下些厉害毒药罢?如果你要我死,千万别让我中那一语不吐二字,三声断肠……”续文成脸上也是情意殷殷,像是大为感动,也如诸葛征一样,要激动得流泪,说道:“师兄,我哪里会忘,那天一进门儿,你踢了我四脚,虽然师兄踢了我四脚,那也是为我好。我心里惦念着师兄,要不是师兄踢我四脚,我怎么会有出息?所以一想到这,我对师兄就感激不尽,我决不能给师兄下毒。”
续文成又说道:“师叔,你老人家这只鸡,我就吃了。如果我死了,也是拜你老人家恩赐。我想,你老人家如今正在用人之际,一定不会让我们都死了罢?”
小师叔摆摆手,很是大度:“不会,不会,我们师徒三人要齐心对付那些少林寺和尚,怎么能同室操戈?那岂不是太糊涂?吃鸡吃鸡!”三人都把鸡拿到口边,张大了嘴要吃这鸡,突然又都住了手,看着烧自己手里这只鸡的人。
三人齐声道:“一起吃,一起吃。”小师叔一叹:“既是不放心,就由我来喊号,喊一二,就吃鸡,谁要不吃,就是心怀鬼胎,另外两人也不用问他什么,出手杀了他就是。”
就喊一二,三人一齐吃鸡。
人也是饿得急了,鸡上的肉像是有眼,直往人肚子里钻。嗓眼大得像斗,整只鸡也能囫囵吞下。须臾,一只鸡便吃得只剩下骨头。
续文成手里拿着这鸡的骨架,像是不舍得放下,他看着这鸡骨白生生的,心里不禁大喜:看来,这一回算是我赢了,小师叔心狠手辣,狡计百出,这一次也是井水落在桶里,中了我计。正在得意,忽然脸色一变,手里的鸡骨架渐渐变成红色。他大声叫道:“小师叔,你下了毒,你下了毒!三生缘,三生缘啊……”说罢,人急忙向树林扑去。小师叔自是冷笑,却也不去追赶他。中了“三生缘”,不独此生与人无缘,就是来世再生,这毒也不会从你体内消失,这毒药名叫三生缘,也就是此意。续文成虽是跑了,但他必定是一死了之,哪里又会有性命在?
诸葛征呆呆看着小师叔,眼里也是恐怖。就在此时,两人都是大惊,原来小师叔手里的那鸡骨也变了色,竟是漆黑漆黑的。小师叔大喊:“诸葛征,给我下了什么毒?是‘鱼丝雨’,还是‘一语不吐二字’?你说,你说!”
诸葛征手里的鸡骨也是变了色,竟然有些灰灰洒洒的斑点,诸葛征大叫:“王八蛋,续文成,王八蛋!踢你四脚,你还记着老子,老子当年早就该给你下毒,让你没见师父就毒死!小师叔,你这毒下得好,下得好!”
小师叔一纵而上,两手掐着诸葛征,扼得他透不出气来,他大声喝喊:“诸葛征,我的毒下的好,你的毒下得就不好了,快说,是‘黑丝雨’还是‘一语不吐二字’!?”
诸葛征大笑,狞笑道:“老婆,儿子,儿媳,豆儿,我给你们报仇了!”说罢,两手伸出去要抓小师叔面门。
两人心下都是骇然,此生休矣。看来这一场毒真要把留云庄人弄得死成一干二净方肯罢休?一时都是心灰。诸葛征眼看就要断了气,他心里道:小师叔毒功果然过人,我这“一语不吐二字”平常人喝下只能吼叫一声,气未吐出,人就倒地毙命。小师叔他却能杀死我。我死在这里,但也算是了却一份心思,我看不见他死,望乡台上等他,他总会到来。心念至此,就大是宽心,索性双眼一闭,任他扼死自己。看看要死,忽地一声霹雳,好好的明月夜,竟有一块乌云罩顶,大雨倾盆,打得天昏地暗,两人都毒性发作,倒在地上。
续文成从树干边向欧阳锋道:“欧阳锋,我来找你,是有大事相求……”说罢,就嗖的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柄剑来。欧阳锋一凛,怕他会向自己出手,就轻轻向后飘退了一步,谁知续文成脸色惨白,却神情绝然,把这一柄剑放于自家脖颈上,说道:“欧阳锋,我是留云庄的恶人,死了以谢天下,人人都会以手加额,感谢上苍。但你可是不同,我若死了,死在你的面前,你一定会心生不安。”
欧阳锋昂头向天,两手后背,哂笑道:“留云庄之人,人人都坏,没有一个人是乐善好施之辈,我是师父的徒弟,也是一个老毒物,看你死了,我替师父大笑三声,我有什么不能心安?”
