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不知吴智为什么会放过这一次机会。
他看见吴智急驰而去的身影。
他知道或许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牟熊定下心来,暗暗为自己庆幸,就招呼众筐头儿,一起向吴智去的方向远远跟去。
牟熊不想追上吴智,他知道追上吴智,也未必可以讨得好去。他只想跟着吴智,看看他为什么在刚刚要得手之时竟匆匆离去。
一行几十人慢慢跟在牟熊身后。
吴智的身法极快。
他转眼间来到了山坡边。
山坡边没有人。
地上有两具尸体。
吴智看到那个仰天躺着的是劈头老四,心知要糟,他去探探老四的鼻息,人已经死去多时。吴智心里一惊,那一个死人该不会是劈头老五吧?他急忙过去翻看另外一具尸体。
果然是劈头老五。
他们两人为什么出来,而且直奔这儿而来?是他们想起了丐帮前任总筐头鱼漂儿的忌日了么?他们是急着想见到丐帮之人了么?他们既然那么着急,早晨为什么不同他一起出来?他们为什么匆匆起来?是谁杀死了他们?当然又是牟熊的花招,他知道丐帮劈头们发出了孝衣令,情形不妙,就一定要害死丐帮劈头?
吴智后悔,他百密一疏,今日早晨未向丐帮劈头老五两人言明,他不带他们来鱼漂儿坟前的缘由。他不想鱼漂儿坟前喋血,不想让鱼漂儿坟前染上血腥。
但他这一疏忽,劈头老四和劈头老五却死了。
吴智低头看着,看到了劈头老五头上的伤口,头颅上破开了三个洞,正在汩汩流血。
这是虎爪的一招“当阳断魂”。
吴智想起了在回眸楼见到的那个大头又大手的汉子,那汉子叫虎四,是十二天下中的虎四。
吴智气愤已极,不禁仰天长啸。
这啸声极为悲呛。
牟熊来了,他身后缕缕行行跟着几十个丐帮分舵的筐头们。
他们惊呆了。
吴智慢慢起了身。
他已无话可说。
牟熊的心咚咚跳。
他赢了,他赢了吴智,吴智无声无语,已经输了。
牟熊在心里在笑,脸色却变得极难看。
他冲上去,搂抱住劈头老四的尸体:“兄弟,兄弟,四弟,是谁杀了你?是谁杀了你?你说啊,你说啊?”
他慢慢放下了老四的尸体。
他又看着老五,看着看着,牟熊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牟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热泪滚滚而流。
所有的丐帮分舵筐头们都跪在雪地上。
牟熊慢慢长吟道:
“杀我劈头,丐帮世仇!”
所有的丐帮分舵筐头们都一齐念涌道:“杀我劈头,丐帮世仇!”这声音发自几十个喉咙,震天动地。
丐帮劈头,自然是帮中硬汉之中的硬汉。北派丐帮与南派丐帮有极大的不同,在讨乞时,先用“庆口”上去向财主说好话,过年话说上一大箩筐。如果财主答允给粮钱便罢,不给便由“脏口”上去骂他。骂财主自然不是一般骂,用得着的是敲、打、刺、说、讽,比兴赋的手法无一不用得极娴熟,把这财主的祖宗八代全骂个够。如果这时财主还不肯给出粮米银子的话,就由“靠死扇的”上去,靠在财主家门板儿边,一口一句哀声,颤颤巍巍的声音直叫到你心尖子上:“大爷,行行好吧?老爷,可怜可怜穷人吧。”这一类哀求话说上一遍又一遍,“靠死扇的”多是吹一阵风就可以倒下的女人,瘦得象麻秆的女人。如果这一阵子哀恳也不能让财主动心,就由丐帮劈头上场。丐帮劈头是由帮中人众硬汉之中选出的硬汉,平日受丐帮帮众的百般呵护,为的就是这一天。劈头上场,就强问:“你给不给银子?”财主不应,劈头就用刀,用砖把自己刺得头破血流,砸得血肉模糊,直至最后如果财主仍不给钱粮,就把自己杀死。
劈头如死,众丐就不再向这家财主讨要,不再向这家财主讲一句话,只是跪倒一地,为劈头送行,然后众口一声:“杀我劈头,丐帮世仇!”从此,丐帮人人与你为敌,你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一旦丐帮人向劈头的尸体发誓,那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为劈头报仇。
劈头是丐帮的灵魂。
牟熊起身拭泪。
吴智冷冷一笑,起身要走。
牟熊一声断喝:“站住!”
吴智的身形一飘,人便站住。
吴智道:“牟熊,这一下你可如愿了。”
牟熊冷笑一声,不再作答,只是冷冷地盯住吴智。
牟熊道:“如果我看得不错的话,我兄弟的头上是被人用虎爪一招‘当阳断魂’抓死的。对不对?”
众人暗暗吃惊,有的人又细心一看,明白牟熊所料不差。
牟熊道:“虎抓虽猛,但也不是什么绝技,可能在五弟头上这么一抓,疾快如此,让他防也不能防,这就可是大本事了,吴智长辈,你说对不对?”
