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脚下,有一个小小山村,这山村本来有十几户人家,但在上月,忽地来了一个衙役,说是要征用这小村土地,便给了十几户人家很丰盛的银两,作为安家费,遣散他们,另去他乡安家了。
小村仍是原来那样子,只不过这一日来了几十个女人,她们嘻嘻哈哈,带着许多车辆、马匹,进了村。
她们安顿下来,把一户户小屋变成了女人的闺房,在房里插上了花,在院内种上了草。看来她们是决心在这里好好住下的。
她们中间只有一个男人,那男人坐着,只是看天,他念叨着:“前秦铸剑术,前秦铸剑术,一定是干将莫邪了,一定是了。”
他忽地看着身后的一个女孩子,叫道:“江丫儿,你说,真的拿到了前秦的铸剑术那一部书么?”
江丫儿不答他,只是悠悠诵道:“当炉火通红时,火力不足也,当续柴,燃油以续之。更当火白,分金于炉上。再以轻锤点敲,更以三火……”
江训大睁着眼,看着江丫儿,像是看师父,他拍手道:“好,好,只是再怎么样?莫非真个像是传说那样,要投身焚炉才能铸出好剑来?”
江丫笑道:“江大爷,莫非你只知道铸剑么?你没看到昨天燕姐姐瞅你,那神气像是看一个怪物?”江训惊异道:“她看我怎么像怪物了?”
江丫吃吃笑,想必是想到了昨日江训那窘态,方才吃吃而笑的。
忽听得有人喝道:“小妮子讨打,又扯闲了吗?”便见出盈盈一个美人来。她瓜子脸儿,白白净净的,很有味儿地分开的头发像是唐人的宫妆。她的脖颈很长,像是美仪美态的鹿。她虽说是喊打,但脸上是笑眯眯的。
她的目光落在江训身上,变得柔和,悄声说道:“江公子,你睡得好吗?”
江训是四十左右的年纪,听得她叫一声江公子,便十分不自在,说道:“我是江训,不是江公子。”
云燕轻声说道:“当年的苑九足有二百多岁了,他也叫苑九公子。你怎么叫不得公子?”
云燕坐在江训的身旁,昵语道:“公子,你莫担心,江灵有我照应,你自好好读书,好好做事便行了。”
江训说话很是耿直,他问道:“莫非你想拿我的灵儿做抵,想我铸剑?”
云燕笑一笑,顿现两个酒窝窝,说道:“江公子说笑了,是灵儿喜欢跟我,你不信吗?”
江训可不像她这般好脾性,他急道:“灵儿怎么会愿意跟你?你……你……”
云燕一挥手,叫道:“你们把灵儿带来!”
灵儿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她扎着两只朝天的总角。她看到了江训,叫了一声爹,便来缠云燕:“燕姐姐,你带不带我去摘花?”云燕脸儿绯红,叫道:“你又叫错了。”
灵儿睁得眼睛很大,说道:“她们都叫你燕姐,我也叫你燕姐。”云燕招呼她过来,轻轻在她耳旁说了一句话,灵儿拍手叫道:“好啊,你要是哄我,我就叫你燕姨。”
云燕看看灵儿,看她走到江训面前,说道:“爹爹,你忙,我就不找你玩了,我天天跟燕姨玩,你说好不好?”江训看着她,心疼道:“好,你玩你的好了。”
灵儿看着他,忽地说道:“爹,晚上燕姨搂我睡,我以后不要你搂我睡。”
灵儿蹦着跟云燕走了,只剩下了一个唉声叹气的江训。
江丫儿笑说道:“公子叹什么气?如果公子在江门,也只是忙这些事,在这里也是专心研习铸剑,有什么不好?更何况燕姐对你一片深情,难道公子看不出来么?”
江训叹气道:“剑是兵器,落于恶人手里,不祥。何况我并不知道她们都是什么人。”
江丫笑笑,说道:“没告诉你么,她们是一群专杀恶人的侠女,她们有一个令主,是个好人哪。”
江训问道:“你见过她们的令主?”
江丫儿忽地噤声了,她说道:“公子,你看看,这是燕姐要我带给你的,你看看好了。”
摆在桌上的是几柄匕首。
从桌旁到另一边桌旁,一共是六把。
第一把是鱼皮鞘子的,看得出那匕首是古朝的,上面有一粒珠子,剖成了两半。江训差不多能肯定它就是有名的徐夫人匕首,因为在荆轲刺秦王后,人以它不祥,便把珠子剖开,以去其邪。
第二把看去黄灿灿的,像是纯金的匕首,江训断定它是唐王李世民的用刀,唐王曾用这刀割带,与先皇的妃子示警,这一把刀因为要警示恶人,曾被唐王亲手系在宫门上。第三把刀看去弯弯,只看那形状,便知道不是中原人所用。它是弯刀,弯的角度像是一枚月牙儿。它的刀尖很尖,看去那尖刀的鞘都能刺死人。这是一把波斯弯刀。第四把刀是一个薄薄的像柳叶一般的小刀,江训去拿起它来,果然很轻。而且放在阳光下看,只能看到薄薄的刀片儿,轻一颤,抖一片银光!再看那刀刃,只闪一道线!