续文成不愧为算卦先生,他说道:“欧阳锋,恶人自是恶人,但从不跟自家过不去。你能有留云庄两大绝技,能得师父六十年功力,都是我摆一副卦摊,才把你带来,你想一想,我要是不带你来,你对上那一副蛤蟆对儿,又有什么用?你还是没有这出人头地的机会。”
欧阳锋一想,续文成这话也对,没有这算卦先生续文成,他便没有北疆之行,没有一个天下绝顶高手的师父慎独行,没有凤凰力与蛤蟆功两大神技,自是不能救慕容筝,也更做不得白驼山庄的主人了。或许还不光如此,说不定连性命也交于人家了。欧阳锋脸色微霁,说道:“好,你说得也是。师兄既是如此,你站出来说话好了。”
谁知一听他这话,续文成双眼垂泪,大是悲恸,他哭道:“欧阳锋,我求你,我求你帮我报仇!我知道师父死时命你杀我。但师父也命你杀死小师叔与诸葛征。念我引领你入门,你帮我一次,把小师叔杀死,为我报仇,只要我看到他死了,我就自绝在你的面前。我决不食言!”
欧阳锋听他说话,心下也是一动。师父临死嘱我,要我为留云庄清理门户。这是师父遗愿,欧阳锋怎能不听,这续文成人又聪明,给欧阳锋出了个“一石二鸟”的主意,他怎能不乐意做?欧阳锋道:“你要我怎么办?”续文成道:“欧阳锋,你与我一起去,我们两人同心协力杀死小师叔,他毫无提防,杀他很是容易。况他已经中了大师兄的毒,根本不能出手与你作对。
欧阳锋一听这计策不错,就应声道:“好,我就去杀他!”
欧阳锋跟着续文成走到了一个小小的池塘边。但见昏朦月色下,池塘正中却站着一人。这人个子不高,像是一个孩童儿,欧阳锋刚一看时,心里大是吃惊,以为这小师叔是用凤凰力站立在水上的。但又一看,才知道小师叔是站在池塘中的一块小小岛上。小师叔一看欧阳锋跟着续文成来了,就十分恼怒,他冷冷道:“续文成,你以为你把这个欧阳锋带来了,就能逃出我的手心么?”
续文成道:“查自雨,你害得我死不死,活不活的,你看!”续文成的手是萎缩成一块小小的肉团,他必须把他的手时时放在木头里才能保住他的手臂,不然毒火攻心,他就必死无疑。续文成恨道:“小师叔,我们都是留云庄的人,你苦苦害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师叔大笑:“有什么好处?留云庄的人总是害人,却管过有什么好处了?你们在我的身边,我不杀死你们,你们也会杀死我,早早晚晚的事儿,你又何必奇怪呢?”
续文成流泪,他说道:“查自雨,你害得我好苦,我生不能生,死也不得死,我得天天靠在树上,用那树的阴气来养我自己,只要我离开了树,我就得死。你……”
小师叔却笑,他乐道:“续文成,你这个笑面狐狸,你天天对着我装笑脸,却也够你难做的了。看在你平日对我孝敬的份儿上,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如果出门,就把手上套上一块木头,走到哪儿你就套到哪儿,不然就是一死。再就是你住的地方必是得有树,你夜半时也得辛苦辛苦,不能躺在床上了,你要抱着树睡。你得好好站着,抱着树睡。你的日子一定会好过的,是不是?……”
续文成气得要命,他知道,凡是中了“三生缘”毒的人,大都是得死掉,多亏他是老毒物慎独行的徒弟,他才能免去一死,但他活着,如像是小师叔所说,还活得有什么乐趣?
他恨恨道:“查自雨,你也中了我大哥的毒,你今天再遇上欧阳锋,你就死定了。”
小孩儿一抿嘴,笑道:“欧阳锋?欧阳锋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续文成,你不能与女人在一起快乐,只要你与女人在一起一次,你就会全身腐烂而死。我劝你还是找一家寺院做和尚,你看好不好?”