吴智淡然一笑:“对,对极了。”
牟熊道:“这么一抓,我可能会抓得出,因为我擅一门绝技‘百兽舞’,吴大侠,你也能够抓得出,因为你也擅长这一门绝技,是不是?”
吴智点头一叹道:“不错。”
牟熊冷然道:“既然如此,你看这一抓是你所为的呢?还是我干的?”
众筐头儿皆一惊,知道牟熊这一问问得好,问得尖刻,问得吴智无法闪躲。
众筐头们也都怀疑吴智,他们知道这一次传下孝衣令,是北方丐帮上百年来的大事,因为丐帮百年来并未传过一次孝衣令。有历代帮主总筐头儿在,孝衣令实属不必。丐帮劈头如死,其子女也不必行施孝衣令,天下乞丐皆敬重劈头,劈头为他们而死,他们怎么会慢待他们的子孙?所以孝衣令虽有,但百年未行,实在形同虚设。
但这一次竟然急急发出了孝衣令,而且孝衣令发至北方丐帮一百零八家分舵。
这一次实在是非同小可。
丐帮总舵的劈头们又在孝衣令上滴了三滴血,就告诉筐头们,劈头无辜流血,或死或重伤三人。
这让分舵筐头们大惊。
他们急急赶来赴难。
没想到,在他们眼前,又死了丐帮总舵的两个劈头。
筐头们怒火满腔。
他们有的掏出兵器,有的握拳以向,几十个人团团围起吴智。
吴智对这些被怒火烧沸了血的筐头们讲什么?
他能告诉他们什么话?
何况面前还有一个必欲置他于死地的牟熊?
吴智道:“牟熊,是你杀死了劈头们,因为劈头们一死,孝衣令所要讲的话都无法说了,因为劈头们想告诉筐头们,他们要清除出丐帮的人是你。”
众筐头们一愣,觉得这话很奇异,但也让人信疑参半。如果不是为了总筐头,就由总筐头儿下那个小筐令就是了,何必要行孝衣令?
牟熊哈哈一笑道:“吴智,你既然是前辈大侠,我一定要敬你几分,可现在躺着的是四弟五弟的尸体,他们尸骨未寒,你便说是我杀死了他们,这话又有谁信?”
众筐头们也暗自点头,现在有两位总舵劈头的尸体在,吴智说什么也难脱干系。
吴智道:“我会‘百兽舞’不假,但百兽舞并不只有虎爪虎拳。”吴智的言外之意别人也听不大懂。吴智这话是说,“百兽舞”既为百兽之绝技,就可以用各种手法,何必在这两个人身上都施用同一种手段?
众筐头们都不大熟谙“百兽舞”绝技,所以凝神看着牟熊,等他讲话。
牟熊冷冷一笑,慢慢说道:“谁都知道,‘百兽舞’乃是一种武林绝技,学兽也似兽,一举手一投足莫不同兽姿势相同,凡一出手,手脚为四种兽形,手用实则用手,腿踢实则用腿,你一出手,手掌击实在四弟胸前,所以你就发出一声虎吼,这一掌击得狠些,让四弟一命归阴。你又用‘百兽舞’去对付五弟,这一次你手用的是虎爪,腿可能用鹤蹬,也可能用鹿奔,偏偏又是虎爪得势,你就又发出一声虎啸,杀死五弟。这事儿是明摆着的。有什么可说的?你杀死五弟时,一定也作了一声虎啸,我也听得见,大家也听得见,你还有什么话说?”
吴智见众筐头神色,知道他们都已经信服牟熊的话了,认定杀死劈头老四与劈头老五的凶手一定是吴智。
别人怎么会一出手就杀死劈头老四与老五,凭他们的本事,若非遇上吴智这样的身手,岂能一战即杀?
吴智想说出牟熊的诡计来,说出他杀人夺图谱的野心,但他只是叹口气,一句话也讲不出。
既然无人相信,又何必讲出来呢?
牟熊心里大喜过望。好个三月羊,做下了这一妙计,饶是足智多谋的白衣吴智,也无话可说。
牟熊道:“吴大侠自称是师父的师兄,我该尊称一声师伯了,我原听说师伯行为怪诞,半信半疑,但见了师伯杀死四弟五弟的手段,才知师伯身手果然了得。虽然师伯是我丐帮恩人,但也不能恃恩行恶,杀死丐帮劈头。师伯也北方丐帮交好多年,难道不知北方丐帮的帮规么?杀我劈头,世代为仇!过错,恐怕也有兄弟们不肯轻易答应。”
牟熊的话刚刚说完,苦头儿便道:“为什么要放过他,就是鱼漂儿前辈活着,也决不会轻易放过杀死我丐帮劈头的人。”
众筐头们齐声喊道:“杀我劈头,世代同仇!”
吴智淡然一笑。
他没想到,没想到他会陷入牟熊的诡计之中。他不愿意与帮人动手,不愿与丐帮人冲突,鱼漂儿虽已过世,但丐帮毕竟是鱼漂儿的丐帮,他怎么能对这些人动手?
