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和小慧买了一辆马车。
他要赶回啸林山庄去,去庄前那一片树林里,寻找那间林中小屋,寻找那个老人,寻找他托付给那个老人的小公子林乐儿。
他还有一线希望,他知道那个老人功夫非凡。
不管十二天下会不会对小公子林乐儿下手,他们都找不到这个神秘的老人。
他一定要去看一看。
然后他才能决定怎么办。
他拼命驱赶马车。
小慧很紧地依偎着他。
他因为有了女人的依偎,就变得更加精神抖擞。
他要在半天内赶到啸林山庄。
他拼命驱马。
小慧看着他,心里很甜蜜,她找了一个好男人,这男人是寂寞剑,是名动天下的寂寞剑!
有多少人为寂寞剑米离与鱼漂儿的爱扼腕?有多少人艳羡鱼漂儿与米离的生死情爱?她们在梦里也发誓,只要世上有寂寞剑米离这样的男人,她们宁可与他一夜春风,然后用寂寞孤独的一生来寻味这一夜的旖旎时光。
但她们一生只会带着这遗憾度日,她们永远也别想碰上象米离那样的人。
可她碰上了,小慧碰上了,这个男人也是寂寞剑,他象米离。他虽然没有米离那风度,没有米离那迷人的微笑,没有米离那身功参造化的功夫,但他有米离的正直,有米离那百折不挠的劲头儿,而且他还是……是一个狼孩。
小慧为他是个狼孩而快活。她刚刚与林子在一起时,骇怕他一快活时那低低的呻吟,这呻吟不是人的语言,不是人的呼唤,而只是狼快活时的低嗥,从这低嗥中传来一阵阵野兽的快意,这让她既颤抖又害怕。可他不是狼,他只是一个从狼群中走出来的狼孩,这就让她轻松了许多。她后来渐渐也被他感染成一只野兽,当他们忘情缱绻时,已浑然变成了北方的苍狼,为他们的贪欲而忙碌。她从这贪欲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活。
她从心底里喜欢这个狼孩。
马车戛然而止,马被勒住了,在路中间,坐着一个人。
这是个怪人。
这人身子很直地坐着,脸上没一点儿神采,黑黝黝的脸上没一丁点儿表情。他的身躯也很瘦,身着一身赭黄色长袍,长袍很腌月赞,让人看了想吐。
小慧看着这男人,想笑,格格笑了几声,但一看林子那眼色,知道这个人一定很可怕,不然林子不会马上就变了脸色。
小慧低声问道:“他是谁?”
林子一叹道:“枯木。啸林山庄有两个高人,据说功夫已深不可测。这些年很多人觊觎啸林山庄,但都不敢动手,就是因为有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叫枯木,一个叫荣木大师。据说他们是佛门高僧,但从不知他们来自哪一座寺庙,只知道他们修的是阿难功,一岁一生,一岁一死,生生死死之关早已勘破。生者就为庄守戒,死者其实是闭关一年。这二人功夫,我无论如何也是敌他不过的。”但没有办法,敌不过也得下车。
林子慢慢下了车。
“枯木大师这一向可好?”
枯木不吱声。
林子道:“我离开山庄时,不曾去后庄禅堂去与大师告辞,多有得罪了。”
枯木瞪他一眼,冷冷道:“你从兽界轮回,便应比世人多了一分仁慈,怎么也如此矫情,装模做样,岂不叫人觉得好笑?”
林子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枯木、荣木大师已经练成不世奇功,向他出手,绝对得不到一点儿好处去,只好用言语酬酢应付,以图混过这一关。
只要枯木大师肯讲话,这心思就可能奏效。
林子道:“枯木大师应该知道,人世间不知比兽禽世界多出多少邪恶,不知大师是不是可以明察人之奸雄,是不是可能知晓啸林山庄灾难的来处?”
枯木冷哼了一声,他坐枯禅,一向只在禅堂静修,自然从无机会来了解江湖风波,人心善恶。
枯木大师道:“你杀死了林施主的幼公子,使林家从此无嗣,使啸林山庄群龙无首,你造的罪孽也够大的了。”
林子道:“枯木大师怎么就知道杀死小公子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枯木声音阴沉:“啸林山庄十几个人都在场,难道众人的眼睛都看错了不成?”
