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西毒欧阳锋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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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出手杀人

却说这莽汉石楚秀正与这小师叔、续二、诸葛征三人在废墟上说话,就听得一声大响,见那正中间原来老毒物慎独行的静室下面犹如炸响了一声春雷,轰地飞起了一堆尘土。就见从那里冲出了一个物什来,这东西从那堆废墟中冲出,向天上飞去,一时间,竟能飞出了三四丈高。再落得下来,便是一个黑黑黢黢的人影。

三人都是一惊,不由得向后退去,但见得那个人影呆呆立在当地,四外环顾,看来对这一片废墟,一片荒凉感到甚是陌生。

三人定睛一看,这从地下迸裂飞出来的人,头发披散,连同胡须生在一起。身穿一件破衣褴衫,半人半鬼。这小孩儿飞身向前,来到这人面前,问:“你是谁?”这人撩起额前长发,冷冷一笑,笑声桀桀,格外刺耳。小孩儿听得他笑,不由大是惊奇。听这人一笑,内力充沛,显然是身怀奇功的高人。小孩儿又大声一问:“你是谁?”

这人轻轻拢起长发,把它们系于胸前,一左一右结成两个发球,向小孩儿道:“师叔,你老人家不认得我了?”小孩儿大惊,细看这人,果然是随慎独行一起坐床下沉的欧阳锋。他看出是欧阳锋,不由得心下大喜。本以为这二人早已死在了地下,从此蛤蟆功无法重见天日,谁知却活了一个欧阳锋?小孩儿一看到他,心里确实惊喜莫名。他笑了,对欧阳锋道:“你师父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出来?”

欧阳锋见他问起师父,心里大是悲愤,剑眉倒竖,对小孩儿道:“你要杀我师父,又何必假惺惺关心他?”小孩儿乐道:“你师父死了,是也不是?”欧阳锋抬头向天,看乌云遮月,半晌才道:“师父死了。”小孩儿拍手:“好,老毒物果然死了,真是大称我意。欧阳锋,老毒物死时,是不是传过你蛤蟆功心法?”

欧阳锋心里嗟叹,想这留云庄内,大大小小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会关心师父的生死,一时心下怃然。师父生前威猛刚烈,死时却没有人挂念他,寂寞而死,居于暗室,灵魂也是孤独。他就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小孩儿看着欧阳锋,一脸天真,对欧阳锋道:“你师父传了你蛤蟆功?”欧阳锋点头。师叔念念不忘这蛤蟆功,必是有所图谋,自己当小心才是。

小孩儿笑,笑得天真无邪:“欧阳锋,你传我蛤蟆功好不好?”欧阳锋正色道:“师叔的话大谬了。”从来一门奇功,都是代代相传,传于本门掌门人或最强弟子,他人不得与闻。如今师叔贪功心切,竟然不顾辈份不顾门规,要欧阳锋传他功夫。欧阳锋大声笑了几下,问道:“师叔要习学这蛤蟆功,只好拜我为师了。师叔本是我的长辈,要拜我为师,岂不是晚了两辈?这于师叔却是大大的不合算了。”小孩儿涎脸儿笑道:“欧阳锋,我长得小,拜你为师,也不算丢人。何况你是本门唯一得了心传的弟子,本门今后仰仗你发扬光大,我拜你为师,也是沾光不小。”

欧阳锋先是说笑,但一见这小师叔确是真想如此做,心里也是大为惊讶。这九邪毒翁门下,多的是这种无耻之人。为了习学神功,竟连辈份也不要了,做人不知廉耻,真是令人发指。欧阳锋说道:“我本来可以答应你,但你害了我师父,活活把我二人压在庄子下面,若不是师父救我,我如今已是一具尸骨。一想这事,我恨不能生啖你肉,我怎么会收你为徒?”

小孩儿咯咯干笑,大是尴尬。他颜面一变,变得阴冷,对欧阳锋道:“你看,有我在,有你大师兄、二师兄在这里,你不答应,还会有你的活路么?”

