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风波迭起。
江湖上又见血腥。
东北大豪熊一恶挑斗瘦丁儿,连战两日两夜,被瘦丁儿杀死。
江南武林世家江门弟子江枫飞骑北下,至汴梁城郊遇胖枣儿,两人比剑定高下,从清晨战到日暮,胖枣儿从口中吐出一枝枣核钉,直钉在江枫额头上。
泰山三杰、湖北五虎已经又依附在九华仙女名下。
小人儿田渠放出来之后,也去找九华仙女,扬言要报仇。他说他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窝囊气,他要找凤凰报仇,也要找郜亦天报仇。他扬言他要杀了郜亦天,非亲手杀了他不可。小人儿毕竟是小人儿,他还有一句话是:从今日起,哪个人杀死郜亦天,他就先杀了那一个人。
郜亦天笃定要死在他手里。
没有人拿他这话当儿戏,小人儿就是小人儿,他做事哪会有什么君子样儿,怎么会有什么江湖道义?如果一个别的江湖名人说了这句话,江湖人会以为他无赖,从此不齿他的为人。你一个好好的人,去杀什么郜亦天?他只是一个病人,一个躺倒在床上,除了吃饭,呼吸以外与死人无异的病人。但小人儿田渠做事一向乖张,别人知道他说到做到,深以为然。
郜亦天这只病老虎眼看要变成死老虎了,杀死他的人一定是小人儿田渠。
郜府中仍是那么平静。
但郜府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儿准备。
因为浩明曾经为凤凰治病,从凤凰那儿拿回了三千两银子,郜府的日子就好过了些了。现在郜定等人已不用出去做工了,他们分几拨人,日夜守护在郜亦天的房门外。
他们也听到了小人儿田渠的狂言,他们怕小人儿田渠来偷袭。
谁能杀死郜亦天,也算是江湖上的一件大事。
郜府的夜,黑沉沉的。
人们都睡了。
但从郜府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走得很快。
他拐街弯巷,来到了一个大院外。
这大院有匾额,上面写着“尚书门第”四个大字。显然这里并不是正门。
这男人身子一纵,轻功极佳,竟然轻轻巧巧地跃进了门内。
他慢慢走入花园。
花园内,有一座很大的亭子。
亭子里,坐着一个女人,一个很优雅的女人。她自己已坐在那里摆弄棋子。
她对这来人不屑一顾。
“公主,公主,属下来了。”
他声音透着谦卑,也有一丁点儿激动。
女人一笑,回头看着他:“好啊,你辛苦了。”
他受宠若惊:“不辛苦,不辛苦。”
女人问:“郜家这些日子有什么动静么?”
这人忙回答:“没什么动静。这些日子郜家的家人不用出去做工了,这倒是清闲了。”
女人问:“怎么?为什么不出去做工了?”
这人回答:“那天浩明出去了,他不知给谁看了一次病,就弄回来了三千两银子。这三千两银子在郜府也够花上一阵子的了。”
女人冷笑:“好,就花他的三千两银子吧。”
这人小心翼翼:“公主,为什么不把这个浩明弄死,让郜老头儿也没了依靠,岂不是死得更快?”
女人笑笑道:“他死不死还不是由你说了算么?”
“那当然。我只要……”
女人道:“我不想让他死,我还要让他看一场好戏。”
男人怔怔地看她。
这个女人越来越威风了,她越威风,他就越没有希望接近她。他希望十来年前柴房中的那一场梦会再来,但这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他仍在为这渺茫的希望尽力。
女人面色一肃:“郜老头儿有什么举动?”
“他不能动,每天只是躺着,已经躺了两个月了。他刚开始时还象见好,但以后就没大变化了。现在能吃饭,能喝水,大小解都靠别人收拾。他真的不能动了。”
女人冷冰冰:“不能动最好。我告诉你,看好他,别让他死了,这就是你的大功一件。”
这人心中嘀咕:郜老头儿这样子,说不定哪一天他自己就会完蛋,我怎么看好他?他万一死了,你怪罪我,我不是天大冤枉?
