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五月。
林子带着伞儿去凤凰城。
凤凰城是一个大城,很热闹。
伞儿喜欢热闹,就很快活,东瞧西看地瞧个不够。
林子带她穿过集市,来到了一家大银号,这家银号叫“啸林银庄”。
大白天应该开着门,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此地之间,最有名声的银号该属一躺楼,一躺楼是天下五大楼之一。但除了一躺楼,银号中最有实力,也最有信誉的便是这个“啸林银庄”。
啸林银庄竟大白天关着门。
大门紧锁,门上的扣环耷拉着。
林子用劲叩门。
来了一个老头,隔门问道:“你是谁?”
“我是林子,从山庄来。”
那人一听说是从山庄来,便打开小窥孔,窥视了一会儿,道:“我给你们二人打开角门,委屈二位从角门进来可好?”
二人忙点头答应。
从角门进去,银庄内也静静的,没一点儿声响。
二人便被让至大厅上。
掌柜的是银髯坦腹的许笠翁,他让二人坐下,让茶,又寒喧道:“我到山庄时,曾见到过林子先生和伞儿夫人,知道老爷对林子先生十分爱重,对伞儿夫人十分娇宠。不知两位怎么有兴来到凤凰城?”
林子道:“老爷弃世之后,林子便在外面闲逛,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在忙老爷死前的心愿。我与伞儿这次来,是想向笠翁提一笔银子……”
谁知许笠翁脸色一变:“银子?不知林子先生要提多少?”
林子语声一顿道:“十万两。先提十万两吧。如果不够,我再到别处去提。”
许简翁道:“林子先生,实不相瞒,凤凰城啸林银庄别说提十万两,就是一万两,一千两也没有。如今只有三四十两银子,是上上下下三十来人一两日的米粮之钱了。如果林子先生要用,自然可以拿去。”
林子脸色一沉,凤凰城啸林银庄是大字号,哪一日不周转出三五万两银子出去?可现在竟然连十万两也筹措不上,还说整个银庄只有三四十两银子,这让他又惊又疑。
“银子都哪里去了?”
“昨日来了三个人,说是山庄急用,调走了八十万两银子。”山庄急用?山庄做什么急用?要调走八十万两银子,自然不是一个小数目。是谁来调的?哪一个管事总管?
“许笠翁道:“来调银子的并不是管事总管,是三个人带了几辆车子。这三个人一个很高很壮,另一个腰背很驼,还有一个肚子很大。这三个人催调了八十万。我见了老爷的信符,也听他们说出了本店的暗符。”
凤凰城银庄,在啸林山庄老爷林重的天下三百六十家铺子里论重要论财力论生财之道,都是在前三十名之内的。
这银庄的店号叫“二月初五”。
任何人,只要持有林重的信符,再说出“二月初五”这四个字,他可以要求啸林银庄为他办一切事,只要银庄办得到的。
林子脸色变了。
他想起了那三个人是谁。
他沉声问道:“笠翁听到过那三个人笑了没有?”
许笠翁自然不明白林子为什么问这个,他迟疑了一下,回答道:“那三个人走出银庄大门时,都笑了笑,一笑之后,银车便滚滚风尘,一路去了。”
林子道:“那三个人笑是什么声响?”
许笠翁道:“一个是格格笑,还有一个哐哐响,最后有一个笑时咻咻喘,象在大喘气。”
林子呆了。
是他们三个人。
狗、猪、马!
许笠翁问道:“你怎么啦?”
“十二天下!”
许笠翁也颜色一变。
他也知道江湖上有十二天下,他也知道十二天下心狠手辣,专犯大案。没想到在他身边站出来了十二天下,而且轻轻易易弄走了啸林银庄的八十万两银子,让他不能再开门。
许笠翁脸如死灰,颓然落坐,他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他手中既有信符,又知暗符。怎么会是十二天下?”
