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坐在一个木桶里。
木桶里蒸腾着热气,热气沿着木桶上升,一直升到板棚上去,化成水滴,落下来,吧嗒一声正落在林重的唇边,水滴是甜的。
水滴是甜的,因为林重现在用的洗浴汤不是水,而是奶,是人奶,是几十个年轻母亲的奶,再加上一些牛乳、羊乳,用何首乌、长白山人参掺在一起的。
人乳、牛乳、羊乳是常见的,何首乌、长白山老参是名贵药材,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可林重却让人把它们放在锅里一道,煮出来一大木桶奶液,他要洗澡。
除了林重,谁也不会用这些洗澡。
他坐在木桶里,很舒服。
林重是关东豪富,一镖药材去南方,一镖绸缎回关东,这么走了二十年,他的店号遍关东。
他很会保养自己,人已四十多岁,但一身肌肉很结实。
木桶下面烧着文火,这是用香木料制成的火炭,烧起来没有烟气,只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儿。
三个少女把长发束起来,在木桶边站立,双手用力搓揉着林重的胸、背,使肌肉泛红,毛孔张开,让药力慢慢浸入到体内。
林重闭着双眼,他很快活,正一心一意地享受着。
人乳很有养分,牛乳也是这样,羊乳也不错。但这些东西还是不如豹乳,不如鹿乳,也不如虎乳。
林重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他只把手立了一立。
三个少女便退至一边,旁边的一扇小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叫林子。
他叫林子,是因为他没有名字,也没有姓氏,他是林重从林子里拣回来的。林重十八年前走镖时,从一只狼嘴边夺回这个孩子,因为他是从林子里拣回来的,所以他才叫林子。
林子的声音很谦恭:“老爷有什么吩咐?”
林重的声音懒洋洋的,任何被泡在这乳汤之中的人都会这么懒洋洋的:“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林子不会搭言,他永远也不问林重想出了什么主意。在这啸林山庄,想主意是老爷子林重的事儿,任何人都只要听他的吩咐,把老爷的主意变成现实就是了。
林重说得很慢:“我想,我下一次洗浴时必须用豹乳、虎乳和鹿乳,我想那会让我更有力气。”
林重需要力气,他的力气主要用来对付敌人和女人。
林子点点头,走出去了。
林重又闭上了双眼。
三个少女又来为他揉搓肌肉,必须把药力揉进去。这样对他有好处。
林子一走出这间浴室,啸林山庄就会忙乱,整个长白山就会忙乱,所有的猎户都会在山里奔走。
三天之后,林重再来洗浴时,他用的浴汤就会是人乳、豹乳、虎乳、鹿乳。
林重对这点没有丝毫怀疑。
啸林山庄有多少财富?林重不知道,只知道他的财富数不清,只知道他有三百六十五处店号。他不再发展,只要三百六十五处,是因为他能够记得住,一年也只有三百六十五天。
火烧得很热。但林重不必担心火热,他的大桶底下是一块圆形的玉石,这是一块冷玉。无论桶烧得多热。他不会坐不稳,也不会烫脚。
他决定再烫一会儿,然后就同这三个女孩子去卧室。
但这时,忽然有羊叫声传来。
“咩——咩——咩——。”
林重的脸变了色。
啸林山庄里绝没有羊。他的浴室在山庄中心,这里向外二三里路都是一排排的房舍和九曲十八围的回廊。每处都有几个抱着大刀的壮汉守护。哪里会跑来一只羊?
三个少女并未注意到林重的脸色,她们仍在全心全意地为林重搓揉。
林重止住了她们。
他声音有些紧张:“你们听到了羊叫声么?”
三个少女笑了,笑得很放荡。林重老爷和你讲笑话时,你尽可以依偎他向他撒娇,这对你大有好处。
一个女孩道:“老爷,你是不是想羊了,一会儿,我们都给你学羊叫……”
另一个少女也想说几句笑话,但她的笑话噎在嗓眼里了。
三个少女也变了脸色。
因为她们恰恰在这时听见了羊叫声。
“咩——咩——咩——。”
少女们惊呆了。
羊叫声就在附近,就在这浴室里。
林重想马上站起来。
但他站不起来了,浑身的骨节咯咯作响,脸因痛苦而变得很长,牙也龇在外面,眼睛里满是恐怖神色。
少女们惊叫了一声,都昏过去了。
因为她们看见,木桶里白白的奶液变得通红通红,这是人血,人的鲜血。
啸林山庄受了惊。
整个山庄一片骚乱。
大管家林忠抱着小公子林乐儿,站在床前;林重喜欢的几个女人也都站在床前;还有七位管家管事。
他们看着林重。
不可一世的啸林山庄主人如今只剩下一层皮包着的骨头。他两眼深陷,脸上没了肌肉,浑身失了血。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慢慢地吧嗒着嘴。周围人很焦急地猜测他想要什么,或是想下什么命令,但没有一个人猜得到。
他最喜欢的一个少女伞儿凑在他身边问:“老爷是不是有事要吩咐管家管事?”