女人似看明白了你的心思,冷冷道:“他自己要死没办法,如果他自己不死,就好了。我这十年来,精心安排了一场戏,这场戏眼看就弄好了,不给他看看,岂不是大煞风景?”
男人想问问她是一场什么戏,但一看见她那冷冰冰的样子,就心中凛惧,不敢讲话。
女人道:“郜府中那些人,你说他们功夫都不错么?”
这人沉吟道:“据我所知,这些人决不会比江湖上哪一个大门派弱。但郜家有严令,不得与人争勇斗狠,只要不是主人下令,有争勇斗狠者轻则打成残废,重则处死。”
女人轻轻一叹。
看来她还是感慨这郜亦天的严威,他虽然躺下了,但郜家不倒,仆人不散,宁可去做工换银子度日也不散去,这一点就叫人很是害怕。如果郜亦天不躺下,郜家实在难图。
女人冷冷道:“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办法?”
男人怔怔地看着她。
他明白这女人智计百出。
他得听这女人的吩咐。
女人一笑:“我告诉你,我将来有一场好戏要在郜家演。那时你就要忙一会儿了。这是一包药粉,在我派人告诉你时,把这药粉放在井里。这是一包解药,我可不想让你也中了这毒。让郜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吃一天这井水,吃这井水做成的食物。”
男人听着,吓得心惊肉跳。心想这女人确实狠毒,他这样的男人,一听到她讲说这计策时也是心惊肉跳的,她为什么就能够说得若无其事?这样的女人,会把男人吞下去,连骨头也不吐出来。她哪里是什么仙女,只是个妖魔。但一听到她说到他,关照他别中了毒时,他就心中又一动,这女人待我不错,也许我把这一件事办好了,以后就可以随她出入了,那时在她身边,天天可以见到她,比现在这样熬煎着,不是好得多么?
男人想着,就想得怔怔的。
女人一笑,自然明白他心中想些什么。
她是一个阴毒女人,但也是一个智计很深的女人,不然她怎么会带领这些人在江湖上纵横叱咤,屡掀风波?
她这时就话音一低:“你这些日子受苦了,我想,我一定早些把郜家的事儿办了,那时你就可以出来了,跟着我,打天下。”
男人精神一振。
这女人虽然阴毒,但她漂亮,妩媚,她又有一身迷死人的本事,柴房一夜,就足够他受用九年的了,再遇上别的女人,总是味同嚼蜡,哪里有和她在一起那旖旎风光?他惦念这个女人,情愿为这个女人粉身碎骨。
他心中自慰,听她这一句话,他不会在郜府久呆了。
他呆呆怔怔地看着她。
女人话语轻轻:“想我吗?”
她这话语说得几乎听不到,但却象一个响雷炸响在他耳边。
“想,想,想。”
他几乎要流泪。
女人的话语温柔:“轻一点儿,轻一点儿。外面有人,别让他们听见。我平日对他们都不假辞色,这要让他们听见了,他们会心生嫉妒,悄悄地杀死你的。”
男人心一惊,也压低了声音,他差点又要跪下了:“我一定……好……报答你对我的……”
他已涕不能言。
郜亦天躺在床上,双眼平平,看着天花板。
他身边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坐在椅子上,他是郜定。
郜定自从不出府后,就与郜暾两人轮流看护郜亦天。
郜定看着郜亦天,他眼中的泪在流,他明白他不能有一丁点儿动静,否则郜亦天会察觉,他会伤心。
这时,从郜府外走过来了三个女人。
这三个女人走到一间小小房屋里。
这房屋里灰尘积厚,已好久无人居住了。
一个女人道:“百灵,点灯!”
