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明身子绻缩在棺材角边。
他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
他将被活活憋死。
既然马上就会死,为什么不舒舒服服躺下来?
他睡过许多夜棺材,但从来没料到他会被活活憋死在这棺材里。
他轻轻呼吸,但无论他呼吸怎样轻,棺材内的空气也越来越少。
他应该入睡,睡着之后,他就会死掉,会默默无闻地死去。
这时,他还想什么?
他脸上有了笑意,他心中只想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媚娘,媚娘,早知如此,我……我……”
他叹了一口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马上就要死了。
仍是在那片树林里。
许媚儿站着,她对面站着阴风婆婆。
许媚儿在笑:“你又找我有什么事?你那件事……”
阴风婆婆轻轻一叹:“我想找你,还是那件事,我不要你杀他了,他是好是坏,干我什么事儿?”
她的话语很轻,好象是一句一句地叹息而出。
她是不是后悔了?她是不是又不想杀死浩明了?
许媚儿一叹道:“他已经死了。”
阴风婆婆身子一震:“你说什么?”
许媚儿一狠心,说道:“我已经找人杀了他,他如今已经尸骨无存了。”
阴风婆婆愣怔着。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么?他死得很惨么?是谁杀死了他?把他弄哪儿去了?为什么说他已经尸骨无存了?
这是白天,她竟然也咳嗽起来。
咳过之后,她静静地问:“是谁杀死了他的?”
许媚儿道:“我不会告诉你。”
阴风婆婆道:“你一定得告诉我。”
许媚儿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可以告诉你,正是你杀死了他!”
阴风婆婆瞪圆眼睛,盯着许媚儿。
她突然一阵凄伤的大笑:“不错,不错,不是我,又会是谁杀死了他?不是我,谁又能杀死他?”
她转身而去,不再理睬许媚儿。
墓室内,一片死气。
没了一丁点儿温馨。
这是他的居处,是另一个女人的纤纤素手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现在这里已经是人去墓空。
她走了进来。
她已经在外面整整奔走了两天。
她决定回到这间墓室来。
她进了墓室,把那块墓门关好,把墓内的两块石块压上。
她决心死在这里。
她把脸上的面皮摘下来,这一次没把它放在袖里,却把它一片一片撕碎。她既然已经决心不再走出去,她还要这一张面皮做什么?
她又用室内的水盆把她的脸好好洗一洗。
洗过之后,她又抓起石桌上的木梳,揽镜梳妆。
她一边梳头一边自语道:“你说一句心里话,你说我是不是很俊?我这么俊,你为什么还要理睬别的女人?你说,那个江南名妓宁馨儿比我更漂亮么?我看比不上我,你说对不对?”
她脸色苍白,一串串泪水沿面颊流下。
她自顾自念叨,仿佛她的心上人就在她身旁:“你为什么不娶我?如果你娶了我,我可以做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妻子。‘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这诗句多美?我愿意做你的妻子,你愿意不愿意娶我?你死了,你后悔了,你一定愿意娶我,对不对?”
她对自己说话,就有十二分的怜悯:“你呀,你年纪这么大了,为什么还不做新娘?快去,快去做那个医鬼浩明的新娘。他走得不远,说不定就在那儿等你呢。你为什么还不快去?”
她从包袱里拣出衣服。
这是一些新衣服,是新嫁娘穿的衣服。
她象那些盼喜期的女人一样,曾暗中把这一套衣服穿过了许多遍。
她把衣服全都脱去,又一件一件穿上了新衣。
她对自己笑:“为什么不簪上珠花,为什么不戴上发簪?别慌,别慌,轿子还没来呢,急什么?戴上珠花插上发簪,再上轿子不迟……”
她喃喃自语,似新嫁娘临轿之前那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她对自己讲那些话,又象是对身边那些吉期陪伴的近亲,她自言自语,又象是对人倾诉。
她突然呜呜哭了起来。
她伏在石桌上,骂起浩明来,王八蛋混蛋死鬼活死人什么都骂,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且不知死在何处,也不知死得多惨,所以她才这样痛骂。
骂过了,也哭过了,她就默默站了起来。
她站在棺材旁边,最后又讲了一句活:“浩明,浩明,我来了,到了阴世间,你可千万别不要我……”
她用力掀开棺盖,两手撑着棺材边,慢慢俯了下去。
她决定,一旦躺在棺材里,她就嚼舌自尽。
许媚娘的身子一躺在棺材里,她就明白不妙。
棺材内有人!