林子道:“枯木大师也是明白人,如果你是我,就不会选个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刻,在一个无人看见的地点杀死一个孩子?而偏偏要在众人面前去让大家眼盯着,让啸林山庄的人对我仇恨百倍?庄主生前将小公子托付与我,我想杀他,一千个也杀了,又怎么会在啸林山庄门前摔死他?”
枯木大师道:“这一点已有人想过,有人说得也有他的道理,他说你是中了别人的毒,被人胁迫,不得不这样做。他相信你缺人性。”
林子冷笑道:“大师应当知道,我并不怕毒药,寻常毒药并不能毒倒我。”
枯木道:“好,既是如此,就让贫僧来试上一试。”
枯木的手一伸,瘦骨嶙嶙的手抓住了路边一株红毛柳,他抓住一根柳枝,抓得很紧,凝神用力。让人十分惊异的是,这一根红色的柳枝在枯木大师手里渐渐变了颜色,红色退尽,变成了死灰一样的颜色。
这根柳枝已经枯死了。
枯木大师手一抖,这根柳枝便断了。
他把这根柳枝递与林子,声音中并无一点儿冷淡与热情,只是漠然说道:“如果你吃了这截树枝,可以不死的话,我就相信你的话了。”
林子愣住了。
小慧看着林子,知道他很难办,知道吞一截树枝比刚刚同十月马的那一番恶斗更可怕。
女人因为心爱之人,常常比他们更为警醒,她们更能早早地嗅出危险的气味儿。
小慧冲枯木大师一笑,笑颜带羞,人面春风,对枯木大师软语而问:“大师,这树枝是人能吃的么?兽都不吃这树枝,人怎么能吃?”
枯木直通通地说道:“你说这不能吃?”
小慧格格而笑:“当然不能吃,你知道这枯柳枝有什么味道?”枯木道:“贫僧心中无色无味,但这柳枝确实可以吃。”
枯木说毕,竟然把这根枯树枝放在嘴边,咯吱咯吱咬断,一口口吞吃起来。
须臾之间,便吞吃了半根树枝。
小慧惊呆了,枯木大师果然能吃这树枝,而且象吃食物一样,不慌不忙,象边吃边品味树枝的味道。
枯木大师把树枝向林子掷来。
小慧身子一跃,想冲上去抓住这树枝。
树枝快飞到小慧面前,突然飞得快了起来,斜斜一趁,便打折了小慧头上的簪子,把她的一头秀发披散。
“小心!”林子冲上去,扯开小慧。
林子左手一伸,将这半截树枝抓在手里。
这只是一截极为平常的枯树枝。
但林子脸色很郑重。
啸林山庄他呆了十年,他见到过枯木大师与荣木大师较试功力。
那是在秋十月,在枯木大师同荣木大师轮番坐禅的时节。
秋十月时,枯木大师出禅室,入人世历劫渡世;荣木大师入禅室,修自身至上修为,学达摩祖师面壁静思。
两个人在啸林山庄就有一次较试。
这一试斗得很激烈,两个人只是坐在地上,看周围这些花草。枯木大师推掌屏息,用自身“枯木禅功”将身边草木都变成枯萎之色。荣木大师用自身“荣木禅功”将身边草木都变得更旺盛,更鲜艳。
二人斗法之后,斗法之处便用绳拦起来,三日之内,走入草木之间的人必死。
这绳拦之间分明是两个世界,一个是正草木旺盛,争奇斗艳的盛夏之日;另一个是草枯花落,冬风肃杀的枯寒时节。
这一枯一荣竟在同一时节出现。
嗅过那毒味儿的人道:“荣木大师的草木花朵之间,有一股醉人的甜味儿,让人嗅后如饮美酒,面色绯红,不知自醉,沉沉睡去,中毒不醒。而枯木大师那些枯草落叶,一旦被人嗅到,便有一股水蒲的气味儿。人嗅到之后,渐渐神思不属,心神不振,闷闷不乐,郁郁而终。”