灯下,可以见到,这三个女人是凤凰、百灵、山雀。
凤凰道:“她们早就不要这地方了,她们不用再看着郜府了。”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语气之中,有凄伤之情。
凤凰看看百灵、山雀,说道:“山雀在这儿守着,我与百灵进去看看。”
小屋的屋角有一道夹壁墙,从夹壁墙走下去,就可以慢慢走入地下了。
地下有一个很大的厅室。
厅室正中有一张椅子。下面左右两侧还排放着六只绣墩,在这正中的椅子上,蒙着一条绸巾,绣巾上绣着一只展翅的凤凰。椅子后面还有酒坛、酒瓶、杯子。
凤凰站在这里,她不是头一次来了,但她来这里仍是触目惊心。
九华仙女她们一共多少人?她把这个巢穴放在郜亦天屋下,是有她的用心的。她想明白告诉郜亦天,她不相信他!
她们有许多人,至少有七个人常常坐在这里,她与他们议论江湖大事,议论如何杀人,如何制服各大门派,她们也胁迫郜亦天,她给郜亦天服了七色七虫花毒!
凤凰这时心神一荡,想起了她多次哀求郜亦天,想要生一个儿子。但郜亦天对这事很冷淡。她以为郜亦天心中是不以为然,因为他既有儿子又有女儿,又何必要她许媚儿生儿子?自私,就不想要儿子,她这样想。她不知道他服了七色七虫花,那毒对后代不利。他千方百计不要孩子,是不是有他的苦心?郜府门口有横匾,横匾上是“俯首云岳”四个字,那一副楹联也极气派,但落魄书生挑楹联、砸匾额,郜亦天竟能不动手。她以为他是在忍,却不知他根本不可能与人动手。他心中想的是,他这个武林第一高手的名头早没了才好,那样九华仙女辖制他也没什么大用了。
凤凰站在这里,百感交集。
她又向里走去。
她来到了郜亦天的那间静室之下。
这就是郜亦天不许她进的那一间静室。这间静室只有他与郜明可以出入,平时总是郜明在门口把守,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郜亦天。她以为这是郜亦天躲着她,要自己练功的地方,也曾怒,也曾要来闯,但她从来没想到这地方是郜亦天与九华仙女联系的通道。
她轻轻一掀墙上机关,轧轧下来了一块石块。
石块上摆着那一只落满了灰的蒲团。
凤凰不禁悲从中来,郜亦天啊郜亦天,你这天下第一高手可也真是可悲,人家只要一掀机关,你就得乖乖下来听令。
她又看一边墙上,不由吃了一惊。
她上一次来,并没注意到墙上有两个大字。
这两个大字是用棋子用力掷入墙内的。
这两个大字是酒、色。
这是什么意思?
凤凰细看了看这棋子,明白这只是在近半尺之内距离掷入墙的,手法极妙,掷劲之俏实在罕见。这手法恐怕她与落魄书生都极难做到。落魄书生是不善此道,而她是内力不修,手法也不及人家。
这人一定是绝世高手。
凤凰又来到了她那房间的下面。
她看到了几个石鼓。
这几个石鼓摆在屋内四角,石鼓中间有眼,眼中插一铁管。这样上面每有人讲话,这屋内便可以清晰听见。
她现在就听到了郜亦天躺在床上时的轻轻呼吸,也听到了那个陪他的人浊重的呼吸之声。
凤凰马上脸色绯红。
她恨不能宰了九华仙女。这个王八蛋,竟用这种卑下手段来对待她。她与郜亦天那些缠绵情话岂不是都被人听了去?她心中隐隐作痛,她当时那么痴情,那么热切地寻找男人的爱,郜亦天若即若离,原来他早知道这个?可他居然也能与她在床上作爱,他心里明明知道床下有人窥听!
郜亦天哪,你,你……
凤凰坐中蒲团上,让百灵把她升上去。
她坐在了郜亦天的静室内。
如果是在白日,她又可以看到郜亦天精心做人那样子了。
他又封琴又弃棋的,弄那些障眼法,不过是因为他没了功夫,没了内力。
凤凰苦苦一笑。
他用什么法儿把这些东西嵌入墙内的,用什么方法把这些凿进去的,这也是个谜。
凤凰进屋了。这是她自己的屋子。坐在椅子上的家人站起来了,他是家里的厨子郜定。
郜亦天也明白有人来了,他的眼睛睁大了。
他的脸色很平淡,他是不是嗅到了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的香气?