欧阳锋心异他的变脸,心道:人原来却是这样,一言不和,随即翻脸,人心如此,再复何言?他冷冷道:“师父传我神功心法时,要我发下毒誓,杀了你们所有的人,连你们的家人也不放过。师叔,你就动手好了。”

小孩儿拍手,叫道:“欧阳锋,欧阳锋,你是不是个傻子,你师父从前同我相斗,二十来年,他杀不了我,我也杀不死他,大家都是半斤八两。以你师父功力,对我尚是无可奈何,就凭你,要同我斗,岂不是不自量力?”欧阳锋无话。

续二看着欧阳锋,长声一叹,说话也温文尔雅:“欧阳锋,我在汴京,看你是个达观之人,才让你出诗应对。我们五兄弟把你从汴京带来,就是因为你不是一个恶人。依我看,你习学蛤蟆神功对你并无好处,还是你说出神功心法,自己回汴京去找你哥哥,这样对你最好。”

欧阳锋仍笑,笑意极冷。

诸葛征一时明白,一时糊涂,这时见了欧阳锋这模样,就像是看到了恶鬼,心下惊骇。他不敢看欧阳锋,就喃喃说道:“你是人是鬼?你是人是鬼?是不是你带走了豆儿?你还我豆儿!”口中说着,手也狂舞,直扑向欧阳锋。

续二大叫:“大哥,大哥,他不是鬼,他不是鬼。你别动他,让师叔对付他好了。”他身形一动,飞身上前拉住诸葛征。

欧阳锋看看他们三人身后,那个莽汉石楚秀一动不动,他圆睁两眼,似在凝神观看。他侧耳静听,像在听什么私语。欧阳锋心中奇怪,这莽汉一向性情耿直,三言五语,便抖出了全部心事,如今却怎么呆立一旁,话也不说?续二见欧阳锋注目石楚秀,就也心里一动,小师叔道:“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欧阳锋跟师父学蛤蟆神功,内功必是大有成就。我看师叔还是让三弟同欧阳锋斗上几合。”

小师叔也是玲珑剔透之人,一听得续二不阴不阳说出这几句来,心中大是首肯。看这续二倒也忠心,待得有处死他那一日,给他一个情面,让他死得痛快,少受些罪就是了。他就说道:“石三,你看这人,他就是毒死你老婆珊儿的坏人,你杀死他!”

石楚秀服下过小孩儿的迷药,现下心里只记得他有一个妻子,他的名字叫珊儿,也记得她是死了,自己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为她报仇。但妻子是如何死的,死于何人之手,却是模模糊糊,说不清楚。听得师叔一句,便愣愣而问:“你说,是他杀死了珊儿?”他用刀直指欧阳锋。小孩儿说道:“是他,就是他,他给珊儿下了毒。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留云山庄一向太平,几十年也不曾有过这种惨事。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一下子好多人都被活活毒死。就是因为他来了,这个要做恶人,那个要做恶人,他才是天下第一恶人!他不光杀死了珊儿,也杀死了你大师兄的孙子豆儿,也杀死了你二师兄的老婆。你不相信,可以问他。”石楚秀瞪眼看着续二,等他说话。续二忙道:三弟,不错,连我家你那二嫂也是这人所杀。”

石楚秀举起了刀,一手握鞘,一手执柄,再问:“二哥,你说,是他杀了珊儿?”续二连忙称是。

石楚秀手一抖,一道弧光直奔欧阳锋,欧阳锋伸手一拦,叭地拦飞了一柄刀鞘。他手未落,已听得一声怒喝,一柄刀连砍带削,飞着过来。欧阳锋连忙出手,此时他自是不觉,他已是有了六十年功力的人,举手投足,疾速刚猛,虽是没有许多奇招妙式,但一出手,雄风劲劲,也甚是嚇人。他出掌就劈,直劈石楚秀刀背。石楚秀力气蛮大,在五兄弟中向以大力著称。一刀一式,都如刀劈华山,一削万仞。刀劈带风,甚是凶猛。一边看着的人都是暗暗吃惊,这刀法了得,莫说是不谙武功的欧阳锋,就是换了他们,应付起来,也颇不易。但一见欧阳锋出手,三人都是凛然生惧,只有几月,欧阳锋像是变了一人,他身姿飘飘,步法精妙,时时能从刀下走空,遁入空门,让石楚秀刀刀落空。他又能随手出掌,直拍向刀背。起始石楚秀并不在意,由他挥掌,但一掌拍在刀背上,铮然有声,如铁石相击,其力甚大,石楚秀险些一刀脱手。他大是凛然,刀也慢些,步也迟些,一刀一刀,更见沉稳。