而且这人是个活人。这人一见她进了棺材马上抱住了她的腰。
许媚娘心中一惊,双脚一蹬,双手一撑,人呼地从棺材里飞出来。
可身后那人依然无赖,紧紧地抱住她的腰不动,随她一齐飞出棺材。
她怒火中烧,提起左手,一掌向后面那人头上拍去。
这一掌用了十成力气,拍上那人,不死也成重伤。
那人此时竟用力一叫:“媚娘,是我!”
说完,人忽然松开了手,倒了下去。
许媚娘怔住了。
她马上转身。
真的是他,真的是浩明,医鬼浩明。
他昏死过去了。
他再悠悠醒转时,就看见了她那张俏丽白净的脸。
这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儿。
“媚娘,媚娘,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这是在梦中么?”
媚娘落泪:“你死了,你死过了,阎王不要你,要你回来,回来同我成亲。”
媚娘一边流泪,一边笑。
浩明在棺材里躺了三天。
他早该死了。
他完全绝望了,也想得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时,他突然手摸到了一道缝。这是棺材边的一道缝,这是媚娘打碎的一道缝。媚娘打碎了他的石桌,他的石凳;也打裂了他的石棺。她不忍再打了,就给这石棺留下了一道缝。
但愿这缝还可以吸到空气。
他把嘴凑上去,用力吸,果然可以吸到空气。
他心中大喜。就绻缩身子,把头靠在那道缝边,用劲儿吸气。有时他也沉沉睡去,但睡梦之中忽然醒来,棺材之内又没空气了,他就又去吸。
又过了三日。
他已经是七天没吃东西了。
他绝望了。他何必这么苟延生命?他早死几日又有什么关系?
他躺好,决心平平静静地去死。
他已经沉沉睡去了,这时他听到了棺盖响,看见了那个人。
他以为这是想来偷东西的人,他不敢叫,他要等那人进来,再出手制住他,要他带自己出去。
没想到那个人要躺下,没想到那个人竟会是媚娘。
媚娘抱起了他,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是她害死了他,她把人生生关在这棺材里,让他受这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痛苦。
媚娘抱住他,忘情地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浩明也流下了泪。
媚娘喂他饭,媚娘喂他水。
晚上,媚娘抱着他,进那口石棺之中去睡。
媚娘精心看护他,象看护一个孩子。
他可以坐着了,他也可以吃饭了,但他仍然咳,一口一口地咳血。
媚娘惊慌,问他:“你怎么啦?”
他摇摇头,不回答。
媚娘说道:“你受了重伤,是不是?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浩明一叹:媚娘,媚娘,我伤了心肺,只能活一个月了,就只能活一个月了。你别管我,自己走,留我在这里,好不好?”
媚娘道:“好,好。你不是要自己在这里么?你看!”
她从口袋内掏出一柄匕首,一柄黑黝黝的匕首,用这柄匕首直指她自己的心窝:“如果你再说一句,我就死给你看。”
浩明苦笑,他不再说话了,他明白这女人的刚烈心性。如果他真的再讲一句,这个许媚娘转眼之间就会成了一具尸体。
媚娘仍用匕首指着心窝:“浩明,浩明,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你告诉我,你今天娶不娶我?你要不要我做你的新娘?”
浩明看着她,心中浩叹,就是这个女人,是他魂牵梦绕的女人,但他不能娶她,真的不能娶她。
他不能讲话,他只能沉默。
媚娘的手在抖。
“你不喜欢我?”
“喜欢。”
“你怕娶了我一个月后,我会变成一个寡妇?”
他摇摇头,他不怕这个。
媚娘把刀尖逼向心脏:“如果你今天不说实话,我就死在你面前,由你把我放到棺材里去,岂不是很好?”