林重皱一皱眉。
伞儿又问:“老爷想见谁?”
林重眨了眨眼。
伞儿又问:“老爷想见的人不在这里?”
林重眨了眨眼。
众管家管事算来算去,这里只少了一个总随身侍候老爷的人——林子。
可林子只是个听差,是传林重老爷命令的听差,找他做什么?一声令下,全庄人找人,找林子。
林子这时正走在树林里。
他走得很快,枝枝杈杈的树枝挡不住他。他象一只豹子般灵敏,没一丁点儿声响。
他来到林中小屋前。
咣当——,推门进去。
屋里坐着一个人,坐在木墩上,面前有一块更大的木墩,象个圆桌面,木墩上放着劣酒、鹿脯。
林子抓起劣酒就喝。
那人是个老者,盯着他看,不讲话。
林子一口气喝了一碗酒。
老者问他:“他又要你干什么?”
林子喘了一口气:“虎乳、豹乳、鹿乳。”
老者脸上有了疑惑之情:“什么?他要这些干什么?”
林子的脸色淡然:“洗澡。”
老者脸上一阵子抽搐,很不好看:“去他娘的蛋!洗澡?虎乳、豹乳、鹿乳,洗澡?”
老人忽然哈哈大笑。
林子不动声色:“三天。”
老者断然拒绝:“三天不行。”
林子不松口:“三天。”
老人一叹:“好。妈的,三天就三天。”
林子转身要走。
老者轻轻一叹道:“林子,林子,如果他要用你的心熬药,你也肯?”
林子一怔,马上向回走。
他走得很慢,象头一回到林中来的孩子。
他十八岁,也就是一个孩子。
他玩得很悠闲。
他先挑一些草,一样揪一些,笑着看这些草,把草都塞到嘴里吞吃起来,只有他才知道吃草的秘密。
人也天天见到这些草,但他们从来不敢尝试着吞吃这些草。
据说最早的人类中有一个叫神农氏的人,他尝过一百种草。
可长白山里的草何止千种?神农氏如果活着,也会惊讶,林子竟然能象牲畜一样吞草。
这是带大他的母狼教给他的。
林子爬上了树,他爬树比豹子还快。
他坐在树梢上。风一荡,树梢就横横地挪移过去七八尺,他坐得很自在。
如果树梢叭地折了,他可以象猴子一样抓住下面树枝,荡到另一棵树上去。
他睁大了眼睛,他看见啸林山庄前门那两棵白桦着了火。火烧着桦树皮,从上到下都着起了火,象点燃了两根冲天大蜡。
这是召唤他的。
——那天他与林重在啸林山庄前说过一段话。
林重:“如果我要急召你,怎么办?”
林子:“我在树林里。”
林重:“树林那么大,派一千个人也象撒沙子,等找到了你,岂不误事?你还是不要天天呆在树林子里。”
林子:“那不行。”
只有他,只有他这个仆人,才可以在林重面前说这两个字:不行。
林重:“那就没办法了,只好让人把门口这两株白桦点着,那时候你就知道了,是我要召唤你。你马上回来!”
这段话说在去年秋。那时除了他,还有伞儿站在一边,冲他笑。他竟真的点燃了这两株白桦。
他点燃了这两株他最喜爱的白桦,召林子回去。
林子一啸,人便在树梢上纵跳,向啸林山庄飞去。
他站在了床前。
林重已没有力量喘气了。
林子抓住他的手,喊:“是我,是我!你叫我?”
林重眨眨眼。
他睁大了眼,一一看去,最后盯住大管家林忠怀里抱着的林乐儿,眼光不动了。
林子点头道:“你要我管他,是不是?”
林重眨了眨眼。
林子道:“好,我管。”
林重眼里突然流出了泪。
他不行了,吧嗒着嘴,说得很艰难。
林子突然哭了,哭得很伤心。
大管家林忠问:“林子,老爷他……他说些啥?”
林子抬起头来,很是惶惑:“他说,他说,他说……小羊儿乖乖……”
众管家们都吃惊。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一句。但也有人不相信,他有那么多事儿没料理。他喜欢的女人怎么办?他的三百六十五家店铺如何管?孩子最后如何带?他都没讲,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闲而又闲的话?是梦话么?
小羊儿乖乖……
哄孩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