旁观者清。续二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先时欧阳锋还如入场士子,惴惴不安,举步投足都稍有迟滞。恰如一个初学乍练之人,一时不得熟悉,不能胸有成竹。但过了十招八招,他心里大是笃定,脸上也有了笑意,手也可拿可放,显然是好整以暇,悠闲潇洒。待等得战过三四十招,欧阳锋已是懒懒洋洋,其意甚是悠闲。续二心惊,知道欧阳锋的是劲敌。

欧阳锋边斗边问:“石师兄,你是不是也要杀我师父?”石三虽是痴迷,但也能说些道理,就吼道:“若是那老混蛋还活着,我活活砍他一百刀,也不解恨!”说话之间,手却片刻不停,一刀紧似一刀。

欧阳锋看着这石楚秀,身形飞转之时,目光也瞟过一边那静静伫立的三人,心下悚然:我若与他缠斗,时间一长,于我愈加不利。他们在一边休闲,虎视眈眈,一心图我。我再拾掇不下这石三,必将死于他们的毒手。一想至此,就蓦地一声长啸,身子向前一拱,下身反是向后,坐了一个虚势,人急急退出丈余。

石楚秀大喝道:“哪里走!”仗刀挺身,一刀砍出,连变三式。却见欧阳锋头一低,双手向地,就是一伏,再抬起头来,眼睛瞪圆,双手前伸,急急变式,如千手如来,张大了嘴,却从口里吐出咕咕咕的声响,两手平平一推,就是一声砰然大响。

——石楚秀飞刀脱手,人如一块巨石,淹在滚滚尘浪中。

尘落烟散,哪里还有石楚秀这一个人在?续二与小师叔连忙去寻,却见一面残垣被轰塌,石楚秀缩在一棵倒树树洞里。叫他也无声息,把他揪扯出来,人已经没了气,死过多时了。

三人凛然。这欧阳锋几月不见,功夫已是惊人。续二饶是多识善断,也没了主意。诸葛征人虽痴迷,也能知道自家技不如人,不愿上前白白送死。小师叔看着欧阳锋,又是诧异又是惊奇,半晌却也无语。

欧阳锋心里极慌,他一施出蛤蟆功来,也是心中忐忑,不知深浅,谁知这一式出去,能不能推出石楚秀?如若不能,一刀当头,欧阳锋便即毙命。但一招甫出,一声轰响,眼前就没了刀如泼风的石楚秀。再一凝神,就见三人从树洞里把一个死了的石楚秀揪扯出来,心一下子就激激而跳。欧阳锋心道:我杀了人,我亲手杀了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刚刚被我杀死。他要杀我,我也要杀他,如果不是有这奇功在身,我根本杀不死他,他一阵刀法使出,就可轻松杀我。我现在杀了人,像古人所说,血煞,手现凶纹,大恶。我已经是手染人血的恶人了,我想再做一个好人,也是不能够了。一时感慨不已。

三人再看欧阳锋,他拨散长发,眼光凶恶,直眉愣目盯着三个人,这眼光如刀似剑,逼视他们,但他又伸出双手,在浅淡月光下看,口中喃喃自语:“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了,师父,我杀了人。我是一个恶人了……”说时,嘿嘿而乐,像是快意,却又满面泪水。

小孩儿忖道:欧阳锋功夫奇特,眼下就已是难敌,容得他再过些时日,必然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三人同在,如能一齐出手,用毒施计,也未必不能拿下欧阳锋。小孩儿心思一定,就向欧阳锋说道:“欧阳锋,你杀了石三,却杀不了我。”他再回头,给续二递了一个眼色。月光昏暗,续二也没看清他想做什么,但心下猜知,必是要自己对大师兄下说辞,就说道:“大哥,这小子真是可恶,他杀了咱们的家人,还杀了石三兄弟。你眼见得他杀人,这回可该相信了罢?”诸葛征一回头,呆望续二:“你说,他杀了石二?”续二称是。他又道:“杀就杀,石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又一愣神,再问:“你说,他是大恶人?”续二借着月光,见诸葛征眼光凶忒忒的,心下一凛,忙低头,一叹道:“大哥,你我实在比不过他了。你我都是小恶,这欧阳锋才是大恶人。难怪师父把两大神功传他。”说话时,甚是气沮。