但他很平静,没一丁点儿激动。
郜定见过世面。他见许媚儿夜深进来了,虽然很是吃惊,但还是躬了躬腰,施礼道:“夫人!”
这一声夫人叫得勉强,也有些愤怒。
凤凰只是嗯了一声,她的目光,她的心思全在郜亦天身上。
她看着郜亦天,心中似有许多话要说。
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许媚儿想告诉郜亦天,她这些天心里都想些什么,也想告诉他,她在做什么。但她说不出。她与郜亦天之间,有许多难以言诉的话语。
她只好不讲这些。
郜定俯身下去:“老爷,老爷,夫人来了,她来看你了。”
郜亦天脸色不变,只是眨了一次眼。
郜定欢欣道:“夫人,老爷明白了,他说好。”
许媚儿心一抖。郜亦天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郜亦天,如今你只好靠别人替你讲话了么?
郜定倒是有些激动,他哽咽道:“夫人,夫人,老爷他还能听见,你……你对他说几句话吧?”
许媚儿点点头。
女人的心里话,常常难说。女人在那些很庄重的场合,常常说不出自己的心里话。
女人心里的闸没打开。
许媚儿一叹,轻轻说话了。
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说,说什么呢?
“亦天,我看到了那地下通道,还有那一间大厅,很大,有一张椅子,六只绣墩。椅子上还绣一只凤凰,绣得不错。”
她说话了,为什么讲这些?她不明白,这一切郜亦天都已经知道了么?她不明白这一切都是石头,沉沉地压在他心上已经十来年了么?
“看来她很有心计。是不是?”
郜亦天的眼睛眨了一眨。
他这是表示同意许媚儿的话:你说得是,说得对。
“她骗了你。她给你服了毒……”
她从浩明那儿听到了这事儿。但是,郜亦天,郜亦天,你可以同浩明讲,为什么不能同许媚儿说?
许媚儿并不是从与你在一起的那一年就想弄百鸟群的。
你为什么不讲?
郜亦天没声响,他不愿意让许媚儿受苦?他不相信她?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许媚儿叹了一口气。
郜亦天已经这样了,她又何必喋喋不休地总讲这些?她是一个倜傥女子,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声的豪侠女人,她怎么能只想这些?
许媚儿苦苦一笑。
郜定在一边,心中暗想:怪不得老爷子很宠这个夫人,任由她来去,一句也不跟她讲什么郜家家法。原来这女人确有过人之处。你看她那讲话的样子,简直可以迷死世上的一切男人。她那忧心忡忡的劲儿,让热血男儿可以为她洒血汗,抛头颅。她是江湖上第一美人,一定会有许多人羡慕她,宠着她,把她宠坏了,老爷子不娇她惯她怎么行?
许媚儿心头哽咽:“亦天,亦天,我来看你,恐怕这是最后一回了,我要走了,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去了……”
她没注意到郜亦天的眼皮眨了两眨。
郜定心中一叹,他是在叹老爷子糊涂。
你自己都这模样了,还不愿意她走么?这么一只美丽漂亮的鸟儿,别人怎么会不爱?你要她不走怎么行?老爷子也是个痴人,痴人哪……
许媚儿说道:“你与我之间的那一切恩怨都该过去了。我这些日子一想,我自己是在胡闹,可你呢,你是自傲……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可以担一切风险,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许媚儿一叹,她不说了。
她再说下去,还会有什么用?徒然刺伤一个已经倒下去的人的心罢了。
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刺伤他。
她只是想向他告别。
郜亦天看着她,不眨眼。
他为什么一点表示也没有?
郜暾走进来了,他来换郜定,让郜定去睡。
郜暾也只是惊讶地看一看她,一句话也不讲。
郜府的家人都会如此么?他们已经对一切事都不以为然,处变不惊了。
郜定向许媚儿一躬,转身走了。
许媚儿对郜亦天道:“亦天,你多保重!”
她象沉吟了一下,想她是不是该向郜亦天告别,是不是该有一个更亲热的表示,但她自己苦笑了笑,走出去了。
她和百灵从大门走出去的,郜定站在大门边,呆呆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