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丛峰。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从入春起,这山峰就是绿的,一直到秋天,寒风肃杀,慢慢吹黄了大地,吹枯了草原,吹来了冬雪,这绿丛峰还是有一片片绿。
因为绿丛峰上有千年古松,有一片片古松林。
在绿丛峰下,有一间小屋,这小屋是座落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的。
院里很静。
屋里有人。有人在这里住。
这里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这是两个很怪的人。
说他们怪,是因为他们从不讲话,看那耳聪目明的样儿,不象是两个失聪的人。但他们从不讲话,有时只是相互一笑,心意就尽在不言之中。
男人穿一件长衫,象是武林中人物,但又把这长衫下摆塞在腰间,他出出进进,忙着下河捕鱼,上山打猎。他走到哪里女人跟到哪里,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笑着看他。
她对这个世界都不注视,只是把她的目光埋在他的身上。
男人打猎的方法也怪,他在山上随便拣来几粒石头,拿在手里丢着玩,走到山上,见到低头渴饮的麇鹿他不打,见到树间纷飞的鸟儿他不射。他一边走一边用一柄小刀削几根尖尖的树枝,这树枝又细又弱,当箭射又不直,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从岗上啸了一声,扑出来一只猛虎,虎对男人又掀又扑又剪。男人身子闪了几闪,就把石头叭地扔出去一粒。这石头掷得极有力道,打在猛虎右眼上,把它的眼打瞎。
猛虎是虎,使它更为激怒,它低头一啸,山林震惊,它又向男人一扑,男人身子一低,虎便扑了过去。虎一扑过去,虎尾便唰地一剪。
这剪象一柄剑,横横削来,直打男人头上。
男人手快,随手一捞,便握住了那根粗粗的虎尾,他用力一吼,单手一抢,那只虎竟被这男人提起,抡了一圈儿,再叭地落地,一条虎尾还攥在男人手里。
男人手一抖,虎尾似一条鞭,从他手心里直抖上去,猛虎负痛,身子又向后一扑。
这一扑时,男人右手将一根细棍直插入虎颈。
猛虎怒啸,双爪趴地,把地趴出一个深深的坑来。
男人把手里的细棍一根根都插入虎身上。
猛虎渐渐没了动静,先还用爪子抓,刨,后来便软软地低下了头,再也不动了。女人始终在笑,站在一边看他杀虎。
这男人杀死一只虎,竟然毫不费力气。
男人又用刀削了一根树枝,这树枝圆圆的,可以做抬杠。
女人比划,要与他一起抬。
男人笑了,摇摇头。
他把一束滕索捆在虎颈上,把虎尾也捆在滕索上,不让虎尾走时坠地,然后把杠子往肩上一搭,背后挑着猛虎,就大步下山了。
女人跟在他身后,一路咯咯笑着,还跟不上他的大步。
男人扒虎皮,做菜肴都很拿手。
女人只是趴在床上,呆呆地看他。
男人笑了,搓搓手道:“好了,好了,快来吃饭吧,好不好?”
女人一跳下地:“怎么不好?我都快饿坏了,我跟你在一起,不知怎么回事,总是很饿很饿的……”
她坐下来,不吃菜,只是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打鹿,也不打鸟,偏偏要去惹这只老虎?”
男人就叹气:“你舍得打鹿?你看没看那鹿的眼睛,好一双丹凤眼,那一双眼睛又温柔又良善。就象你。我怎么舍得打它?至于鸟嘛,我就更不愿打它了,你想一想,我妻子就是一只漂亮的鸟儿,我怎么会打鸟?”
女人低下了头,真真是十分羞涩:“谁是你的妻子?你……胡说?”
男人一笑:“你不喜欢做我的妻子么?”
女人一笑,偎着他:“愿意,为什么不愿意?”
男人问,问那些显然已经过去了的事儿,问那些显然已经知道了原委的事儿。“你那时……为什么想杀我?”
女人声音轻轻:“我知道,你又是一个男人,一个色迷迷的男人。为什么不杀?”
男人道:“我越是爱你,越是喜欢你,你杀我的心越坚决,你杀我时越焦急,你为什么那么急?”
女人抿嘴乐:“我不告诉你。”
男人笑了,说道:“我可是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干。”
女人看他一眼,神情羞涩。
男人道:“你已经明白了,这是个好男人,这可是一个好男人。所以你着急,快点杀,快点杀了他,不然……不然……”
女人惊讶道:“什么不然,不然会怎么样?”
男人大笑道:“不然就舍不得了,亲热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
孔雀脸色绯红,一想起那几日,也悠然神往。
她喜欢这个男人。
除了这个男人,谁还会给她这么大的快活?
男人女人一起回顾过去。他们把旧日子当橄榄拿来咀嚼,味道好极了。
天已近暮。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轻盈地走出去了。
男人仍在吃菜。可惜没有酒,女人什么都会替你想到,但绝不会替你准备好酒。女人不饮,就想不起酒来。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女人归来,就也漫步走了出去。
他来到小溪边。
仍然是那个女人,仍然是那个弯曲的树身,她仍躺在溪水之中,乌发披垂,让急流冲激,飞湍似箭。
女人笑眼盈盈地看他。
她象一条赤裸的鱼儿。
男人心跳,跳得厉害。
他来不及脱鞋,径自走下溪水中去,就从溪水里把她抱起来,抱着她往回走。
她和他浴着夕阳的余辉。
她悄悄说:“你猜上一次我躺在溪水里想什么?”