诸葛征大怒,他虽是昏聩,但日常承师父教诲,便记得要做一个大大的恶人,此时听得一个小小的欧阳锋竟得了师父的真传,轻轻松松就做成了一个大恶人,不由心头火起,大吼一声,逼向欧阳锋。小孩儿心内狞笑:就是要你与他拼命,我好趁机出手。诸葛征与欧阳锋一交手,就是一愣,这小子的内力极大,居然差不多有同师父一样的内力,看来要胜得他,也是不易。续二知师叔诡计多端,就也赶忙出手,与诸葛征两下夹击欧阳锋。

小孩儿趁机绕到欧阳锋身后,随三人游走。他从腰间拈得一点儿毒粉,向欧阳锋频频点指。谁知这毒粉再毒,欧阳锋也浑然不觉。小孩儿大是畏惧,连连向后退步。续二一见,也知师叔捣鬼不成,也忙撤身,想向后逃。只有诸葛征不知时机,仍是一掌一掌,频频出手。欧阳锋看着诸葛征的狰狞面目,眼前就浮现出师父死时的惨状,心下恨意倍增。他长长一声嘶啸,向诸葛征痛下杀手!

一拳击在诸葛征的前胸,把他打得噔噔噔退出几步,又一掌击出,便见诸葛征左边脸颊软软塌下,却从口中流血。续二远处一见,就大声嚎叫:“大哥,快走,快走!”诸葛征兀自要挣扎起身,同欧阳锋拼命。但续二灵机一动,又喊:“大哥,大哥,欧阳锋要杀你豆儿,你再不走,他要杀你豆儿了!”

诸葛征大声嚎叫:“别杀豆儿,别杀豆儿,我走,我走就是。”转身兔奔,人逸如烟。

欧阳锋本想一举杀死这小师叔与诸葛征、续文成,但一见他们走了,也无可奈何,他看着这一片废墟,自言自语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儿?师父……”

只见满目疮夷,一片狼籍,没有一点儿生机。

欧阳锋喃喃道:“师父,我得走了,我得走了,如我能看到他们,我一定杀死他们,为你报仇!”

欧阳锋走了,他独自一人,走向大路。他此时心里在想:我好久与哥哥不见了,却不知他这时与那个慕容姑娘怎么样了?他是不是也在想着我?

却说这欧阳镝与慕容筝两人在汴京同欧阳锋分手,便逶迤而行,直奔终南山而去。一路上,欧阳镝终是心里怏怏,想着弟弟,不能释怀。他心里怨恨,恨自家功夫不如人,不然怎么能让弟弟跟人走了?让他去那北疆,受那凄风苦雨之苦?但他与慕容筝在一起,就不便多说话,只是心中气闷而已。

这一日便到了终南山下,两人看到路边有一家酒店,人正饥渴,又想打探路途,便进了酒店。入店刚刚坐下,便听得外面有马蹄声响,有三个金人打扮的人进了洒店,一进门来,便是恶声恶气要酒要肉。三人在欧阳镝一旁坐着,三个据一桌,一边坐等酒菜,一边闲说。一个中年汉子道:“我看,这一回如果狼主有心,终南山终不在话下。难道这个王重阳有什么大本事不成?”另一个人道:“轻声,人家都说,这终南山四境,都是匪类。这些开店的,卖菜的,种地的,说不准都是王重阳的人。”这汉子就一拍桌子:“混蛋,他们是王重阳的人能怎么样?老子就是要说,他们要是不服,我自叫他们死在我的手下!”说罢,四外环顾,像一只斗鸡,在找人滋事。生怕人家不与他相斗。这店内的人都不敢看他,生怕得罪了这位大爷,惹出一身腥臊气味儿来。