啸林山庄富甲天下,之所以江湖人畏惧它,有荣木枯木大师在,这也是一个极大的缘由。
林子知道,也许他就过不去枯木大师这一关。
小慧要上去夺这截树枝。
“别动!”林子一吼。
小慧知道这截树枝有极大的蹊跷,可能有剧毒,她决不能让林子吃了它,她决不让林子被枯木大师毒死。
林子回头对小慧道:“朱慧,你去枯木大师扯树枝那周围,薅来几把草,你得一把一把地挨着扯,千万别漏过一点儿。”
小慧很认真,手被扎破了,扯来一堆草,都放在林子面前。
林子的右手握住那半截枯干的柳枝。
他左手开始选这些草。
他把一些草小心地拣出来,把它们放在一边,有的是草根,有的他掐下了草叶尖儿,有的他取下了草的中节,还有的根带着泥土。没人知道这些草的秘密。
母狼知道,活在世上几千几万年的野兽对于大自然,有比人类更多的聪明和智慧。
林子拣完了这些草,叹了一口气,道:“好,枯木大师,我可以吞吃你这截树枝。我想问一问你,如果我吞吃了这截树枝之后不死,枯木大师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时机,让我去寻找小公子?”
枯木不讲话,冷漠地点点头。
林子坐下了。
他盯住小慧,小慧担心地望着他。
林子开始嚼这半截树枝。
他不象枯木大师那样吃得安然,他吞咽树枝时很吃力,很费劲儿。他觉得树枝太难吃了。
终于吃完了这一截树枝。
他的脸开始变色,渐渐变成了土灰色。
小慧焦急地盯住他。
林子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枯木大师一叹道:“如果你承认你杀死了林施主的公子,我会给你解毒。”
林子摇摇头。
他已经讲不出话来了。
他把身边那些拣出来的草全抓起来,胡乱往嘴里塞。
他这时不象狼,甚至不象吃草的羊与兔子。
他的嘴角边是泥,是草的绿汁。
他长吁了一口气。
他在呕吐,一点点把他胃里的食物全部都吐出来,直到他吐光了胃纳,吐出胆汁来。
枯木大师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小慧很吃力,扶着他上了马车。
“往哪儿去?”小慧问他,希望他能回头,回凤凰城去。
“去啸林山庄。”
林子躺在车上。
小慧知道,他们还会遇上麻烦。
马车在山路上颠,已经看见那个小镇了,在小镇的北角,一片鳞次栉比的房舍构成一个大院落。那儿就是名闻天下的啸林山庄。林子长吁了一口气,他马上要进啸林山庄了,他要去那儿附近的一片树林,在那片树林里头,有一间小屋,小屋里有一个老头,老头会带着林公子乐儿。
但他没法儿进镇。因为一声呼哨,从路边飞出了六个人。
这六个人的动作很迅速,一个执刀的人刷刷刷三刀砍下,直砍他们的马。另外一个双掌直击向驾车的小慧,小慧鞭子一扬,就向那人抽去,那人身子在空中一翻,便翻过马车,落在车的另一边。就在这时,另外一个人扯马而上,人落在马背上,一踢刺臀,马用力一跃,就箭一般冲了出去。
马车双辕摔在地上。
原来那个用刀人把马缰和肚带都一齐砍断,让马脱出车辕的系襻,才能使马背上的人驱驰而出。
用刀的人又一刀挑出,把帘挑断。
林子只好勉强坐了起来。
他看到了来人,来人是丐帮的六劈头。
劈头老大收起了刀,瞪着林子。
“听说你拿到了寂寞剑?”