她的话变了声音,她哽咽着,脸上早流下泪来。
浩明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事已至此,他有话不能不说。
“媚娘,我自称当世神医,自认为是天下第一的本事,但我医不好你。更糟的是,你如果成亲,和男人在一起,只要缠绵上半个月,你就会死掉……”
媚娘哭了,手中匕首嗒地掉落在地。
她抱住了浩明。
喁喁情话浓得象蜜。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要我那么恨你?我找到了媚儿,要她杀你。她找人来杀你了,你这才只有一个月的寿命了。是我害死了你,是我害死了你……”
浩明却在笑:“我死了有什么要紧?只要你还可以活在这世上,我心里就很快活。我以前总在想,她一定会先死,她死了那一天,我会变成一个疯子。这回好了,我可以先死,我死时,你该受苦了……”
她抱着他,搂得很紧:“我先死。”
他叹气道:“我先死。”
她象在生气,又象是在撒娇:“我先死,就是我先死嘛。”
他只好哄她:“好,好,听你的。”
就象他们自己完全可以操纵他们自己的命运,可以预先安排他们的生死似的。
她愿意当一回主人,她知道如果她能当成浩明的主人,她会极快活。她也明白,浩明会让她做回主人,浩明会一切都听她的,会心中甜如饴。
媚娘抱着浩明,软软昵语:“如果你早告诉,你猜我会怎样做?”
他当然明白她会怎样做,她会不顾一切做半个月新娘,为这快活而死。
她死得快活,把他孤单单地留在这上世界上。
她又告诉他:“从今天起,我要做你的新娘,你说这好不好?”
他怎么能说不好?
他只是挚情地笑笑,不再言语。
他心中在想,既是媚娘想做,依她的主意好了,她要同他一起死,他又能说什么?
媚娘很能干,她和浩明把石棺盖放在地上,当成他们的婚床。她从野外弄来许多野花,把这些花放在婚床旁,让石棺盖开放出一丝丝绚丽的花,她又从室外打来一罐“清水”,她用这些清水把浩明从上到下洗涤干净。然后她把浩明抱到床上,让他躺在花丛之中,然后她又脱去衣服,洗涤自己。
浩明闭上双眼,他不敢看媚娘,他不敢想象他同媚娘会有这样美好的良夜,他怕,怕一睁眼,这梦就会溜走。
媚娘依偎在他身边。
“浩明,浩明,你和我,这里只有……你和我……”
她在呼唤男人。
浩明流出了泪,他曾经那么日思夜想,就想的是这个女人,这是他自己的女人。
他宁愿躺在墓室里,也不愿让她早早死去,他不愿意。
可她现在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们将同生同死。
他们有十五天幸福日子。
十五天,对他们来说,也够多的了。
他们只是搂抱着,不吃不喝,尽情地快活着。他们很珍视时光,他们怕时光流逝。
但他们也明白他们的好日子并不会长久。
白天,太阳从墓室的甬道里透进来一隙隙阳光,他们的心里也很明亮,这时,他们如胶似漆,抱在一起。到了夜里,媚娘的咳嗽就一阵又一阵,她的脸色苍白,象失尽了血,连身子也抖成了树叶。他也咳,和她对着咳嗽,咳出了血,血象花儿,喷溅在她身上。
她吃惊地看着他,她的心要碎了。
“你……你又吐血了?”
她心慌乱极了,他总是吐血,这样吐下去他也许会早死。
早死又有什么关系?他与她在一起,谁早死,谁少受苦楚。
他愿意先死。
但媚娘看出了他的心意,她轻轻一叹:“浩郎,浩郎,我知你心意,但你害我这么久,你就不能依我一回,埋了我,你再死,好不好?不然就你把我放在那石棺内,你再死,来抱着我,行不行?”
浩明点点头。
浩明看到了媚娘的那半截手指,他去摸那手指,眼睛望着她。
媚娘道:“我对人削此手指,发誓要杀死你,结果她真的派人来杀你,险些真的把你杀了。”
她身子颤抖,如果那一次浩明真正死了,她会有多懊悔?