欧阳镝看他,心里暗暗纳闷,这些金人在大宋地带,竟也如此猖狂,看来,江山残破,不只是有金瓯半爿,连人也受人家凌辱。这时,那个中年汉子说道:“老弟,他们又不是王重阳,你与他们斗气,却也没有什么用处。”一边的那个瘦长汉子说道:“怕是他见了王重阳,就没了一点儿勇气了。”这人性子却躁,听得他两人风言风语,就大是恼怒,一阵子拍桌子大叫:“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是大金国的勇士,莫非我就怕了王重阳不成?我与你们一起去终南山,找那个王重阳,看他交不交出那本什么《九阴真经》,他若是交出来便罢,他若是不交,看我兄弟的手段!”

欧阳镝看看慕容筝,慕容筝也是会意,就知道他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已经到了终南山,马上就可以见到王重阳了,如果王重阳手里真的有那部《九阴真经》,就有希望夺它到手。忧的是,本来人是悄悄来去,但听得这三人竟然在酒店内也大声豪气地讲什么《九阴真经》,显见整个中原武林都已是知道了这部经书。如此众目睽睽,再要夺它,岂不是更加难办?

两人这里正默默沉思,就听得一声响亮佛号:“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就见一个年青僧人,穿一件旧旧僧衣,麻鞋布袜,长面大耳,一脸慈悲祥和之气,慢慢踱入店来。

众人听得这一声佛号,恰是响在心头。他轻轻一诵,声音就如此清亮,的是内功不弱。众人眼看着这僧人落坐,双眼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双木箸,头也不抬。店伙计一见来了一位僧人,就上前来打讯,问道:“大师要些什么?”这僧人眉也不抬,轻轻一声道:“一钵清水。”店伙正听得耳热,以为他尚有下文,就动也未动。这僧人说完四个字,也就闭目养神,不再言语。店伙计等了片刻,见他不再出声,就问:“大师还要点什么?”僧人声音更低:“一钵清水。”店伙计大奇,一钵清水,饭也不是,汤也不是,要它做什么?他就问:“大师不要别的什么了?”这年青僧人抬头,双目却极是清亮,透出一股凌厉的光来,他双目一眨,神光又敛,再说一声:“一钵清水而已。”坐在他身后一桌的正是那三个金人,他们目光盯盯看着这个和尚,奇他举止。这和尚等着,见这一钵清水拿来,放在桌上,就双手合什,一祝曰:“僧人来世,大是不易,贪人骨血,食人钱粮。如今又要贪人家的经卷,大是犯戒了。罪过,罪过啊!”他合什祝毕,就双手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布包,放在桌上。这布包虽小,却系得死死的几个结子,解时颇为不易。和尚却也好耐性,一个个把死结打开,再看包里,既无金银,又无财物,只是有几片干干枯枯的花萼。和尚以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叼起,三指如拈食物,轻轻点在钵内点出几滴水来,手指放在口上,让水滴入嘴中。这大概便是在饮水了。又用小指、无名指挟起一朵枯花来,把它放在眼前,好好仔细端详,说声:“罪过,罪过。春花秋实,也是一命。和尚犯戒,其罪不轻。”说罢,竟把这一朵枯花放入嘴中,嚼来抿去,颇有滋味。

连欧阳镝与慕容筝也是觉得奇怪,这个和尚是个怪人,他以水为食,以花为食,清清淡淡,水花镜月,焉能养人?但人家偏偏以水为食,以花为食,你又能怎么样?眼下众人看着和尚,像是看着一个怪物。众目之下,这和尚却不慌忙,仍是慢慢悠悠,把布包结系起来,系成几个死扣,又背在身上,却在桌上布下两枚钱来,以做水资。向店伙计打了一个问讯,转身便走。人都以为他要离去,他却走到那三个金人面前,施了一个礼,问道:“三位施主,僧人刚刚听得说话,说是王重阳得了一本经籍,不知是也不是?”

那中年汉子眼睛一瞪,哼道:“快走,快走!什么经籍?你以为是古佛青灯,一卷血写的《大藏经》不成?你以为是一本六祖手抄的《金刚经》不成?我们说的是武经,与你和尚无关。”

这和尚一愣,倒也老实,仍是一揖:“和尚说的正是武经,三位说的,和尚听得不错,一定是那一部《九阴真经》了?不知这经书在哪里?三位施主如果知道,望带挈和尚去找它一找如何?”

