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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天绝门

胡敦也不知道他在这洞里呆了多久,他完全沉入了那墙上的图画里去了,他一日日地在那些画面前苦苦思索。一想得明白了,便眉开眼笑;一想不明白了,便满脸是愁。他痴得成了一个木人一般,动也不动,只是呆呆怔怔地看那些图。

绿绿反而看不进这些图去。

因为她只要一看这些图,便总想试一试她自己的武功招数,一旦要试,反正总是一个结局,大败亏输。她心情一焦躁,更是看也看不明白,看也看不进去了。

但她喜欢胡敦看。

胡敦也看得入迷。

绿绿道:“胡大哥,你好好看,我不打扰你,好不好?”

她时常去外面洞里,为胡敦弄几滴石乳。

有时,胡敦不让她走,他嗫嚅道:“绿绿,你别走……”

绿绿玩笑道:“胡大哥,我不好偷看你们天绝门的功夫,我是个外人。”

胡敦瞪圆了眼:“你怎么会是外人?”

绿绿知道与他也讲不清楚,就只是一笑。她与胡敦在一起时间长了,也就知道了他的性情,对于他的糊涂,就只是一笑。

胡敦道:“绿绿,你别走,你不喜欢这壁上的武功,你可以给我讲,我……我不认得字。”

绿绿一笑,就给他讲解。

这些武功都很奇奥,但也很容易,对于一个很专心的胡敦来说,学起来却也好象不难。

左边的一十八幅画,是练功夫用的,每一幅都是一种很厉害的功夫,一共是一十八种。都叫着很奇巧的名字,“摸得着”、“看得见”、“走得到”、“听得清”、“理得直”、“出得去”、“站得牢”、“飞得高”、“剌得准”、“拍得上”、“杀得死”、“撕得碎”、“点得透”、“握得住”、“弹得破”、“掷得入”、“想得通”、“用得熟”。

这一十八种方法,有的是一种武功招数,有的是一种内功心法,他用一种直截的方法,把天下最好的武功招术化为他自己的招式了,而且能对付天下各种招术。胡敦不明白其妙,只是入宝山而朦朦胧胧知道是寻到了宝物,却不知道这宝物于己的好处。更不知道他从此会有一身武功,当世无敌。

右边的一十八幅画,却是天下少有的小巧功夫,是一十八种身形功夫。也是一十八种名目,一十八句。

第一画是一种步数,叫“女人步”。

一个男人,在忸怩作态,象个女人样子,那样儿很是可笑。胡敦就对绿绿道:“绿绿,你看,这个男人偏偏要做女人态,我不学它了,拣下一个学,好不好?”

绿绿呆呆地看着这人的步数。

一边墙上,有几个步法的脚印,绿绿看着看着,不由得又发起呆来。她想道:这步法看上去很是熟悉,象是武当派的“六纹步”,又象是少林的“迷踪步”,再看看,又似崆峒的“乱心步”,象是又不是,很怪的步法。它比一切别的步数简单,步式也少些,只有那么几步。

但绿绿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种能躲能走的怪步法。

绿绿道:“你看,他长衣飘飘,这种步子走起来,肯定很好看。”

胡敦一听得绿绿称赞这步法好看,心道:既然绿绿都觉得这步法好,它一定是好的了,我得学一学,以后一行起这步法来,绿绿看了,一定喜欢。

他忙道:“是么,我学,我学。”

绿绿再看下去,一种种步法都象是这第一种,很简便的方法,很有用的步子。她看着,大声笑道:“胡大哥,你见了恶人,逃是不逃?”

胡敦道:“我为什么要逃?”

绿绿一笑道:“你拚也拚不过他,打也打不死他,你只能被他打死。你不走,不逃,就得死在别人手里了,你愿意不愿意死?”

这一次胡敦答得很快:“不愿意。”

绿绿笑道:“如果你学了这些鬼步法,你就是天下跑得最快的人了,谁想杀死你,也不是那么容易了。你能打得过他,你就打。你打不过他,你就跑。谁能杀死你?”

胡敦拍手大笑道:“好,好,真的很好,我就这样,也不做什么大侠了,我只是一个法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绿绿道:“这也是大侠,叫跑侠。”

胡敦笑道:“绿绿,你告诉我,世界上是不是有这样的一种大侠?”

