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带着劈头老二上了一辆马车。
他仍紧紧抓住劈头老二的手腕。
这一辆马车冲出了大院,冲出了大街小巷,来到了城门边。
奇怪的是城门竟然在夜里大开着,看守城门的兵卒小屋里,几个叫化子正同小卒在掷骰子。
劈头老二一笑道:“这又是五弟的花招。”
马车冲出了城门。
城门外,大道上站着一个女人,一个浑身脏兮兮,连鼻子头上也有烟灰的女人。
这女人是朱慧。
她跳上了马车。
朱慧在笑:你以为怪不怪,有两个乞丐一块同我放火,一边放一边喊:“着火了!着火了!”
她笑着的时候,很可爱。
她看见了劈头老二:“你是谁?”
劈头老二沉声道:“我是丐帮的劈头老二。”
她不笑了。
想必她也知道了劈头老六之死?
马车停在山坳中。
三个人坐在山坡上。
林子看着劈头老二,等着他讲话,林子的眼中又闪着温柔的光。劈头老二道:“我们五兄弟看着你去找剑谱,在桌子下那地方找,知道那本剑谱是你埋的。因为我们已经比牟熊早了一步,拿到了剑谱。”
林子道:“我怕,怕剑谱落在他手里。”
劈头老二道:“他去晚了,他只拿到了剑鞘。”
林子不明白,六劈头兄弟既然拿到了剑谱,为什么不取走剑鞘?
劈头老二道:“剑鞘无用,反而被人怀疑是不是拿走过寂寞剑,所以我们没动那柄剑鞘。”
林子道:“我没杀六哥。”
劈头老二道:“你当然没杀他。我们让他去找云老爷子,刚走了一天,人就死在了那间小屋里。”
林子想问,但他不能问,他想问问丐帮六劈头有什么事要找云老爷子。
劈头老二没说。
他慢慢对林子道:“我们兄弟很敬重你,你宁死也信守誓言。”
林子没讲话,他的目光中有一些湿润,丐帮的劈头兄弟,胸怀如此坦荡。这才是真正的人么?
劈头老二道:“江湖之上,多风波,林子兄弟对这些世事所知太少,遇事要多与朱姑娘商量,那样你才不至于吃亏上当。”
朱慧笑了,她很乐意听这句话。
劈头老二走了,回凤凰城里去了。
林子和朱慧仍在山坳里。
他们驱车向山里走。他们得继续走,让牟熊找不到他,让十天下找不到他,让啸林山庄也找不到他。
林子呼唤住了马车。
“不行!”
小慧瞪着眼看他:“为什么不行?有什么不行?”
林子道:“躲起来倒是个好办法。可总不能躲一辈子。”
小慧道:“谁说要你躲一辈子了?你只要躲上一年,再回来,就可以用你的寂寞剑面对一切不平说话了。”
林子不语。
他要躲一年么?他能躲起来一年么?他能够。如果他进了长白山和野兽在一起,茹毛饮血的日子他也能过,他可以躲上一年,这并不难。
可是,丐帮五兄弟呢?他们救他出来,是为了让他躲么?他们为什么救他?是不是为了鱼漂儿的遗言中的那一条维持丐帮的誓言?不然他们为什么要冒死救他?丐帮劈头老六是怎样死的?他为什么而死,被谁杀死了?他能不能放下这件事不管?还有啸林山庄里的枯木大师,他对枯木大师答应在一个月后去找他,告诉他小公子的下落。不然枯木大师和荣木大师会双双走出禅室,历江湖而寻他。那时他岂不是会名声扫地?还有,回眸楼中的可卿,在可卿那里还有一个伞儿,她是不是在企盼着林子回去;告诉她她该去哪儿?她总不该永远居住在青楼里吧?
林子想到了这些,就缓缓勒住了马,说了一句:“不行!”
他还要回去,回凤凰城。
小慧劝他,劝得磨破了嘴皮子。
他坚决不听。
他要去找人。
他要去找伞儿,去告诉伞儿一声,他要去找那只三月羊。不然的话,他无法向老主人林重老爷子交差。
小慧说她可以替他去。
林子不答应。
小慧气哼哼地回:“她是不是女人?”
当然是。
小慧又问:“她很漂亮么?”
林子点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你把她放在那么一个好地方呢。”
林子突然胀红了脸:“小慧!我已经不能再打你嘴巴了。”
小慧吼道:“那还不容易,打呗,打啊,踢呀,怎么都行,为什么不干?男人变心,也快也容易。”
林子沉声说道:“别胡扯!她是主子的女人,她是金贵的女人。”小慧道:“我就不金贵是不是?我跟你东跑西颠,我就不金贵,很下贱,是不是?”
林子去抚摸她的头,被她甩脱。
“别动我,别动我!”
林子很有些动情。
“小慧,小慧,小慧……”
女人常常一瞬间就气也没了,火也云散了。
“你喜欢她……么?”
“谁?”
“那个伞儿。”
“不。”
“为什么不?她不是很漂亮么?”
“因为她没和我同生同死,没和我一起东跑西颠的,又杀人,又放火。”
小慧偎在他怀里,好娇柔:“去你的。你别说得太难听了,又杀人,又放火,不成了女魔头了么?”