中年汉子嘿嘿冷笑,笑这和尚痴呆,《九阴真经》是何等重要的宝物,习武之人一提起它,便是人人钦羡,垂涎三尺。你要我带你去找真经,岂不是错吃了药?一边的年青汉子却不耐烦,大声吼道:“就凭你,也配问那《九阴真经》?”

这和尚木木讷钠,呆呆看着这汉子:“依施主看,我连问也问它不得?”年青汉子手啪的一拍,一张桌子便颓萎在地,变成一堆碎片。连欧阳镝这里也同众人一齐,轻轻地惊叫了一声。这汉子功夫确是不差。

但这僧人看着桌子,突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罪过,罪过!好好的一张桌子,施主何必拿它出气?”言下甚是惋惜。那汉子一听,更是来气:我拍桌子,干你鸟事儿?我不给你一点儿颜色,谅你中原武林也不知我大金国勇士的厉害!想罢便是一拳,竟也不打招呼,拳出带风,劈头盖脸,直打向和尚前胸!

店内诸人都是一声惊呼,这一拳极是凶猛,如打在和尚胸前,不死也是重伤。欧阳镝咦了一声,大是意外,他想出手救那和尚,但中间隔着三两张桌子,腾身挪步,脚步再快,又哪里来得及?只好眼睁睁看着和尚挨打。

这一拳也快,倏地出去,便既凝定,但见和尚不动,那年青汉子也不动,拳头没了,一条胳膊生生伸在和尚眼前,两人对面峙立。

众人再看,原来这汉子一只拳头竟生生陷入和尚前胸。

和尚在笑,他揖道:“施主的心思不好,让和尚受罪了,和尚对不住施主。但愿施主能原谅和尚。”这年青汉子不语,但他的同伴却一齐跳起,大声道:“和尚,你放开他!”说毕,两人一左一右,出手便打。和尚却不慢,兀自胸前粘着那年青汉子的手臂,扯着他趔趔趄趄,躲开这中年汉子与那一把弯刀。但听得刀声嗖嗖响,只不见和尚是如何躲的,但见人影晃晃,和尚却从来不曾被打中过。人们先时还都是惊讶不止,但后来便人人赞叹,只是看着和尚与这三人周旋,看到和尚迭出高招,三人时时受窘,都开心地大笑,揶揄那三个汉子。

有人道:“就凭你们这三人的本事,也敢去找人家王重阳?找人家全真教教主?真是不自量力了。”更有人道:“听说那王重阳是一个奇人,他的功夫奇深,平常人决不会是他的对手。不知是也不是?”有人道:“别说是王重阳,就是他的那两个徒弟啊,你也不是人家的对手。我看到过的,人家一出手,那风,呵呵呵……”这人也说不出王重阳的徒弟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就只是呵呵呵地发出赞叹之声。

这和尚弄得三个金人都是颇为狼狈,他忽地一松身子,胸一紧,那个年青汉子正在用力挣脱他的拳,此时不防,就一闪,跌了一个仰八叉。三人都知道讨不到好处,便向这和尚叫了一阵,慌慌张张而去。

欧阳镝也在一边冷笑,他心道:看来,这中原的武林人物大是不可小觑,单是这一个和尚,我就斗他不过。他那样子平平常常,可是一动起手来,竟然是身怀奇功的人,这可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欧阳镝看着这和尚,他慢慢道了一声喏,走向门口。

欧阳镝一见他要走,便向慕容筝一递眼色,身形一动,来到了和尚面前。他踏奇门,走偏锋,直站在那和尚的斜对面。和尚一见他如此举动,心下也不由得大是惊异,他咦了一声,轻轻说道:“好!”但看看欧阳镝,就又低头道:“人前低头过,譬如佛前礼。”他这意思自是让欧阳镝也听得明白,是道他在人前肯于低头,便自是在佛前行礼了,他也是对欧阳镝说话,要欧阳镝给他让路,他不想与欧阳镝争雄,只想走开就是了。欧阳镝道:“在下欧阳镝,远自大漠而来,看见大师功夫深湛,十分佩服。有话特向大师请教。”