他心里冷颤几次,林子也脸色阴沉。
真是十二天下,如果他们真知暗符,手里又有信符,他们还会去哪里?
他们决不会只要八十万两银子就罢手的。
林子长身而起道:“笠翁,依你看,他们从这里走出,下一步该去哪儿?”
这是第一步,他们下一步该去哪儿?
许笠翁也在沉思,他决不能想错。如果错了一步,那个地方就会又被洗劫一空。该是哪里?是平山镇的万海酒家,还是日沉马场的赌人局?是天水池边的俊彦阁,还是十八铺子的古玩店?
这四处都离凤凰城不远,但方向不同。
林子道:“如果是你,你去哪里?”
许笠翁道:“如果是我,我去十八铺子,因为我知道那儿有几件世人不知的珍宝。但他们一定是去日沉马场,赌人局很有钱,那儿的银子会比这里多得多。”
林子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伞儿撵他。
“你去哪儿?”
“日沉马场。”
伞儿道:“你没听许老头儿说,你该去那个十八铺子的古玩店么?在那里你可以赶上他们,他们一定会去那里。”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女人,女人喜欢古玩,就象强盗喜爱珠宝。你知道不?他们管珠宝叫红货。强盗们都喜欢红货,你知道不知道?”
林子吼道:“你去不去?别胡扯!”
伞儿撅着嘴,他要去日沉马场,她又会怎么办?
日沉马场很大,在一片草原上。
草原都是些碱滩似的沙丘子,在沙丘似的细土上,长着一蓬蓬草,这儿有一个马场。
马场曾经很兴旺过一阵子,但后来慢慢就没落了。这里就没了马嘶吼声,没了万马奔腾沙尘滚滚的壮观景象,没了一排排低矮的马棚子,只剩下三五成群的看马人留下的房舍。
谁会想到,在这里,会有全北方最大的赌人局。
林子急鞭催马,在沙丘上奔马。
伞儿也鞭马,居然能只差他一箭之地。
林子鞭马,飞上一个最大的沙丘。
伞儿跑上来,见他正呆怔怔地望。
沙丘下,是日沉马场那一排排看马人的房舍。
那儿很静,炊烟袅袅。
房舍边,有一个老人,身边蹲着三只狗,老人正悠闲地逗狗。
林子跳下马,躺在沙丘上。
伞儿不下马,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冲下去,把那头猪,那匹马,还有那只狗都打趴下?”
林子躺在沙丘上,不作一语。
伞儿也下了马,静静地伫立在他面前。
她声音很轻柔,但他听来象刺心的针。
“你以为你对了,你处处以为你对。我告诉过你,他们会去十八铺子,去奔那个古玩店,你偏偏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林子瞪着眼看她。
伞儿吼:“别那样看我,你这个狼崽子!”
林子突然一跃而起。
“走,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下去看一看?”
两个人下了沙丘。
那个很悠闲的老人拍了拍身边的狗,让一只黄狗进了屋子。
两个人慢慢走下沙丘,来到老人身边。
“干什么的?”老人问得很冷淡。
“想玩一玩。”
“玩什么?”
林子的脸仍然很冷,但话挺认真:“玩珠宝,玩家产什么的,想把它们都输出去。”
老人仍很淡地看他:“好,最后那一排房子,从第三个门进去。”林子点点头,向那个门走去。
老人又去抚摸狗,一边摸一边念叨:
“年头也怪起来了,男人倾家荡产时,还跟一个女人,怕输急了不把女人也押上?女人跟着凑热闹,有什么好?”
林子象没听见。
伞儿就回头冲他笑了一笑。
林子推门进了屋。
一个女人坐在炕上。
她瞠目看着林子。
“是你?你不在山庄,跑这里来干什么?”
林子不回答她的问话。
他向四外看一看。
“有没有见到一头猪、一匹马,还有一只狗?”
女人笑了:“这里有的是猪,也有狗,就是没有马。你不是骑来两匹马么?”