林子点点头。
林子想,单身而出,寻找十二天下中那个嗜血杀人的三月羊。但他没有找到三月羊,自己反而成了人家要宰杀的羊。啸林山庄的人想杀他,北方丐帮也想杀他,十二天下更想杀他。
他想追杀别人,反而被别人追杀。
他想苦笑,但笑不出来。
劈头老五道:“你手里的剑一定是寂寞剑,因为我见到了剑光,那一道彩虹不会错。”
林子甚至都懒得点一下头。
劈头老五道:“我们这些人中,只有老大、老三后来跟过鱼漂儿总筐头,他们也只见过一次她老人家用寂寞剑。那还是几十年前
她同凌云阁阁主严释惊天动地一战。我们兄弟六人想证实,你手里的剑确实是寂寞剑。”
林子点点头,他明白,丐帮人一定要寻找寂寞剑。
他们会为了找回这一柄寂寞剑,不惜杀死他狼孩林子。
他在江湖上并不是一个很有声望的人物。他只是啸林山庄的一个闲人,一个象林中野人一样的狼孩。
他被枯木大师的毒树枝折腾得没了气力,如果他能站起来,就可以同丐帮六劈头拼力一搏。
但他没有一丝儿气力。
林子的目光寻找小慧。
他看见了小慧。
小慧在笑,这是凄艳的笑,让人心碎的笑。
他想讲话。
小慧开口了:“你是不是又要告诉我,让我走开?你是不是又要告诉我,让我去哪一个没人的地方等你?你别妄想了,我就在这里,如果他们杀了你,我就会把你埋了,杀死他们。杀不死他们,我也会杀死自己。”
林子看着她。他是想让她走,但他从她眼中看出,她不会走,她决不会扔下他自己再一个人走开。
想必那一次走开已经把她折磨得没了耐性。
尤其在不知他是生是死时,等待比被杀更难熬。
林子笑了笑,他再也不看小慧。
劈头老大道:“我们只想借看一看这柄剑。”
照丐帮六劈头来看,这要求也是天经地义的。寂寞剑出自大侠米离,米离临终之时把这柄剑传与了丐帮总筐头儿鱼漂儿,从此寂寞剑与另一项江湖绝技“百兽舞”就成为鱼漂儿的拿手本事,也是丐帮自身的两大绝艺。虽然鱼漂儿已死,但江湖人多知鱼漂儿并无亲淑子弟,那么这寂寞剑必然会传与丐帮总筐头牟熊了。
可如今江湖上又出了一柄寂寞剑,他们怎么能不过问?林子如今身体孱弱,如果不把寂寞剑交与六劈头,他与小慧就有生命之忧,他为什么不交出来?
但林子只是微微一笑,道:“你们见到鱼漂儿师父把寂寞剑交与别人看了么?”
丐帮六劈头一愣。
寂寞剑一向不示与人,甚至在剑出手时,也因其太快使人看不清剑,而只能见到那一道闪动的光彩,象一道绚丽的彩虹。
寂寞剑不与人看,不能示人,所以称其为寂寞剑。
寂寞怎么会与人看?
劈头老大道:“寂寞剑是丐帮总筐头鱼漂儿前辈的佩剑,怎么会在林先生手里?”
林子道:“我向鱼漂儿前辈承诺了三件事,才得以做寂寞剑的传人的。”
劈头老二道:“据我所知,鱼漂儿前辈作古之时,你还在林子里学狼嗥呢。”
林子脸色胀红,他不愿被人提起这段往事,林重对他就从不提这一段往事。
林子道:“如果我能爬起来,为了这一句话,你可能会吐落两粒牙齿。”
劈头老大道:“如果你不交出寂寞剑,就只好和我们丐帮六劈头一斗。”
林子站在山坡上。
树木萧瑟,北方的林子已经披上了一层冬意,远近的山坡都是一片黄色。
劈头老大把刀一掷,刀便插入地中,只露出一截刀柄。
“你如果不交出寂寞剑,只有一死了之。而且你死了,寂寞剑必定落在我们手里。”
林子一笑:“你们可以夺剑,可以向武林中人炫耀你们是用武力从我手里夺去寂寞剑的。但你们决不可能真正成为寂寞剑的传人。你们六个人不能,牟熊也不能。”
劈头老二道:“为什么?”