查自雨竟是大声狂笑起来。
欧阳锋看着他,心里也是骇然,续文成的毒伤他也看得出来,但不知道他是中了师门奇毒“三生缘”,此毒无解,看来查自雨也害得续文成好惨。
续文成突然也哈哈大笑,他对着小孩儿乐道:“查自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中了大师兄的毒么?看你站在这水里,不敢出来,你一定是中了那两种毒,不是‘黑丝雨’,就是‘一语不吐二字’,你也得受苦,你的苦楚也不会比我好。你为什么不试一试解毒?你若是用‘一语不吐二字’的解毒药,可你中的毒是‘黑丝雨’,你就会全身麻痒而死。你要是中的‘一语不吐二字’,用错了药,你就会先是毒蚀了骨头,变成一堆软肉了。你一天只要醒来,就会问你自己:我中的毒,到底是‘黑丝雨’,还是‘一语不吐二字’?你得总在阴水里站着,一直到你死。”
小师叔查自雨大声笑了起来。他笑得狂傲,笑得得意。
续文成道:“查自雨,你却是笑些什么?”
小师叔道:“你看,那是什么?”
二人抬头看,才看得出,在那塘边树上,有一个人吊着,这人似乎已经是个死人,了无生气,续文成凑上去,看到了这人的眼睛翻泛着,瞪着二人,也看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也不讲话。他的嘴里吐着白沫,直眉楞目看着欧阳锋与续文成。
这却是欧阳锋与续文成的大师兄诸葛征。
续文成一看,就大是惊悚,他喝道:“小师叔,你把我师兄怎么样了?”
查自雨道:“你自己不会看他么?他已经是半吊气了,你说他会怎么样?”
续文成与诸葛征也是几十年的师兄弟,此时一见他变得痴痴呆呆,竟然连自己也认不出,就也不免兔死狐悲,心里凄楚。
他叫道:“师兄,师兄,你认出我来没有?你认得出我么?我是二师弟,是二师弟啊……”
谁知这诸葛征却不睬他,只是看着欧阳锋,说道:“豆儿,你是豆儿,是不是?你看着我干什么,你是豆儿……”他的身子都不能动,只有他的头在一下一下地晃着,痴痴迷迷看着两人。
他竟连欧阳锋与续文成也不认得了。
小师叔查自雨道:“他中了毒,他是中了你的毒的。你给他下了毒,才把他毒成了这样的……”
续文成道:“我下的毒,他只会死,却不会变成这样。”
小孩儿乐道:“不错,你的毒下得没有我的好,我只是给他更添了一点儿毒气……”
续文成道:“师叔说的毒气是什么,我怎么不清楚?”
小师叔道:“我本来想扼死他,但恰巧是下了一场大雨,这一场雨救了他的命……”
原来,小师叔正狠狠掐着这诸葛征时,就下了那一场大雨,这雨下得很是急促,哗哗拍打着地面,把两个昏死过去的人浇了个透。好在这场雨下得急,就把两人的身上毒素去掉一些。等到两人醒来,却只是一个小师叔有些明白,而这个诸葛征却是再也不能明白事理了。他先是被小师叔扼得喘不过气来,自是不能排毒解毒,后来再醒来,人便成了痴怔,永远也不会有清醒的时候了。可怜诸葛征一生害人,最后也变成了这种样子。
续文成看着小师叔道:“小师叔,你看看,欧阳锋来找你了。他找你,大概不是为的喝酒罢?”续文成阴阴恻恻地笑,笑得也得意。
小师叔道:“我看到了欧阳锋,你来做什么?你想杀死我?”
欧阳锋道:“师父遗命,要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小师叔狞笑,说道:“欧阳锋,你师父好大面子,要我们都死?他就是要你杀我?你能杀死我么?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欧阳锋冷冷道:“你以为我不会试?”
欧阳锋轻功更胜小师叔,他自忖在这小小池塘内,谅小师叔也想不出什么大诡计,他大声道:“好,我来了!”
续文成道:“师弟,师弟,等一等!”
欧阳锋就站住了。月光下,看得出这续文成的眼里满是泪水,他哽咽道:“师弟,你要杀死他,我也与你一起,他害苦了咱们的师父,我们也是听了他的鬼话,才想害死师父的。我一想到了师父对我们的恩情,就大大悔恨,恨不能一下子死了才好。师弟,你要杀死他,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欧阳锋心道也好。既是续文成愿意,他何乐而不为?欧阳锋道:“好,师兄,那我们一齐杀死他,为师父报仇!”欧阳锋心里就是一热,他心里想续文成虽是一个恶人,但终是天良不泯,能助他杀死小师叔,也是一个悔过之举。他说道:“师兄,我们一齐过去,杀死他。你的毒碍事不碍事?”
