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化城里很热闹。
今天是女城主大喜的日子。
所有的来客都收到了一张请帖,邀他们去暖心阁赴宴。
在这原来的二十三个客人中,如今只有十七个人活着了。
他们要去赴宴。
婚仪在暖心阁举行。
来客都入了席,他们在等待着婚仪开始。
坐在上座的是锦衣人与无名客。
来的人中有快乐的,因为他们在这扶化城里玩得很痛快,他们如今来赴女城主的喜宴,会玩得更开心。也有的人并不快活,他们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快活,只是心里有事,脸上不得不打点出一副应酬的神气来,但他们的心中并不快乐。
锦衣人与无名客就是这样。
他们在等着喜宴开席。
先是一阵子细乐奏了起来,丝丝袅袅的,一阵阵细乐奏过,便有人从内里走出来,先走出来一队小小丫头,她们都一个个光鲜洁净,身着锦衣,慢慢走出来。
明烛是夜明珠,都悬挂在这些桁架的上端,一粒粒都十分大,显出幽幽的亮光,把这暖心阁照得通明。
夜明珠下,女人都十分漂亮。
这些女孩子都站好后,司仪就叫新人出来。
一阵细乐声中,走出来了南宫一鸣与吴帆。
奇的是,新娘吴帆并不曾头披盖头,她只是面色有一点儿苍白,向众人一笑,点点头,算做是打了招呼。她并不看着锦衣人与无名客,她只是向他们那里匆匆瞥了一眼。
客人中便是一阵子惊呼,他们中的人有的是头一次看见吴帆,他们头一回见到原来这个总是蒙着面的女城主这样漂亮。
南宫一鸣今天比往常自是不同,他头戴着方巾,方巾很新,他身着新衣,新衣也很光鲜,只是他的脸上也见不到一种喜气,他只是默默看着众人,不时地对吴帆看上一眼。
他看着吴帆的那眼神,也并不是人家新人那如胶似漆的温情。
他听着司仪的喊声,与吴帆一起行礼。
然后就都坐下来饮酒。
南宫一鸣并不讲话,他看着他的酒杯,他好像对这只酒杯比对眼前的所有人都感兴趣,他凝神注视着酒杯,似已入定。
锦衣人双目电闪,他看出,南宫一鸣与吴帆对此婚事都似乎心不在焉。吴帆也无法认真地听别人讲话,她只是看看厅内的这个人,或者是那一个人,看着人的时候,她也似乎在想别的。而这个南宫一鸣就更是不象样子了,他看着厅堂内的人们,象看一群怪物。他的目光很奇怪,象是诧异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白白浪费时光,而不急着走开,离开这里。
锦衣人道:“南宫一鸣,我贺你一杯。”
南宫一鸣看着锦衣人,缓缓道:“你要贺我什么?”
锦衣人道:“贺你娶了天下最美最美的女人。”
南宫一鸣道:“是么?好……”
他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锦衣人的手停在了空中。
南宫一鸣的手也停在了空中。
两个人都凝然不动。
锦衣人的手是握着的,他的手中的酒杯杯口向着南宫一鸣,而南宫一鸣手里的杯是握着的,却以杯底向着锦衣人。
两人的手指都在急疾而动。
酒杯便有时在手中,有时从手中滑落,却也不曾滑落到地上,只要一落,便又疾忙拾起,从空中一顿,便又落在了手中。
一转眼间,两人已经交手了十几招。
锦衣人长吁道:“好,果然不凡,不愧为南宫一鸣!”
南宫一鸣的脸上却仍然是那懒懒洋洋的笑意,他的衣服虽然很整洁了,但仍然不掩他的一身倦意,他看着锦衣人,冷冷笑道:“好,承让了。”
南宫一鸣手中的酒杯仍然握在他的手里,而锦衣人的酒杯却在他话音刚落时叭地一声碎了。
无名客冷冷笑了:“好,果然是好手段!”
他身子刚刚移出桌边,便一闪而至,来到了南宫一鸣的身边了。
他看着南宫一鸣:“你是新人,这一杯酒不能不喝。”
吴帆在一边道:“无名客,我代南宫公子喝了这一杯,如何?”