林子道:“因为你们不配。”
六劈头没有讲话,他们明白林子这一句话的重量。他们不配成为寂寞剑,因为他们不是米离,不是那个一啸落松风,剑气行千里的大侠米离。他们也不是鱼漂儿,不是那个侠骨柔肠,无限情思入骨的鱼漂儿。他们只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丐帮劈头,是不怕死,敢死的汉子,但决不会成为寂寞剑。
牟熊也不配持有这一柄寂寞剑?也许他的话对。如果牟熊有这“百兽舞”与“寂寞剑”两大绝技,鱼漂儿总筐头儿一定会传与他的。既然连三十八万丐帮徒众的大事都委托与他了,为什么还要吝惜这两项绝技?她也该明白,只有牟熊擅这两大绝技,丐帮才会在江湖中更有地位。
但她并未传与牟熊两大绝技,看劈头老五一提起寂寞剑时牟熊那神态,显然他手中并无这柄寂寞剑。
他也可能没有“百兽舞”这门江湖上罕见的绝技。
劈头老五冷冷笑道:“你认为只有你应该有这门绝技?你认为牟熊总筐头儿和我们六兄弟都没有这德行,不该有寂寞剑,而你却应该有?”
林子笑笑道:“宝物存世,唯有德者可以居之,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是比你们幸运而已。”
劈头老大道:“你凭什么说我们无德?”
林子望着山坡,他现在想去那片林子,他已经能看见那片林子了,但他不能马上走过去,也可能就眼望着那一片林子而倒在这里,默默死掉。那样他便不会知道啸林山庄前摔死的小公子是谁,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他必须讲实话。
“我在鱼漂儿前辈住的那间屋里,静夜听到了鱼漂儿前辈的琴声。然后就找到了她的剑与这一本剑谱……”
说来很简单。
丐帮六劈头哑口无言。
他们敬重鱼漂儿。但他们没想到应该敬重那一间小屋,敬重到了应该在那一间小小的潮湿的屋子里静夜中宵不眠不休地想着鱼漂儿和她的惊世绝技。六劈头也和牟熊一样,曾在那间小屋里走来走去,赞叹鱼漂儿的清苦,但他们决不想让自己也那样清苦,他们决定在青楼上,在宽敞干净的屋子里住,他们决心不亏待自己。
鱼漂儿就没选择他们做为她的传人。
他们觉得心里很不自在。
劈头老大一吼:“杀!”
丐帮六劈头就身形急动,把林子围了起来。
林子凝立不动。
叭——,劈头老三一掌击在林子后背上,他哇哇吐出两口鲜血。但他身子晃了两晃,又站稳了。
劈头老大道:“你为什么不出剑,拿出你的寂寞剑来,否则你就没命了!”
他用力一拳,把林子打得象一只纸鸢,飘飞出去。
林子觉得昏昏沉沉,他的眼里闪着绝望的光芒,他浑身燃起了怒火,他身子已经挺起,他的手在颤抖,他去摸腰间的那柄软剑。这是一柄寂寞剑!
但他的手停住了。
他已经看到了劈头老大眼里闪过的那一丝惊慌,已经看到了丐帮六劈劈头对这一柄寂寞剑的畏惧。只要他出剑,六劈头就会有人倒在山坡上。
但他的手停住了。
劈头老大拔出了单刀,把刀放在他的脖颈上。
小慧脸色苍白,站在一边瞧着他们。她在等待,等待林子的死亡,也在等待自己的死亡。
劈头老大刀一用力,便有血丝从林子的脖颈上浸出。
“如果你出剑对敌,就还有一点儿机会。”
劈头老二道:“不然,我们就只好杀了你,夺走你的寂寞剑。”丐帮六劈头都站在林子身边,任何人出手,都可以置他于死地。林子缓缓说道:“你们可以杀死我,但我决不可能这么办,我不能违背我的诺言。我答应鱼漂儿前辈,从此维持丐帮,一生一世做丐帮的援手。”
林子眼睛一闭,等待死亡。
劈头老大笑了,丐帮六劈头都笑了。
林子吃惊地看着他们。
劈头老大说道:“五弟,你说得对,这狼崽子真比咱们这些人模狗样的家伙强,他不得寂寞剑,谁得寂寞剑?”