女人把茶推给他:“喝茶。”
这是大肚子的楠泥壶,茶是滚的,又有一种清香气。
林子回头问伞儿:“你喝不喝?”
尽管很渴,伞儿也决定不喝这女人的茶。这女人看上去不大干净。
林子道:“你不喝,我喝。”
他咕嘟咕嘟把茶全喝进肚子里去了。
他太喉急,竟然忘了这茶很烫。
喝完了茶,轻轻放下茶壶。
林子瞪眼看着这女人。
林子突然道:“这茶味道不错。”
他扑通一声就栽倒在地上。
伞儿急急地拽他,喊他:“林子,林子!”
他身子软成了一团,眼睛睁得很大。
伞儿居然有力气,把他抱到炕上。
那女人吃吃地笑:“林子,你看,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三个人?”从屋外走进来三个人。
这三个人也笑,笑得与常人不同。
一个笑声格格响,一个笑得咻咻喘,还有一个笑声哐哐震,这三个人的笑不象人笑,都让人很不舒服。
这就是林子要苦苦追赶的那头猪、那匹马,还有那只狗。
苟先生坐在炕上,问道:“林子先生,不知你找十二天下做什么?”
朱先生一叹道:“你以为林子会告诉你?我看,你还是把他杀了得了,免得费事。”
马先生摇摇头道:“不行不行,不能杀人。这人好好的,而且有用,你知道啸林山庄有三百六十处店铺,可能一迈步在大街上,旁边的一家店铺就是啸林山庄的。但你知道几处?林子跟老爷子十几年,自然知道些啸林山庄的秘密,对不对?”
朱先生和苟先生眼睛亮了。
能问出几家店铺来当然最好。他们只知道那么几家店铺是啸林山庄的知道那么一两家的暗符。如果知道多一家,就可能白白到手许多银子,有什么不好?
可谁能让林子吐口?
那个邋遢女人道:“要不要女人替你们帮忙?”
她一直盯着伞儿,她恨伞儿,恨伞儿生得漂亮。
苟先生一笑道:“胡扯!女人怎么帮得上忙?”
那女人一笑道:“女人当然可以帮忙。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个漂亮妞儿,她信不信?你们知道,妞儿漂亮,才被男人东扯西拽地带着四处走的。男人肯定喜欢她。你们三个是不是男人,你们三个人和她亲热亲热,林子是不是会有一点吃醋?”
伞儿怒斥一声:“你敢?!”
但她声音中已有些慌张。
她知道他们敢。他们只是一头猪、一匹马和一只狗。都是畜生,他们有什么不敢?
苟先生和朱先生似乎很赞赏女人这主意。
伞儿恨恨道:“小心我撕碎了你!”
女人仍在吃吃笑:“不等你撕碎了我,你已经被这些家伙撕碎了,你还有什么工夫来威胁我?”
林子忽然一叹道:“你们可能白花力气。”
马先生象很纯朴,认真地问他:“为什么?”
林子道:“因为我是狼孩。”
三个人面面相觑。他们相信。谁可以带着象伞儿这样一个女人而不夜夜寻找温柔?只有这个狼孩才能让女人睡在床上,他躺在地上,对这玉一般的女人毫不动心。因为他不是人,他只是一个狼孩。
他对马先生把刀放在伞儿脖颈上时都不动心,用别的办法更威胁不了他。
三个人突然很沮丧。
马先生突然又笑了,他笑起来象风箱漏气,竟有些咻咻嘶嘶的声音。
“你笑什么?”
马先生喜滋滋道:“我有办法让他讲话了。”
“什么办法?”
马先生道:“咬他,狗咬他,猪也啃他。”
苟先生拍手道:“对呀对呀,为什么不干?”
朱先生大喜道:“好,好。你说是猪啃呢,还是狗咬?”