续文成眼里冒火,他朗声道:“师弟,我不要紧,宰了他,我也可以死了,我要谢罪于师父。”
续文成也说得悲壮,欧阳锋心里也是一热,看来,恶人也有好心思,像续文成这样的人,尚且知道要为师父报仇,知道愧对师父,这也就不易了。
欧阳锋扯住了续文成,他知道续文成一定飞不过这小小池塘。他一声大吼,两人齐飞,直奔小池塘中心而去。
一见他们两人齐齐飞来,小师叔显是惊慌,他大声道:“欧阳锋,你来了,一定后悔!”
欧阳锋已是飞了过来,他笑道:“小师叔,你已经是死定了,怎么还说这话?”
欧阳锋说时,飞得却快,人与续文成已然都落在了小小的池塘正中,他两人双脚落地,未等站稳,就见到小师叔大声一吼,双掌如排山倒海,推将出来。欧阳锋却也不惧,他的两手随随便便就推了出去。如今的欧阳锋,蛤蟆功已经差不多能到了收发自如的境地,料想小师叔的功夫虽是不错,却也受不住这一推,至多也是与他来一个不分上下。
却不料正在此时,站在他一边的续文成大声一吼,叫道:“欧阳锋,你下去罢!”
站在欧阳锋身后,施了一招。这一招很是歹毒,他先是出了三根毒针,这三根毒针直攻向欧阳锋的后背。他认穴准确,三针直逼向欧阳锋的右肩井、左耳门、正大门而来!
欧阳锋的身子来不及动了,他刚刚与小师叔动手,两手力道顿时重若千钧,却怎么能移得开?他的后背正好全都在续文成的眼下,这三根针都刺入欧阳锋的后背,只是认穴时,欧阳锋稍稍移了过去,让他三根针都刺入了后背,却不是打在那肩井、耳门、正大门上。
欧阳锋大吼一声,他冲天而起。
他错了,他想错了,他也许会死在这两人之手。他忘了,他们都是留云庄的人,他们决不会对别人怜悯,他们只会六亲不认,他们只会杀人!他一个疏忽,定会造成终生大憾!
欧阳锋向池塘栽去!
一等欧阳锋向下栽去,两人都是欢呼,因为这池塘水虽是很浅,但他们早早就在这池塘里放好了毒药。如果欧阳锋落下去,他们就会乘机杀死他!
欧阳锋双脚先是着水,他听得一阵滋滋水声在响,后背上的针又刺又麻,他心里很是愤恨,为何要相信这个王八蛋?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个王八蛋?!续文成是什么好东西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这一下子可好,我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欧阳锋刚要落下池塘,就听得有人大声喝道:“着!”
叭叭两股烟雾直奔续文成与小师叔而去。小师叔叫了一声:“小心!”就飞身而起,但可惜的是,这小池塘太小,竟然不能停下几人,何况是他们飞来跳去?他们只好一齐向后,就卟卟落在了水里。
续文成大为惊慌,他一闻到了这气味儿,便知道这是本门的毒粉,这毒粉让人一嗅便懒懒洋洋,如果多吸它几口,人的骨头先是酥软,再就是慢慢死去。两人大惊,本门的人都在这里,还有谁来,莫不是那假哑巴两兄弟?他们两人自是不知道那假哑巴两兄弟已经被欧阳锋杀死。他们落水后,心里暗暗叫道:倒霉,自家在水里下了毒,一心想毒死欧阳锋,谁知道却是自家先中了毒?
再抬头时,才看得出,原来池塘边树上吊着的诸葛征不见了,他正同欧阳锋站在一处。
欧阳锋惊愕甫定,就道:“大师兄,大师兄,你不是被他们毒得不能动了么?”
那诸葛征道:“笑话!我怎么会不能动了?他们杀死了我的一家人,我从那时起就天天装疯卖傻。我怕他们会防范我,就一天天装得痴痴呆呆,你们中了我的计了……”
说罢,舞手蹈足哈哈狂笑。他大声道:“查自雨,续文成,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你们知道不知道,老毒物的大弟子是我诸葛征,这大弟子是白叫的么?”
欧阳锋看他们,一时不知道他们这纠缠不清的是些什么过节。诸葛征道:“你以为你毒坏了我?做梦!你看!”他张大了嘴,说道:“你看没看明白?”
月下,看得出诸葛征的嘴与别人的确是不一样,他的嘴里都是白白的东西,也说不上是什么。诸葛征道:“我有一门奇功,是师父头一回给我下毒的时候我就开始琢磨的。我弄成了,这是一种百毒袋,我把它吊在自己的嘴里,如果你要我吃东西,我自是吃,但只是吃得不那么多就是了。我把这毒物吃在百毒袋里,你有什么毒,却又能奈我何?”