江训一叹,说道:“好刀!”
再看第五把刀,就不一样了,它只是一粒珠子,一粒看上去很大的假珠。如果你握在手里,才知道它不是真正的珠子,它只是一柄利刃,你握着它的手稍一用劲,刀刃叭地一声便弹出来!最后一把刀竟是一根线,一根可长可短,能勒死人的线。这线在一根簪子里,只是一捏簪子,那线便绕在人脖颈,只要一勒,人便死去。
江训看着那第六把刀,在阳光下看,那线是三角形的,如有利刃,如是勒在哪一个人的脖颈上,岂不是勒得他立时便死?只是这六把刀,便尽得天下短匕的精华。
是谁,谁能有这等的本事,把天下奇珍六把匕首都集在一处?他想起了云燕的话:“我们令主要报自己的血仇,她要杀一个不屑小人,还有一群十恶不赦的坏蛋,如果江公子肯帮忙的话,那一定能做得成。如果江公子不肯帮忙,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她那神态分明是她仍有可说的,灵儿在她们手里,她们要怎么做,他可想不出。
江训知道,如果他不答应她,灵儿可能遭到不测。
江训大声道:“不行,不行,灵儿,灵儿!”
他冲出了房门。
看到了灵儿,她正甜甜地笑着,在草坪上与云燕在玩。云燕笑着,跳着,叫道:“灵儿,灵儿,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灵儿冲过去,抱着她,也跌在地上,两人笑着闹着喘作一团。江训看着灵儿,自她母亲死后,女儿从未这么开心过。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慢慢走回来了。
他不能让女儿伤心,他不能让灵儿再哭泣。江训看着江丫儿,说道:“我愿意做,只是你得让你们的主人跟我说话。”
两天后,来了一个蒙面的女人,她的身后跟着许多随从,都是美艳万方的美人。
女人排成两排,站侍在侧,只有那美女坐在椅上,对江训说道:“江公子,不知你有何话对我说?”
江训说道:“你是女人令主?”
美人点头,那神态很是倨傲。
江训说道:“我可以为你们铸剑,但有条件。”
令主道:“说!”
江训说道:“第一,你们不得留难我与我的女儿。第二,你们要多少剑,我铸得完后,便可离开,你们不得伤害我与女儿。第三,须得把那先秦的铸剑术一书送我。”
女人令主笑一笑,说道:“好,便依你。我要你为我们铸两千把匕首,便取名为‘美人泪’,你看!”
江训看一看,女人手上有一张图,那是一柄古色古香的匕首,只是在它的柄上,有一滴泪,一滴像眼泪一般的瑕疵。
小村的火日夜不熄,江训天天在屋内焚火。他忘了自己的女儿,只有在夜半睡着时,他才会想起来自己的女儿,才会悄悄地去看一看他的女儿。
奇怪的是,灵儿总是抱着云燕睡,她的身子与云燕的身子搂在一起,发出只有女人才有的体香。
云燕像是总在等待他,一到他的脚步声响,她便睁开了眼,看着他,轻声说道:“你还没睡?”
他当然没睡,他坐下来,看着女儿,女儿是白净的,脸上有泥土的香味儿,她再不是一个没人照料的小可怜儿了,她是一个很快乐的女孩子。
江训此时很是木讷,他甚至不会说一句感谢的话。他只是呆呆看着云燕,她高耸的双乳让他感到心跳,那乳贴在灵儿的身上,被灵儿抓在手里揉,像是江训做了什么恶事一样,他忽地不自在起来。
他说道:“孩子烦了你吧?”