看来,吴帆是怕南宫一鸣应付不了无名客的这一杯酒。
她想为南宫一鸣遮饰遮饰,如果南宫一鸣当场被无名客难倒,岂不是大煞风景的事么?
可无名客道:“吴帆,你是新人,南宫一鸣也是新人,我与你也要喝上一杯,只不过得等到我与南宫公子喝过了这一杯之后,好不好?”
吴帆当然不能不应。
座中的人都看着吴帆,他们中有一些人早就隐隐听说过女城主就是当年名闻天下的女侠吴帆,是那个天下一剑吴帆,但耳闻不一定做得准,如今听得无名客一句话,才知道这是事实。
如今的吴帆民再也不是当年的吴帆了,他们的心中不由得一叹。
他们其实本来就怀疑她就是那个当年名重天下的女侠,他们从来没有看过吴帆的面容,如今看到了,她确实中国色天香,我见犹怜,便都心中对她有了一丝好感。
南宫一鸣看着无名客,他笑道:“今天是我成亲,自然我应当与你一饮。”
他慢慢举起了酒杯。
无名客却很郑重,他先是脱下了他的长衣,然后才去拿起他的那一只酒杯。
他握酒杯的方法很怪,他不是以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去握,而是用他的无名指与他的拇指去挑,拇指在上,握住了杯口,无名指在下,托住了杯底。
众人中有识得他的这个姿势,都不由得惊呼一声:“无名指!”
无名客赖以成名的并不是他的拳法掌法,他是以他的一根手指而名重天下。
武林中有谚曰:
林渊的剑,
锦衣人的钱,
南宫一鸣的箫,
无名客的点。
南宫一鸣的箫,并不是指他的箫有多大有威力,而是指他的箫一吹起来,如泣如诉,幽幽怨怨,有一种令人心恸不已的力量。
说的这个“点”,是指无名客的手指,他的无名指。只有这一根手指,在无名客的手下,便如同有剑,有鞭,有刀,有掌。
无名客的“无名指法”是天下一绝。
他每逢与强敌斗,便把他手中的剑向敌手一掷,对手以为他这是强弩之末,心中一喜,便上了他的当了,他以一根手指,可以施无穷剑法,可以制敌于先。
见到了无名客用他的手指去点南宫一鸣,连吴帆也不禁脸色一变。
众人一见,都心中凛然。
可南宫一鸣却恍若不见,他依然是用他的手握着酒杯,去同无名客干杯。
无名客道:“我知道,南宫一鸣不是不要家,南宫公子是想以天下为家。”
南宫一鸣愕然,他笑笑:“我知道,无名客不是无名,无名客是以名声为命。”
两人都一笑,都把酒杯举向对方。
众人看他们,都很难看出他们的功夫是孰弱孰强,但他们知道,这一场比试比刚才南宫一鸣与锦衣人的比试更可怕。
南宫一鸣的身子不动,但他的长衣开始振起来了,象是一面在海风中鼓荡的风帆,鼓得圆圆的。又过了一会儿,他的长衣便开始一片片飘落,化成了一叶叶的衣片儿,落在了地上。
无名客在笑,他象是很占了上风。
这时,南宫一鸣的手也变了方向。
他把一只酒杯放在了他的手掌心里,五指都伸了出去,化成了一式“佛指拈花”式。
这是“佛指拈花”式中的一招,叫做“佛心向善”。
众人中便有人一声惊叹:这不是天下久已失传的“佛指拈花”么?!
“佛指拈花”,天下绝技!
无名客不笑了,他知道他这一次要吃亏。
他的“无名指”决抵不得南宫一鸣的“佛指拈花”。
他的手在抖了,他的脚不由得向下沉,他已经把脚下的土踏入了很深,他的身子在勉力支撑,他知道他不能败,他如果败给了南宫一鸣,他将再也无法在江湖上行走了。
南宫一鸣仍然在笑,他的脸上又浮上来了那种要命的懒洋洋的笑意。
他已经胜券在握。
无名客暗暗后悔,他不知道南宫一鸣有这种绝技,而且他也刚刚明白,南宫一鸣的内力象大江大河,源源不断而来,让他根本无法抵挡。他已经用尽了他的气力,他的内力已经用到了十分,他觉得出他咽喉中有一股甜甜的血腥,他用劲压着,不让它呕出。
他知道,他一旦张口,他就会狂喷出一股鲜血。
无名客不知道他怎么办。
一边的唐门大公子唐训暗暗吃惊,他心中再也不对他的老子心存轻视了,他在心中暗叹:姜当然还是老的辣,你看这个南宫一鸣,你根本就看不出他究竟还有什么绝技不曾使出,他永远是那么懒懒散散的样子,他永远是对别人很不在意,是不是他这只是一种假象,他其实是天下最可怕的高手?