绿绿大笑:“当然有,不然我何必对你说?从前与大侠鱼漂儿在一起的,有一个叫做吴智的,他就是这样。与人动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他照样是天下的大侠,还是鱼漂儿的师兄呢。”

胡敦道:“吴智,吴智,这名字怎么听起来那么别扭?他的名字还不如咱胡敦的名字赫亮呢。”

绿绿笑道:“他走到哪里,都是穿着一件白衣服,他从来输了不认账的,一个无赖似的,人家都叫他白衣吴智。他是以前有名的大侠。”

胡敦道:“看来我这样子也能成为江湖武林中的名人么?”

绿绿道:“怎么不能?”

胡敦一叹道:“绿绿,你不知道我,我学武不易,人家都不要我,十地老鼠都讲过的,说我根本就不是学武的料儿,谁肯教我,只是白白浪费功夫……”

绿绿诧异道:“怎么会这样讲?我看你骨格清奇,根本就是一个很可造就的天下少有的习武之材。如果是这一位老先生醒来了,他也会高兴见你,也会毫不犹豫地选你做他的传人。”

胡敦心里一叹:看来确实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绿绿这样的女孩儿都不能例外,她对于胡敦胡大哥还是不能有什么说什么,看她此时,不就是言不由衷么?

他不知道,自从他被三个人扔进了魔女红红的泉水里,他浑身的骨节都被弄折了,再从泉水里爬出来,浑身的骨格已经大变,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骨格清奇的俊秀男人了,连魔女红红这样眼高于顶的女人也看中了他,连一向对于平凡男人理也不屑于理睬的疯女绿绿都看好了他,他不是一个很好的人才,谁会对他这般青睐?

但胡敦不明白这些。

绿绿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她也不愿意说破这些。

一个男人,如果他是一个很被女人注目的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你让他不知道他自己很得女人的欢心。

胡敦在这山洞里,静静坐了五天。

绿绿每给他讲完一种奇功,便生出无限感慨,她心道:如果是我从前的时候,看到了这些奇巧功夫,一定会不倦地贪学,一点也不会放过。如今怎么了,是因为和这一个傻傻的胡敦在一起了么?我从前一年说的话,也不如我和他在一起时一天说得多。他有一点儿傻,我为什么还会喜欢他?是因为我喜欢一个傻人么?

她想不明白。

世界上,很少有正在爱恋的人能想得明白自己为什么痴迷了,为什么堕入爱河。

想得明白了,就再也不爱了。

胡敦把这两面墙的两种一十八画都弄得明白了,他也记住了。他有一点儿奇怪,从前的他是一个怎么也记不住事儿的人,如今怎么一看就记得住,一看就明白了呢,他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在山洞的最后,有一些话,是那人刻在石壁上的。

“凡我天绝门的人,须记得——

天绝我。

我绝人。

天不绝世,

我不绝世。

天绝我,

我恶恶人。

天不绝世,

我仍生于俗世。

天绝门的门规——

每一代只有一个弟子,不称弟子,称天绝门的第一十八人。

汝是天绝门的第一十八人,称天熊,称自名。

天绝门人须记,死前得有一人承继天绝门的事业,须记须记。

绿绿看一句,给胡敦讲一句,她再在也不必对胡敦讲得太多,胡敦虽说很聪明,但肯听。她也乐于对胡敦讲话,因为她一讲话时,胡敦象是一个乖乖的孩子,听着她讲,一句话也不说。

她喜欢这样,她喜欢男人对她很依赖。

在石壁的最后,有几行字是匆匆刻上的,绿绿忙看着这几行字,她看着看着,竟然落下了眼泪。

胡敦不识字,心里着急,又不敢出声催绿绿,他只好呆看着绿绿的神色,希冀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一点名堂来。

绿绿只顾自己流泪。

胡敦顾不得绿绿生气了,他急急问道:“绿绿,他都写了些什么?”