六劈头向林子深深施礼。
六兄弟的眼里闪着诚挚的光。
劈头老二拽起了林子。
劈头老三道:“多谢你善待五弟。”
丐帮六劈头一齐向林子施礼:“兄弟,告辞了。”
丐帮六劈头走了。
小慧扑上去,紧紧抱住林子。
他们又度过了一场劫难。
小慧喃喃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杀你?你怎么知道要这样做?”
林子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鱼漂儿告诉我,要我善待丐帮,因为我手里有一柄寂寞剑。”
牵过马来,他们骑马去啸林山庄。
他们已受了两次惊扰,好在二人都还平安。
他们一定要到树林中去,去寻找那一间林中小屋。
他们骑马缓缓走上山坡。
他们已经望见了那树林,只要一放马缰,这匹马就会小跑着,轻轻松松地跑进树林。
但他们没法跑下去。
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尖头豆眼,嘻嘻笑着,眼光很淫邪。
“小丫头,你上哪儿去啊?”
他手里还有一只酒瓶,一只来自波斯国的晶玉玻璃瓶。
他对坐在小慧身后的林子蛮不在意。
小慧和林子只好下马。
他们的目光仍在望着那一片树林。
这男人嘻嘻笑:“我是风月美酒。”
小慧失声道:“你是十二天下的侯先生?”
“不敢,你就叫我七月猴算了,不然你就叫我七猴子,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
这就是十二天下里那个风月美酒的七猴子?
林子冷笑道:“你想干什么?”
七月猴道:“你杀了猪,宰了狗,又杀了十月马,是不是?”林子一笑。
七月猴摇头晃脑:“那头猪笨头呆脑,偏偏有女人去偎他就他,你说让不让人恶心?”他盯住小慧看看,又说道,“还有那只狗,格格笑起来没完,十二天下有了一猪一狗,天下不宁。你杀了猪宰了狗,有什么不好?我来找你,是专门向你道谢来的,我这里有一瓶美酒,你喝不喝?”
林子和小慧都很意外。
十二天下行事诡黠,不与人同,但决不可能被人杀死他们自家兄弟,不来寻仇,却跑来与仇人大饮美酒的。这其中必有蹊跷。
七月猴自己又喝了一口酒,道:“这酒中自然有毒,你要是敢喝,咱们就交上个朋友。你要是不敢喝,那可就麻烦了。”
林子接过了酒瓶。
这是一瓶陈酿的葡萄酒,是波斯国的产物。不知是贡品还是哪一家大户家中贮藏的,触口喷鼻,皆是酒香。
林子拿起来就要喝。
七月猴道:“要不要我告诉你,这酒里是什么毒?”
林子摇摇头。
小慧盯住他。
她恨,她恨这些天下的男人,恨这些江湖客,他们动不动就使刀用枪,戕害人命。要不然就是这么一瓶毒药,那样一粒毒丸,想毒杀天下仇敌。他们难道就不能象丐帮六劈头一样,恩恩怨怨,原为大义,相逢一笑,泯绝恩仇?
林子喝下了几大口酒。
他的脸有些抽搐。
七月猴也是兽,他是狼孩,也是兽,这是兽与兽在较量。
七月猴见他喝下了几口酒,也暗暗吃惊,知他胆识过人,但又知他已然中毒,便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看他运功疗毒。
七月猴道:“我看见了你与那个老和尚在一处。那老和尚也太笨拙,才让你有机会吃草,可现在你没有任何机会了,你想去吃草,也爬不出七步去。这是‘七步寸断丹’。你只有好好静坐,护住你的心脉,也只能坚持那么半个时辰。如果你一动,七步之内必死。我告诉你这些也就够了。”
林子闭目无语。
小慧在一边观看他,见他脸色渐渐在变,他的脸上象有了黑黑白白的光斑,有条条缕缕的斑影。她暗暗吃惊,知道这是中毒已深的征兆。
七月猴在一边道:“这种笨蛋,你跟着他做什么?还不是只能受罪?不如跟着我,你可以知道七月猴有多温柔。风月也会谈,美酒也能饮,你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好不好?”