南宫一鸣看着无名客,他的眼中突然有了一丝笑意,这一丝笑意很温暖。他笑道:“谢谢你的酒。”
他突然身子向后一退,把这一杯酒喝了下去。
无名客惊呆了,他呆呆看着南宫一鸣,他不明白南宫一鸣为什么要放过他,南宫一鸣本来可以当众羞辱他一番的,他为什么放过了这一个好机会?
吴帆放了心,她心怀感激,看着南宫一鸣,向他感激地一笑。
如果南宫一鸣当场让无名客受窘,大家的面子也不好看,而且这毕竟是在他与吴帆的婚礼仪式上,他不该那样做。
但武林中人一向不讲究这个,只要你犯了我,我一定要你当场难堪,这是天经地义的,南宫一鸣本来受了无名客的羞辱,如今他能这样做,也足见他胸襟。
吴帆向南宫一鸣的一笑,让无名客很是难受。
南宫一鸣又坐下了。
就仍是杯觥交酢,来去言欢,一派喜气洋洋。
夜已经深了。
贺客皆已走了,只有一对璧人仍然还留在暖心阁。
暖心阁中,有一间屋子,已经充做了新房。
吴帆与南宫一鸣都坐在了他们的新房里。
他们对面而坐,互相凝视着,没有话语。
吴帆想说:南宫一鸣,你是不是很累了,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什么兴致了?你如果觉得累,你就好好歇息吧?
南宫一鸣看着吴帆,他想说:吴帆,吴帆,你觉得不觉得这有一些闹闹哄哄的,象是赶集?你如果真的喜欢这种日子,你可就得天天在这种闹哄中生活了,你不觉得倦怠么?
但他们都不讲话。
他们是一对新人。
从前他们就已经在一起过,他们已经不再是一对新人了。
新人已经不新。
这暖心阁是一片在水中的大船,这一片船连系在了一起,便成了水上的暖心阁,这些楼房很好看,都是一块块木头做的,他与她象在画舫中游,一直在水中是波来浪去的,也十分惬意。
吴帆总不能不讲话,她低声道:“夫君,夫君,你是不是累了?”
南宫一鸣的目光也变得十分温和,他盯着吴帆的脸,这是一张天下再也难觅的脸,它似向人诉无限婉情,向人说无限心事,这是一张可以让男人忘记了一切的脸。
南宫一鸣道:“好,我们安歇吧。”
两个人躺在了床上。
吴帆看着南宫一鸣,她的手在动,她用她的手告诉他,她有无限柔情。
她的目光中有很深很深的情意,她低声道:“南宫一鸣,南宫一鸣,我是不是前生欠下了你的债?”
南宫一鸣道:“吴帆,吴帆,不是你前生欠下了我的债,而是我前生欠下了你的债。”
吴帆道:“南宫一鸣,你要好好待我,你听见了没有?你知道,我这个人很苦很苦的,从来没有人对我好过……”
她流下了热泪,她的泪水很多,象是流也流不尽。
南宫一鸣看着她,他的手抚摸着她如玉如缎般的肌肤,说道:“吴帆,吴帆,你是一个好女人,你是一个天下难觅的好女人。你为什么要杀人?你象一朵好花,让血把你弄污了,你就再也没有光彩了。你不杀人好不好?”
吴帆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冷冷看着南宫一鸣。
“南宫一鸣,有人说,我嫁给你,是一种失策。你可千万别伤了我的心……”
南宫一鸣看着她,他的手仍然温柔,他说道:“难道你真的喜欢杀人?”
吴帆慢慢推开了南宫一鸣的手,她看着南宫一鸣,说道:“南宫一鸣,你就是有那‘佛指拈花’的本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相信不相信?如果你真的要坏我的事儿,我一定要杀死你!我不用别人杀你,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