男人道:“那时你还会想什么?想杀我。”
她小心说:“错了。我躺在溪水里,自己对自己说:孔雀,孔雀,这是一个好男人,别杀了,你别犯傻了,杀了他,哪儿找这样一个男人?诱惑他,你快去诱惑他……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
他悄声说:“你不是,你只是一个愿意做梦的女人。”
他和她站在一起,站在这间屋里。
他们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他们面对着绿丛峰跪下去。
他们结为夫妻。
他们早已是夫妻,但他们又刚刚结为夫妻,他们向绿丛峰跪下,让绿丛峰为她和他做一个见证。
他们是一对夫妻,是落魄书生祁震和百鸟群的孔雀。
他们要去赴江湖急难。
他们要去找那个九华仙女,与她决一死战。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杀凤凰,有所不为,必赴江湖之难,明知此去可能再也不会生还,也要做,有所为。
他们走出了门。
脸上神色庄重。
他们不再是隐居在绿丛峰里的猎户了,他们不再是山里夫妻了,他们是行走江湖的一对侠侣。
翠鸟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是落魄书生和孔雀。
意外见面,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两个人只好默默相对,不声不响。
孔雀先开了口:“翠鸟,问你借一样东西。”
翠鸟很意外,但她也很客气,孔雀曾经是她们的姐妹,如今百鸟群在江湖上走动极难,各大门派离开了百鸟群,她又来干什么?她要借什么东西?
翠鸟不曾开口,孔雀就直截说道:“翠鸟,我要借你的女儿刀。”
翠鸟象听不见她的话。她疯了,为什么要借女儿刀?
翠鸟的身后站了许多人,这些人是百灵、杜鹃、山雀等。
她们都瞪眼看着孔雀,她们不明白孔雀既已走了出去,又为什么要回来,偏又要借女儿刀。
翠鸟是聪明人,她马上眼睛亮了起来。
“我只有一柄刀,我要用它杀人。你要借刀,为什么不去找凤凰?”
孔雀神色肃然:“凤凰,她在哪里?”
翠鸟一叹道:“她……她病了。”
孔雀走进了门。
这是一扇很怪的门,门是玉石做的,要叩上七次门才轻轻移开,一进了门,屋里没别的东西,满眼望去尽是玉器,一桌一椅一床一架屏风一盏宫灯,这些东西都雕刻得极工细。孔雀不知这是三十年前江湖上有名的神刀罗琛的物什,但也知道它们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凤凰躺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
她看见了孔雀,眼睛亮了一亮,就又行若无事了。她不看孔雀,却低头问道:“你来做什么?过得还快活么?”
孔雀一笑,她看着凤凰,眼里满是笑意:“我来找你,想要问你借一件东西……”
凤凰抬头,诧异地看她,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孔雀道:“我想要借你的刀,把你的女儿刀借给我。”
凤凰无语。
她是冰雪聪明之人,马上明白孔雀的心意。百鸟群如今艰难,孔雀要回来同她一齐干,还是同落魄书生在江湖上联袂行走?她的那一柄刀断了,她与百鸟群的关系也断了。她还要那一柄刀,无异是想与百鸟群共存亡。
凤凰道:“薄薄女儿刀,专杀负心人。天道不公正,只伤女儿心。”
这是女儿刀的明证,这是女儿刀的宗旨。凤凰念叨这几句,也是要告诫孔雀,这一柄女儿刀如不能成事,只好杀死自己,以免玷污了女儿清名。孔雀如今还会这么做么?
孔雀一笑:“你已经有了一柄天地之剑,就把你的女儿刀借我,又有什么关系?”
凤凰一叹,眼中不由得流泪:“好,好,玉兄弟,麻烦你把我的刀给孔雀。”
孔雀回过头,才看见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玉瘸子。玉瘸子专心地看着凤凰,他的两眼眨也不眨地看她,生怕眼睛一眨,凤凰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凤凰嫣然一笑,这一笑既娇慵,又温柔:“玉兄弟……”
玉瘸子忙答应:“在,在,我在这里。”
凤凰笑道:“玉兄弟,孔雀妹妹要用我的刀,麻烦你把刀给她。”
玉瘸子忙回答好,他去拿出了凤凰的女儿刀。
这一柄女儿刀也是玉瘸子做的,它与别的刀有一点儿不同,就是它刀形如凤,刀柄有一枚凤凰头。
凤凰笑道:“我以为我可以用得上这柄刀,把它留给我自己。如果你想用,就给你用好了。”
孔雀点点头,她告辞出来。
她看着翠鸟、杜鹃这一群姐妹们。
她走得很慢。
她看见了她的丈夫,落魄书生祁震,他如今腰间又佩着那一柄邪恶之剑——湛庐了。
落魄书生在等她,他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