林子道:“你就是个魔头,磨得我没一丁点儿办法。”
两个人忘了马车,忘了城里,忘了身置何处。
他们决心马上再更亲热。
他们从死难之中逃出来,他们更有权亲热亲热。
马车外响起了格格格的笑声。
林子和小慧互相望了一眼,他们这时宁愿不要这整个世界,也不愿听到这格格格的恶笑声。
林子慢慢从马车里爬出来。
天光大亮。
道路上,站着一个男人。
这人是那个只会谈风月,只爱喝美酒的七月猴。
七月猴在笑:“果然风流,逃命也忘不了快活啊,好日子,真是好日子啊。”
林子的心顿时扑扑跳。
如果没有这个七月猴,他真不知怎么办。他去找谁?谁可以告诉他三月羊是谁?
林子道:“你来做什么?”
七月猴道:“我说过,你如果不死,我就来和你交朋友。自然也和这个美人交交朋友了。”
林子的脸一沉,他这时象狼。小慧是他的,寻常玩笑开不得的。可七月猴仍涎脸在笑:“你已经有了一个女人,为什么还要找女人?”
林子心又一跳,原来三月羊是个女人。
他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问:“你这一次来做什么?是不是又要来杀我?”
七月猴叹了口气:“正是,我想,我杀你一定会有些麻烦,所以我就不杀你了,只是还想同你拼酒,喝酒,比喝酒,赢了的就走,输了的就死。”
林子就又进了凤凰城。
这一次是他藏在马车里,和那七月猴静静地对面而坐,由小慧驾车进城的。
马车拐弯抹角,按七月猴的吩咐,直拐进一家小巷边。
这里停了好几辆马车。
三个人下了车,向前走。
拐进了一家香气氤氲的小饭馆。
林子心里明白,这地方他来过,他曾在这地方杀过一条狗,一条十二天下的狗。
这里是徐大嘴的狗肉馆。
徐大嘴没吃官司,因为官府的人也想吃徐大嘴的狗肉。何况徐大嘴又杀死了那条狗,替州官报了仇呢?
徐大嘴只对林子点点头,也对七月猴点点头。
徐大嘴的生意如此兴旺,自然也有他的诀窍,凡来熟人,只是一点头,任什么也不问,任什么也不讲。
不问别人,就少知道些闲事。不知道别人的闲事,自然就没什么事可以向别人讲。
这是徐大嘴办事的一个规矩。
七月猴道:“来酒来肉!”
徐大嘴就送来了酒,送来了肉。
照旧例,是一人一碗酒,一人一碗肉,一人一碗汤。
七月猴看看桌子,说道:“这些不够我吃喝,我食肠宽大。”徐大嘴笑得很快活:“这不够,可以上别家去吃,破酒烂菜管够。”
林子只是看看七月猴,他没讲话。
七月猴一叹道:“徐大嘴,如果我今天在你这里又杀了人,这一回你能不能住监狱?”
徐大嘴有此惊骇,忙道:“我说,你可别总开这样的玩笑,我可不想看见死人。”
七月猴盯住每一个吃狗肉的人看:“如果谁不走,只好死。”狗肉再好吃,也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一转眼,人便走光了。狗肉馆里只剩下了小慧、林子、还有那个七月猴。
七月猴冷冷看着徐大嘴:“你是不是必须每人只能吃这一碗肉?”
徐大嘴乐了,很豪爽:“你乐意吃多少就吃多少。”
七月猴用手抓碗里的狗肉,吃得很香。
他盯住林子:“你为什么肯跟我走?”
林子道:“你要我喝酒我就喝酒,但你要告诉我一句话。”
七月猴:“告诉你什么?”
林子道:“那只羊,三月羊,她在哪里?”
七月猴一笑道:“先喝酒,我告诉你。”
七月猴笑嘻嘻地看着小慧,也给她倒酒。
小慧每一次都把酒泼掉,又为自己倒上水。
七月猴问:“你为什么不喝酒?”
小慧冷冷说道:“我要看他怎么喝,怎么被人宰了!”
林子已经喝了五六碗酒。
他已醺醺然。
他每逢喝酒时,就想到树林。他想他应该回到树林中去。在狼群里,他可以受到很好的照顾,没有危险。
他想哭。
七月猴道:“好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要宰了你。”
小慧冷冷地注视着他。
林子睁大了眼睛,他听了七月猴的话,好象很吃惊。
他盯住七月猴:“你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
七月猴也觉得诧异:“你没杀人么?对了,你没杀人,你只杀了十二天下的狗、猪、马。要我不杀你也行,那你、你,还有你都来做十二天下。你来做狗,女人做马,你屠狗的,只好做猪。好不好?”
七月猴很得意,他觉得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林子站了起来,酒劲还一个劲地向上冲。
“我不做狗,我要干十二天下,也要做一只虎。”
七月猴冷冷笑着:“是一只死虎!”