诸葛征十分得意。
欧阳锋默然,留云庄的人智计百出,层出不穷,诸葛征的主意真是高明,任他欧阳锋再是聪明,也决然想不出这么一个好主意来。
诸葛征道:“欧阳锋,我要宰了这查自雨,我也要杀死这个续文成,你在一边看着好了。”
诸葛征一声怪笑,他冲向查自雨,说道:“查自雨,你纳命来,赔我一家人性命!”
他恶狠狠扑向那小孩儿。诸葛征的功夫本就不比那个查自雨弱,此时他又是比那两人受毒都轻,自然心里更是无忌惮了,他冲过去,叭叭几掌,就打在了小师叔的身上。
小师叔与续文成都是心惊肉跳。如果是在平时,他们这几个人相斗,还看不出谁高谁低,但此时两人都是受毒非浅,无法与诸葛征硬拼,便先是气馁了许多。再加上功力已经打了折扣,一出手便是危招迭出,连连退却。
这诸葛征却是得理不饶人,他一声声叫道:“豆儿,豆儿,爷爷给你报仇了!爷爷这就给你报仇了!你看着,我宰了这个小王蛋,我也要宰了那个续文成,我要他们都死,我要他们都是一死!”
他扑向小师叔,几拳把这人打下了水中,他再逼向续文成,一个虎扑,就把他扑倒在地。他咬着续文成的颈,一口一口地咬,一边咬还一边叫,叫声也很是阴森:“豆儿,豆儿,你看,你看,我咬死你这个二叔,我咬死他!再叫他作恶多端?!”
诸葛征一口一口,竟然真把一个挣扎的续文成咬得再也不动了,他的脖子被活生生咬断了。诸葛征站了起来,大喊道:“续文成,你这个王八蛋!你的能耐都到哪里去了?你不是有能耐么?你倒是说啊,你巧舌如簧,说话啊?!骗我啊,骗你大师兄,你再骗你大师兄!”
续文成已经没有了气儿,自是不能再讲话了。
诸葛征看着水里的小师叔,他冷冷道:“你也得死,不过我不想让你死得太快。我得在林子里烧上一堆火,把你一片片吃下去。你的肉不好吃,但我也要勉强自家好好吃,我吃下去一片,就是给我的家人报仇了一次。我一次只是吃你的肉十三片,因为你害死了我家的十三口人!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诸葛征真的把小师叔抓住了,他一提起小师叔,身子一纵,就飞到了池塘边,再是一纵,便进了树林里。
欧阳锋走得慢慢的,他知道,诸葛征不会放过这个小师叔,他一定会杀死小师叔,为他的家人报仇。他既是愿意动手,自己又何必插手呢?他施施然向林子里走。
诸葛征正在烧着篝火,说道:“人肉是什么滋味儿,我怎么不知道?我得尝一尝,我一定得尝上一尝!”他就用一把小刀把小师叔的身上切了一片薄肉,放在火上滋滋烧,然后再放入嘴里,说道:“好吃好吃!欧阳锋,你吃不吃?”
欧阳锋道:“我不吃人肉。”
小师叔一被他割下了一片肉,就大叫起来,诸葛征十分不耐烦,他说道:“小家伙,你别叫了,好不好?你一叫,我还怎么舍得吃你的肉?你听没听到过,天上龙肉,地上人肉?我就是没有吃过,我一次只是吃你的十三片肉,你可不能叫!”他随手拍了小孩儿一声,拍到了他的哑穴,便再也无声了。
这诸葛征也真是残忍,生生在小孩儿的身上割了十三刀,吃下了十三片肉,他说道:“好了,今天就吃这些,吃得太饱了,明天……”
他突地低下了头,哇哇地大吐起来,吐得也是极苦。
小师叔恨不能死,见他这样子,却实在是比他装疯时更疯,比他装傻时更傻。他活活吃人肉,他如真是天天吃下自己的一十三片肉,还不是得受他十来天的罪?小师叔骂道:“诸葛征,你这个断子绝孙的家伙,你个狗东西,我宰了你,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校注:刚说过哑穴被拍,发不了声,马上又可以骂人,作者这记性……)
诸葛征却是不气不恼,他看着小师叔,说道:“你想骂我?你想叫我杀死你?你别作梦了!我一定不生气不上火,我得宰了你,一天天在你的身上割肉。我告诉你,你这人不是一个真恶人!”
小孩儿不敢出声了。如果诸葛征真的再在的腿上割下一片肉来,岂不要更多受一点儿罪?
诸葛征看着欧阳锋,说道:“欧阳锋,你好哇!”
他慢慢站了起来。他与欧阳锋两人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