和尚低头敛眉,说道:“和尚并不想与人动武,但那三位施主逼向和尚,自是没法儿躲避。”欧阳镝一笑道:“敢问大师仙乡何处?”和尚一礼道:“小僧住在大理。”欧阳镝心下大惊,他知道师父的仇人就是大理人,而且听得二弟讲,那个和尚叫做一俗和尚,他武功深不可测。莫非这和尚就是师门的仇敌,就是那个叫做一俗的和尚?一想到此,欧阳镝不由得血脉贲张。他心道:如果你就是师门仇敌,说不得只好与你一战了。如果我杀得了你,我的师父就会再也不用想着如何报仇,再也不用心内苦苦被仇恨噬咬,弄得日夜不安,寝食俱废了。欧阳镝是一个心机很深的人,他看着和尚,心内千百种思绪翻卷,却表面不露声色,一丝一毫也显不出来。

欧阳镝说道:“敢问大师法号?”和尚道:“有劳施主过问,小僧法号一俗。”慕容筝听得他说他名叫一俗,就心里一悚,想到欧阳镝的师父,就最恨这个一俗,她对这一俗和尚恨之入骨,但不知道她与这年轻和尚究竟有什么过节?慕容筝看看欧阳镝,知道他心里正是思绪纷乱的当儿,便笑意盈盈地对这和尚道:“大师,你是大理人氏?”一俗和尚道:“是,小僧正是。”慕容筝笑道:“我久闻得大理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地方,到处都是开遍了茶花,是不是?”众人看见这一个美貌无比的姑娘竟然与这和尚谈起了大理,就很是惊异,不知她究竟是何意。慕容筝美艳已极,况又是在这村野小店,村敝器破,更照得她美若天人。和尚也不敢看她,低头道:“女施主,我大理确是有茶花,漫山遍野,姹紫嫣红。花间枝下,都是学问。”慕容筝道:“好,我与大师就去大理,看看天下有名的大理茶花,你说好是不好?”

一俗和尚没有恶心,自然不知道这慕容筝与欧阳镝就是来找他晦气的,他不知道欧阳镝便是那个白面罗煞修罗儿的徒弟,自然也无法知道慕容筝与欧阳镝的心思。他就是一怔,说道:“小僧一向是闲云野鹤,自由自在惯了。怕与姑娘无法同行。再说出家人与你同走,也有诸多不便。”慕容筝吃吃一乐,说道:“你是出家人么?我怎么看也不像个出家人。我看你像一个贵胄公子。你是不是姓段啊?”欧阳镝知道这慕容筝也听得了师父的话,也想知道这个一俗和尚是不是真的就是那个师门仇人,就再也不作声,任由慕容筝与他讲话。这一俗和尚一叹道:“我是一个和尚,和尚出家,弃绝了尘缘,再不与这尘世与伍,我姓什么,就再也无关宏旨了。”慕容筝心道:你小小年纪,居然就这般滑头,我问你姓不姓段,是想问出你究竟是不是欧阳镝的师门仇人。你说话闪闪烁烁,就定是心虚。她一想到这里,就咯咯一笑,说道:“大师却是说笑了,我看大师一定是对自家的名姓讳莫如深,我听得人家说,大理段家在大理是皇族,一向很是欺人。大师是大理人,又有如此气派,不像是僧人,倒反是像极了富贵中人。在大理,最富贵者莫如大理段氏,所以我就猜大师一定是姓段了。”

一俗道:“罪过罪过,和尚不能忘旧,自然知道自家姓氏,和尚不能忘旧,自然是一俗。”

欧阳镝说道:“段公子,我看你一表人才,且又武功超群,技艺惊人。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舍弃一生快活,反去做佛门弟子呢?”