苟先生道:“还是猪啃好。”
朱先生咧嘴一笑道:“好,那我就先咬他好了。”
伞儿惊惧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朱先生把林子的衣服全都脱掉,然后笑嘻嘻地冲林子道:“你还是讲出来的好,不然可就要受苦了。”
林子一句话也不讲。
朱先生突然咧开大嘴,伸出长长的红舌头,从下至上舔林子的脊梁,他一边舔一边哐哐喘,喘得伞儿心里发慌。
“再不说,我可就不是舔舔你的皮,要啃你的肉了!”
林子闭上了眼睛。
朱先生见他不讲话,果然张大了嘴,露出白森森的门牙,在林子后脊背上啃。
他啃人皮象啃果皮。
不一会儿,便把林子的左肩后啃出了一大块伤痕。
伤痕处在流血,朱先生的牙也变成红色了。
他很抱歉地对林子道:“好兄弟,这啃法我也有点不大舒服,要能想出一个新办法来,只啃人身上的皮,不让他出血就好了。”林子低着头,不吭气。
苟先生哈哈大笑,站到林子面前,笑嘻嘻地说道:“你忘了,他是一个狼孩,你这只是给他蹭,还是让我来!”
苟先生看着林子。
他突然猛扑上去,一口咬住林子的肩头,活生生地撕扯下一块肉来。
苟先生竟在嘴里咯咯咬着,把这一块人肉活活地嚼吞进肚子里去。
伞儿大吼一声:“不,不!我说,我说!”
马先生扯住伞儿的头发,他是一匹马,对伞儿的美貌没一点心动,只是狞笑,问道:“你说,都有哪儿?”
“平山镇的万海酒家,天水池边的俊彦阁,还有十八铺子的古玩店。”
马先生拧紧了她的头发,拧得她泪珠直掉:“你知不知道它们都是几月几日?”
伞儿吼道:“不知道,不知道!”
马先生道:“他呢?他知道不知道?”
伞儿一怔,幽幽说道:“他,他……他也不知道。”
苟先生笑道:“听你讲话这口气,就好象这狼孩准知道那个地方,对不对?”
伞儿吼道:“他不知道!”
“我知道。”
林子的声音很镇定。
任何人都知道这镇定中有无比的愤怒。
他慢慢站了起来。
那个笑嘻嘻看这场戏的女人脸变得苍白。她记得在那壶茶里放了足可以毒倒一头牛的药。
林子声音冰冷:“你忘了,我是狼孩,狼孩很难被人毒死。”难道他刚才没有中毒?只是为了要看看这头猪这匹马还有这只狗如何折磨他,才宁肯让他们咬他啃他?难道他只是等他们施虐之后才想起来要报复他们?
朱先生脸色很难看,他知道一个人能被猪啃去了一块皮还不动,需要多大的毅力。
苟先生唿哨一声,三个人就无影无踪了。
马先生是从门冲出去的。
苟先生和朱先生都把墙壁撞坍一个大洞,人便没了踪影。
那女人吓得不敢动。
她才知道她想错了,她以为只要啸林山庄的林重老爷一死,山庄就大势已去。她忘了还有狼孩,还有一个狼孩林子。
这个狼孩比林重老爷更可怕。
啸林山庄的老爷至少还会笑。
林子冷冷对伞儿道:“你出去,我不想让你看见她这样子。”伞儿默默地出去了。
她站在外面,走得不远,但也不近。
她不想听见林子如何折磨那女人,但她又想知道他确实是折磨死了她。
她听见一声吼叫,是那女人的。
又听到了几声吼叫,象狼的叫声。
他同她动手了,那女人肯定不是林子的对手,他杀了她,扼死了她,还是用掌击碎了她的脏腑?
林子慢慢走出来。
“走吧?”
他慢慢走。
伞儿跟在他身边。
“你……掐死了她?”
林子抬头,看着沙丘,那儿有两匹马。
他脸色阴沉:“我咬断了她的喉咙。”
伞儿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