绿绿此时才想起了身边有一个胡敦,一个不识得字的胡大哥,她泪眼婆娑,给胡敦讲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这是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这个人是天绝门的人,他叫美公子天雕,从前的天龙门的人大概都是叫做天龙天虎天豹天雕什么的,所以胡敦才叫做天熊。天雕是一个美男子,他有五个红颜知己。她们都喜欢天雕,一个个都想让天雕成为自己的丈夫,便有了外面的那些人来这山洞里,他们是这五个女人中的几个找来的,他们冲入山洞,互相残杀,直杀得两败俱伤,直杀得他们自己都死在了洞内。

所有的女人都围住了天雕。

天雕已经负了重伤,她们知道天雕负了重伤时才来这里找他的,平时她们决不敢带人来找天雕。

天雕看着她们,一句话也不讲。

五个女人问他,究竟他爱谁。

天雕不说话。

他看着五个女人,这五个女人是武林中最有名的女人,她们或者是嫉恶如仇的侠女,或者是江湖中恶名昭著的女魔头,她们都等着天雕的一句话。

天雕偏不讲话。

他不能讲出他究竟喜欢哪一个女人。

这时,奇事发生了。

五个女人对天雕道:“如果你真的说不出,就是你有心于我们五个人中的一个,我们看一看,究竟我们中哪一个对你更有情些,大家就让她与天雕成亲,好不好?”

天雕不该答应。

五个女人自己都说她们喜欢天雕。

空口无凭,自有她们自己的方法。

此时,恶女许丽姝自己将剑割入自己的腿股,生生切下一片肉来,她对天雕道:“我喜欢你,我自己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喜欢你,听说在古时有一个介子推,他为自己的主人割股煨汤喝,我不用你饿,只要你肯要,我会马上把我的腿上的肉割尽,给你煨汤喝。”

一边的四个女人一见许丽姝动了真情,便也纷纷效法,但见有的女人将毒服下,有的女人将剑剌入自己的胸前。

只有恶魔曲笑媚不语。

四个女人都看着她,等着她。

曲笑媚大声浪笑起来。

她看着四人,大声道:“傻瓜,傻瓜!你们都是一群生生的傻瓜,你既然想得到一个天雕,何不动手?你以为靠自伤能得到他么?你们看我的……”

她当场便对天雕用了毒。

天雕如果不是受了重伤,自然不会怕她用毒,但此时他受了重伤,毒自然攻得很快,一转眼间便毒入五脏了。

他大声道:“恶魔,你想做什么?”

恶魔曲笑媚要废了天雕的武功,然后带他走出江湖,让江湖人看一看,天雕已经成为她的面首,成为她掌中的玩物了。

四女此时一见她如此恶毒,居然一时弃了前嫌,一齐向她进攻。

于是五女俱死。

天雕看到了这场恶战。

他知道自己没法儿活下去了,于是他在洞里写了许多话,刻下了武功招数,让后来者受用。

胡敦沉默,绿绿也沉默。

这是一个让人伤心的故事,让女人伤心,男人伤情的故事。

绿绿讲完了,她的眼里还是有泪,看着胡敦,道:“胡大哥,如果也有五个女孩子爱上了你,你怎么办?”

胡敦一愣,他苦笑笑,说道:“绿绿,我怎么会有这等福气?我从来都不讨女孩子的喜欢,她们从来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以前害怕看到女孩子,我知道她们不喜欢我,一直离她们远远的……”

绿绿道:“你一出江湖,一定会有许多的艳福,真的有五个女孩子喜欢你,你怎么办?”

胡敦看着绿绿,他说道:“绿绿,我想问你一句话,你真心喜欢我么?”

绿绿的脸色绯红,她不敢瞅胡敦,回过头去,轻轻点头。

胡敦道:“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绿绿的心里一甜。

她知道胡敦可以相信,她也相信胡敦,他是一个憨厚的人,他不会说谎。

胡敦跪下,向天雕的尸体发誓:做一个天绝门的人,此生此世,扶弱济贫,不做恶事。

绿绿道:“我们也该出去了。”

胡敦也心里怃然,他知道,他与绿绿在山洞里的这一段日子再也不会来了,只有在这山洞里,他才是个男人,绿绿才这般柔顺,出了山洞,胡敦会再这么有福气么?

他不愿意走出山洞。

但他也知道,他与绿绿不能总不吃不喝,在这山洞里呆着,他们总得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