一俗和尚道:“我若回头,便是大不幸,佛说人生,但说来世。我今生在世,有冤孽债不少,想一心洗清这些冤孽,就出家而去,起个法名叫做一俗。这一俗之意,盖是说和尚已然能把一切俗事尘缘都已了结,但心里还就是有一事儿不能释然。心里有一念,便不能六根清净。不能六根清净,就不能成正果。我之一生,怕总是不幸了……”

欧阳镝道:“公子如此一说,让我想到公子似有心事,难道是公子昔日曾经杀人了么?再不就是公子曾经伤人,欠下了债,是不是?”一俗沉声道:“不错,这位公子说得是。”

慕容筝笑道:“一俗大师来这终南山,也是想要夺取那一部《九阴真经》的么?”一俗和尚道:“和尚并不想夺经,只是见猎心喜而已。听得说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找到了一部天下少有的奇经,和尚想见识见识。”

欧阳镝笑道:“在下也是同大师一样,想看看全真教王教主的这一部《九阴真经》,既是大师也与在下一样,就同行一程如何?”

和尚沉吟,他看慕容筝笑语嫣然,一脸的明艳。而这个欧阳镝的脸色阴沉,颜面黑漆。便知这二人非是中原人氏。他不愿与这两人一齐去重阳宫找那个全真教主王重阳,又一沉思,和尚做事,自是随缘随喜,有什么怕人处?跟他们走就是了,只要他们是去重阳宫,就省得再找路也是麻烦。当下心思一定,便答应与二人同行。

三人再不顾店内人注目,便走出这小店,寻路出来,逶逶迤迤直奔重阳宫。这终南山是大山,迤迤逦逦有几十里,都是绵绵山脉,极是雄宏壮观。他们寻路上山,但看到一路树木,皆是葱茏,只见一条小道,曲曲折折直奔山上而去。三人寻得路,便一齐向山上而行。回头伫立,却与大漠不同,片片林子,如烟织雾锁,一条条小道,却像是蜿蜒蛇踪。看时,也大是爽心。但听得有人在高歌。歌声在山里,挟风带应,回声不尽,更是一阵阵回肠荡气。

歌声唱的是:

“管什么天下混乱,说什么二帝蒙尘,岂知他一心忙淫乱?玉阶敲金缕,高堂酒夜阑。更有那醉里带舞,醒时观花,快时寻乐,忙中偷闲。君王从此不早朝,画眉描眼,紫黛淡远山,红酒污罗衫。这正是醉里临安!”

这一阙,唱的是当今大宋朝的皇帝,人家百姓想的是金瓯残缺,江山半爿。可他却想着干那些没有遮拦的勾当,与女人嬉戏,夜宴醉千盏,天天乐欢天的子,殊不知这乐中丧志,没了大好江山,没了百姓的疾苦,都活在金人的铁蹄下,哪里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欧阳镝虽是不明白这辞的好处,但听得这人唱得回肠荡气,唱得千回百啭,就也是心中感动,他看着慕容筝与那个一俗和尚都是神色肃然,便问道:“慕容姑娘,他唱的是什么?”他性子也直,因自家确是不知道这些诗词句子,只是知道好听,不明所以,就问上一声。

慕容筝却是明晓这些,她对欧阳镝说道:“这怕是重阳宫的人在唱了,他唱的是,大宋朝的皇上天天贪欢淫乐,置百姓于水火之中不顾,这安乐日子究竟何时是了,这诗词里,满是爱国忧民的味道呢。”

欧阳镝也是怃然,他心道:看来,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也大是有理。这王重阳是一个爱国之人,这终南山就也满是正气。我与他动手,夺那《九阴真经》,却不知是不是能够得手?但我敬重他的为人,等到他武功不及我时,我不杀他就是了。这时,一俗叹道:“阿弥陀佛,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和尚信矣。这王重阳必是一个君子,我看这《九阴真经》也一定是真有其事了。”

慕容筝听着这段诗词,突地想起了欧阳锋,一想到了那个在大漠对月呆呆怔怔地念诗的呆人,她竟然想笑,她心里蓦地想到:那个呆子去了北疆,不知道他这时是不是活着,他就是仍然活着,也一定是一个呆子,一个没有一点儿好运的呆子。他如在这里,怕能对这一段诗词说上几句,解它几句,评它几句,听听他那呆论,也颇不寂寞。但一念至此,她脸色突地一红,心道:你是不是很好笑,你想他那个呆子了不成?她心里突突鹿跳,急忙低头。好在两人都不知她思想些什么,自然也不知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