七月猴向林子一扑,他的猴爪扑抓得很快,一瞬间便向林子递了十招。
他不想让林子拔剑。
小慧吃惊,因为林子已经醉了,他决抵不住七月猴的杀着。但林子突然象醒了酒,出手居然不慢,转眼间便占了上风。
小慧放下了心。
徐大嘴站在小慧身后。
他慌乱地叫喊:“别打了,别打了!”
徐大嘴怕砸烂了他的店。
小慧当然不理会徐大嘴,她只是看七月猴与狼孩林子动手。
七月猴很灵敏,一会儿一纵,一会儿一跳,身子在林子周围转,他在寻找时机,他时时攻向林子的右手,有时甚至大露空门,拼命抢攻。他怕林子腾出右手小慧看得明白,如果不出剑,林子一百招内也杀不死这个七月猴。
她身子向前一顿,想冲上去,帮帮林子。
只要她一伸手,七月猴顾上她一顾,林子就可出剑了。
她刚站起来,身后穴道就被制。
徐大嘴点了她的穴道。
她不能动了。
徐大嘴就势一扑,扑向林子身后。
他双手执两柄长发,这是长一尺五的屠狗刀,他要把这两柄刀一齐是林子的腰肋里去。
这一周林子根本躲不过,因为七月猴也恰在这时,双手齐出,疾点他胸前命穴。
小慧惊叫了一怕,在徐大嘴疾吼声中闭上眼睛。
她不忍心看林子喋血。
这是在傍晚,天边烧着血红晚霞的时候。
北方的冬天很少烧霞,但偏偏这一晚上烧了。
这时,回眸楼里热闹起来了。
男人们匆匆忙忙地在街上走,匆匆忙忙地来回眸楼。他们不愿意在家受清冷,不愿意看老婆的冷面孔,他们想让肌肤得到亲热,想听女人嗲声嗲气的讨好,这样他们就急急忙忙来到了回眸楼。回眸楼的女人连回头看你时都面带笑容。
男人们匆匆上楼,脱去了皮衣服,在女人的讨好声中知道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大男人,就腆肚子挺胸,叫上好菜,同女人一起喝花酒。
女人们都是好性子,软软的,香香的,偎靠着男人,说世上最甜最好的话。
男人们相信女人的话,最起码暂时相信了女人的情话,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很够个男人气派。
男人同女人亲热,从亲热里找到了自己的快活。
可卿去隔壁屋陪男人去了。
伞儿在可卿去陪客人时总是睡在床上的。
林子把她托付给可卿,没想到可卿陪男人时她怎么办。
林子忘了,伞儿也是个女人。
伞儿是个很漂亮,很年轻的女人。
而且林重老爷子也很健壮,伞儿知道男人女人之间的一切事。伞儿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很受罪。
她能听见可卿与男人的喁喁情话,这都是些疯话,是让人一想就知道绝不可能是事实的疯话,可卿同那个男人在缱绻。
男人说:“我喜欢你,不喜欢疯疯张张的女人。”
可卿道:“疯张的女人可人心儿。”
男人道:“她一疯张,我就心烦。”
男人对别的女人时,总能说出自己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可卿道:“她不喜欢你。”
男人闷闷地:“她喜欢个屁?她喜欢的东西说来你也不相信,她喜欢的是一只兔子,一只胆如鼠的兔子,还养着一只猴,一只很乖张很乖的猴。”
可卿叹了一口气,对那男人想必更温存。
如果一个男人的女人喜欢上一只兔子和一只猴,这个男人的日子肯定很难过。
可卿的温存让这个男人忘了他的不幸。
伞儿仍睁着大眼,她眼里闪着光。
她在想林子?还是在想隔壁那个奇怪的男人?那个男人自家有个老婆,但老婆很喜欢一只兔子和一个猴子。
林子在身后飞过两把尖刀时突然想起了他在这儿时,是徐大嘴杀死了那条狗的。
他突然很懊悔很懊悔。
他不应该忽视这个,徐大嘴这么胆小,竟然敢杀人,这不该忽视。
因为他忽视了这个,他才得死。
他将死在徐大嘴这两柄尖刀下。
这两柄尖刀很锋利,直可以穿透他的胸背,从前胸透出来。
他嗅到了死的气味。
林子没死。
他的手下意识地向前伸去,格击住七月猴的猴爪,他想他会听到后背刀入胸背那沉重的刺击声,但没声儿。
他看见了七月猴的惊愕目光。
七月猴跳了出去,站在了一边。
林子才回头了,他又看见了一张微笑的脸。
这人是赌痴卢春。
他点住了徐大嘴的穴道。
赌痴卢春一笑道:“我又帮了你一回。”
他凑上去,在林子碗里抓起一块狗肉,尝了尝,说道:“是不错。”赌痴卢春进了灶房,从灶房里抓出来一条狗腿,一边咬一边问道:“这值多少银子?”
徐大嘴不能不讲话:“三十两银子。”
赌痴卢春一笑道:“我可以和你赌一赌。”
徐大嘴竟然也能笑出来:“赌什么?”
卢春大笑道:“你的狗肉馆开不成了,从明天起这城里就再也没有徐大嘴的狗肉馆了。”
徐大嘴冷笑,他没法儿回答。
赌痴卢春在酒壶里灌了一壶酒,嚼着狗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