但他要不动手,今天一定会被杀死在这里。
牟熊远远地盯着吴智。
他一定要杀死吴智。如果他想称霸北方武林,吴智将是一大障碍。
要杀死吴智,现在正是机会。
杀死了吴智,可以挑起丐帮人对江湖上武林人物的仇视,带他们去同江湖上各大门派争雄。
牟熊惧怕吴智,不管怎么说,吴智总算是他的师伯,而且更让他心中长以为忧的,是吴智也擅长“百兽舞”。
吴智习练“百兽舞”功夫多年,功夫一定极为精湛。
牟熊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苦头儿听见了,冤头儿听见了,还有憨头儿也听见了。
三人一齐扑向吴智。
三人一齐向吴智痛下杀手。
四十几个人围攻吴智。
牟熊不动。
他不动,因为他与吴智有渊源,吴智是他的师伯,他当然不便与吴智动手。
他也不想与吴智动手,他也不用同吴智动手。
苦头儿向前一冲,遥遥向吴智点指。他与冤头儿、憨头儿三人都知道吴智的厉害,所以他们只是遥遥向他出击,并不十分靠近,甚至连冤头儿的小擒拿手也是远远地虚作声势,一点也不敢向吴智靠近。
四十几家筐头可没苦头儿三人这心思。
他们很想一试身手。
一则他们是丐帮分舵筐头,都是一方独霸的武林豪杰,平时便不大将人看在眼里,二则这一次又是憋足了劲头来的,一来便逢上吴智杀了劈头老四与老五,他们心里充满怒火,三则他们要在总筐头牟熊面前露上一手,他们也确实都有一手,不然他们怎么会带领一方乞丐吃百家,维持上十年八年而不失名声?
吴智很难应付。
他的身形很快,但走不出这四十个人的围圈。
四十个人都想杀死他。
一个使尖枪的筐头一吼道:“苦头儿你们稍退,让我来对付他!”另外一个筐头性子更急,长拳一式接一式递出,边打边吼:“还客气什么,打死他就算了!”
几十个人围住吴智,一心要把他打死。
吴智现在想讲话也讲不出。
他已没有时机再讲话。
他也没法儿杀人。
这些人都是丐帮的分舵筐头儿,每一个在江湖上都小有名声,都有一身功夫。
他如果杀死一个分舵筐头,他这一生就真的成了丐帮人的世仇,那时他更无法对别人讲得清牟熊的凶狠计谋了。但他不能不动手,只是在众人攻击之下闪躲腾挪,时间一久,内力不继,他便真的有生命之忧。
牟熊在心中暗笑,他看得出吴智的心思,吴智不敢下手杀人伤人,这样拖下去,吴智必死无疑。
苦头儿高喝道:“杀我劈头,世代同仇!”
众筐头齐声吼喝,冲向吴智。
刀枪拳脚一齐扑向吴智。
他为什么不用“百兽舞”功夫?他为什么不杀伤丐帮中人?他如果不动手伤人,今天能杀出重围么?能活下去么?
鱼漂儿坟前,有人在烧香烛、纸马。
这是三个小僮儿,随吴智前来为鱼漂儿祭奠的小僮儿。
他们知道吴智的性情。
他们放心吴智前去任何地方,如果他想去哪儿,就一定会去得成。白衣吴智,天下无阻。
这时,坟前来了两个和尚。
这是两个风尘仆仆的和尚。
两个和尚脚步全无声音,踏雪无痕,轻轻飘向鱼漂儿坟前。
两个和尚向坟施了一礼。
他们不能不先向鱼漂儿施礼,因为他们敬重鱼漂儿。
他们看着坟前。
这儿的雪地已经被烧成了百孔千疮,丢弃了许多杂物,敬奠死者,只有须臾的尊敬,之后便是冷冷的抛弃。
三个僮儿对这两个和尚不理不睬。
他们为什么要理睬这和尚?踏雪无痕?他们的主人吴智不光踏雪无痕,更有许许多多为人不及的本事。
这两个和尚便是入女人谷寻找陆灵生的枯木大师和荣木大师。
枯木看看地上的酒坛、酒杯,又飞绕在坟前看了一圈,他看见雪上那点点洒洒的酒痕,回头向荣木道:“他已经来过这里了。”
枯木知吴智为性情中人,祭奠不类别人,一定会边饮边奠,歌以佐酒的。因为这样做鱼漂儿喜欢。
荣木也点头道:“这张琴也在,好象吴施主刚刚也曾在坟前奏过曲子。”
三个僮儿烧完了纸马香烛,起身收拾琴案欲走。
枯木打揖道:“小施主,请问吴智吴大侠在哪里?”
三个僮儿对这两个和尚并无好意,但见枯木大师谦恭有礼,就道:“师父刚刚去追人,向那边山坡去了,现在怕正在同人打架呢。”枯木大师和荣木大师一惊。
恰在此时,他们听到了吴智的一声啸吼。
这是一声龙吟,是欲出渊潭的响亮一吟。
枯木大师与荣木大师心知不妙,若无紧急之情,吴智这样功力高深之人不会动怒,他既动怒,就一定是遇上了棘手之事。
枯木、荣木身子一纵,人如轻烟,足不履雪,向啸吼之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