小慧恨恨地盯他一眼,恨不能把他吞进肚里。
林子的头发在脱落。
山坡上有微风,他的头发在微风中飘落。
他是会先倒下,还是会先掉光了头发?他会浑身腐烂而死,还是会浑身漆黑,尸硬如铁?
林子突然瞧见了虫子在他身边爬。
这是些地鳖虫,是一种北方蠹虫。
这些虫子正从他的膝盖向上爬。它们不怕林子成为僵尸,也不怕他身上有毒,它们是食尸的蠹虫。但它们爬得太慢了,直等到他死,也不会爬到他脸上来。
七月猴悠然道:“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会量力而行,你这么一个小小的笨蛋傻瓜,难道就能杀死十二天下么?猪再讨厌,狗再无能,也得由我们自己下手杀,你何必插手?听说你还要找三月羊?你连我这个七月猴都对付不了,你找到她,只会被她咩咩叫着吃了,她吃掉你,连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林子的头脑里已一片晕眩,他的头脑中象有无数花丛飞来绕去。他心里道:难道我不行了么?难道我只能就这样迷迷怔怔地去死么?还有小慧,还有树林呢?还有伞儿呢?她们怎么办?
他看见一只地鳖虫爬上了他的手背。
他很厌恶这地鳖虫,他想拼死也要把这只地鳖虫扔出去。
可能这一甩,他就没了命。
即使是死了,他也不能让这只地鳖虫爬在他手上。
但他最后看见了身边,他身边已经爬满了地鳖虫。
小慧尖叫着,急不可耐地冲上来,踩踏这些虫子。她更厌恶这些虫子,她已经变得要疯狂了。
但七月猴看也不看这些虫子。
他为什么不看这些虫子?他也讨厌这些虫子么?他也不想让这些虫子来打扰他么?
他坐在林子对面,身边很干净,没一只地鳖虫。
林子的心里突然一亮。
小慧惊呆了,她吃惊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眼睁睁地看着,狼孩林子被七月猴这几口毒酒毒迷了本性,竟然抓起了手背上一只地鳖虫,生生地把它吞吃了下去,然后他就满脸花花绿绿的彩色,一脸诡秘的笑意,去抓他身边的地鳖虫。
他吞吃起这些可怕的食尸虫来。
小慧瞪眼看着他,吼叫道:“林子,林子,你疯了么?你疯了么?”
林子看都不看小慧,拼命吞吃那些地鳖虫。
小慧盯着他看,喊:“混蛋!混蛋!你真是个混蛋!”
她哇哇地大吐起来,吐得很苦。她伛偻下腰去,再也直不起腰来了,眼里哗哗流泪。
小慧吼叫两声,冲向七月猴。
七月猴一出手,就把她甩了出去。
她叭地摔在了地上。
她绝望地看着林子。
林子仍在吞吃,他吞吃了许多地鳖虫。他难道在死之前一定要吃够这些虫子?
他难道昏迷得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小慧绝望了,她想用匕首自杀。
她看看林子,想告诉他,她要先走一步了,她不能再等待他了,决不能再等待了。
她要把匕首刺向前胸。
一只手捉住了她。
她抬起头来,他是林子,是林子捉住了她的手。
他没有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没有那昏昏暗暗的一块黑一块白了。
林子的声音喑哑,说话也有一股腐尸味儿:“你为什么这么急?”
小慧的泪水哗哗流。
七月猴走了,她不知道七月猴是什么时候走了。
他为什么不再出手?他是一个只会谈风月,只会饮美酒的纨绔公子么?他的功夫不高么?可是看他一出手便把小慧甩开那手法,他的功夫很高,也很好。
也许他是想着他的诺言,他从此想与林子交上个朋友?
林子吃了地鳖虫,她无论如何也觉得有些恶心。
她没想到,这些地鳖虫会救了他的命。
林子也不知道,他只是在临死之前决心试上一试。
结果他又活下来了。
这一试让他又有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