“你没死,这是天意,上天可怜我,又把你给了我。”
她用劲抱住浩明,把他的浑身骨节抱得咯咯响,然后再松开,冲他甜甜地笑。
“你再爱我吧,好不好?”
浩明点点头。
他们总是沉溺在爱河之中。
十五天的日子,弹指一挥间。
他知道她已经不行了,她那苍白脸色,她那笑靥都会在一日之内消逝得无影无踪。
那时,这墓室中又会是冷冷清清。
他那时会很苦很苦。
他决心不睡,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她果然到最后几日,咳也不咳了,脸色也有些红润了。她望着菱镜,对他笑道:“浩郎,浩郎,你看我要好了,我要好了,我有了你,身体要好了。”
他只是向她笑,笑得自己心碎。
他白天与她缱绻依偎,夜里抱着她一夜不睡。她咳时,他也心颤。他自己不再咳血,并不是他身体好了,而是他明白他再也不能咳血了,如今他一咳血,就会急死了她。他强忍住,无论喉咙怎样甜腥,发痒,也决不咳上一口。就这样,他竟能几日不咳血了。
媚娘很快活,她认为他和她的身体都好些了。
她笑道:“亏你还是天下第一的名医,竟会不知道男人女人在一起,就可以治好这种疾病……”
他不回话,只是笑。
这正是第十五日清晨。
媚娘坐在他的怀里,从梦里惊醒,一睁开眼,正望见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轻声说:“你又没睡?”
他点点头。
她看着他:“这是第十五天,是不是?”
他又点点头。
她又嫣然一笑。她浑身似无一丁点儿血,脸色银白如纸,她明白浩明的本事,他是天下第一的医术,既治不了她,也治不好他自己。她还会有什么奢望?
她笑着,说道:“其实你早该和我在一起,你只要抱着我,每天就这么抱着我一会儿。你实在忍不住了,放下我,去找别的女人,玩一会儿,乐一会儿,再回来抱着我,那样岂不是也很好?那样我岂不是也很幸福?”
浩明也点头,他神色黯然。
人若相爱,半月时光怎么够?
但他们也就只有半月时光。
媚娘一笑道:“我说的是笑话,我这个人性子不好,你去找别的女人,一回来就只会见到我的尸首了。那样自然没有现在好。”
媚娘知道她已经不行了,她无力从浩明的臂上起来,只依依是可人儿的模样,向浩明笑道:“浩郎,浩郎,我有点疲惫,很累,我想只在你的怀里,睡,总睡……”
浩明点头道:“你想睡,就睡好了,我抱着你。”
这一对人,都已经形销骨立,但他们依然很有力气,很快活。
媚娘道:“浩郎,浩郎,我有心事,你替我办了好不好?”
浩明道:“有什么心事?告诉我。”
媚娘道:“郜亦天的妻子叫许媚儿,她是我的妹妹,我们是亲生姐妹。如果我死了,你要去告诉她一声,好不好?”
浩明道:“媚娘,媚娘,别胡说!你死了,我还可以独生么?”
媚娘的声音很低弱:“我要你答应我……”
他看着媚娘。
媚娘的眼里落出了泪来。
浩明点头道:“好,好,我答应你,你千万别伤心。”
媚娘道:“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我请人来杀你,那人是凤凰,是媚儿求她做的。她伤了你,也掳走了宁馨儿,你得去救她,别让她落在凤凰之手。那些女人最忌恨男人……”
浩明想一想,说道:“好,我去做。”
他明白,他做了这一切之后就会回来,回来死在媚娘身边。
媚娘不再讲话。
她只有这么两件未了之事,她把这一切都托付给浩明,她已心中再无牵挂。
她静静地偎在浩明怀里,轻轻说了句:“浩明,我……好……冷。”
媚娘死了,她无声无息地死了。
浩明抱着媚娘,匆匆忙忙地张罗着:“你冷么?你冷么?”他把被子都扯过来,披在媚娘身上,让媚娘心中有些暖意也好。他忙忙碌碌,却在怀里始终抱着这个已经了无生气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