云燕笑一笑,她轻声说:“这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她的身世江训不知道,只是听得江丫儿说,燕姐的身世很是可怜的。
他不敢问,只是呆呆看着云燕。自妻子死过,他还不曾认真亲近过哪一个女人,在他看来,世人很少有像他妻子那样的好人。可云燕待灵儿,真像亲生母亲一样,而她还是一个未成亲的女孩子。
江训想对云燕说谢,但那一个谢字总是不易说得出口。自小他被养在江门,凡事都有他的几个哥哥出面,他从不与生人搭话,就是结婚,也是与他自小青梅竹马的表妹,从小到大,他从未与一个生疏的异性讲过话。
他看着云燕,看得自己眼热心跳。他闻着云燕身上的香气,说道:“我……我……”
云燕嫣然一笑,悄声说道:“如果你能为令主铸剑,我想求令主把我……”
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到后来竟是无一点儿声音了,只是那一双眼仍盯着江训瞅。她眼里的热光是渴求,是奢望,她是一个女孩子,看上了江训,但江训会不会看上她,她心里无底。她慢慢说道:“你只要铸上两千把匕首,你就做完了所有的事,我求令主,让我带着灵儿,和你一起走。那时我们不去江门,也不在江湖上奔走,我们去一个清静的地方,在那里好好度日。”
江训本来心如死灰,在江门他只是天天铸剑,几乎忘了他是一个男人了,此时看着秀色可餐的云燕,竟是木木讷讷,说不出话来。
云燕忽地哭了,但她怕惊醒了灵儿,就只是满面是泪,看着江训哭,低声道:“莫非你不愿意与我在一起?你真的不喜欢女孩子,你不喜欢我?”她因吃惊害怕而脸色变得苍白,眼睛盯住了江训,轻声说道:“你不愿意要我,你就说……你可能带我……当我是你的丫头,我只要与灵儿在一起,我天天陪她,不会误你的事……”
江训想说话,他想说他乐意,但他说不出,只是眼里有情,含情地看着云燕。他想告诉云燕,他这几年没再找女人,是因为怕有人会给灵儿受气,如今看她与灵儿那么好,他早就愿意了,还有什么话说?
云燕忽地笑了,破涕为笑了,她摸着江训的手,说道:“想不到你一双白白净净的手,竟能铸剑,能铸出杀人不沾血的剑,你真的是一个巧手啊。”
江训心里想着:你才是一双巧手,你能带着灵儿,天天给她梳头,只是梳的头发样式,便一天一换,让我看都看不过来,今天唐妆,明日汉妆,真是天下佳丽,集于一身,有时你把一个小女孩子弄成了天仙样儿,有时那样儿反是很可笑,十几条大头辫在头上盘着,看去不像是一个小丫头了,而像是一个小妇人,多可笑啊。我要问你,你怎么会那么多的宫妆样式,你也不解我要说的话,只是看着我笑。再过了几天,你便把一个灵儿打扮成了男孩儿模样。他的宫妆变成了男式,一会儿头形变成高髻,一会儿变成了两髦,再一会儿变成了双鬓挂发。真是百变不穷啊,云燕把一个小小的灵儿弄成了公主,又成了王子。
云燕笑,抚摸着江训的手,看着他,等他说话。
突地,他的手滑下去了,直滑在云燕的鬓旁。他摸到了什么?原来在云燕的耳旁,有一个小小的痣,云燕也觉到了,她轻声说:“那是一个痣,俗语叫拴马桩。我的姐姐们说,那是锁龙桩,只不知道哪一个是龙?”
江训看她,柔柔的脸上有一种期盼,只想着要他开口。她渴望,渴望江训能喜欢上她,对她说上几句知心话,那时她的心里便好过了许久。但江训只是瞪着眼看她,看得她也心里艾艾的,说不出话来。
云燕搂着的灵灵忽地叫起来:“看,风筝,看风筝!”
云燕马上去搂她。灵灵大概在梦里跑,在追风筝,她的腿拚命地蹬,直蹬在云燕腿上。
江训叫道:“灵儿,灵儿!”
云燕叫住了他:“别喊她!她在玩儿呢。”
江训很急,他扯着灵儿的腿,不想让她蹬云燕,但云燕扯住了他,他看到了云燕的腿上尽是伤淤,原来在梦里,灵儿天天蹬她。
江训的眼睛也湿了,他觉得云燕对灵儿真好,他想对云燕说上几句谢话。但他说不出来,只是呆呆看着云燕。
待得灵儿不蹬了,云燕才去抚摸着自己的腿,笑道:“你不让她蹬你,她一会儿在梦里就闹了,你也弄不好她了,就让她蹬我好了,我的腿过几天就会好的。”
江训看着云燕,他忽地想说,听江丫儿说你的身世很不一般,你能不能对我说说你的身世?他还想问一问云燕,你究竟是多少岁了?你是十八、十九,还是二十岁?
但他猛地省悟了:他是一个男人,随便问一个姑娘的岁数,那显得很是冒失,他不能问。也许他只能猜,猜云燕有多大了。但猜这个很难,要他猜出一把古剑的铸造年代,他会说个差不许多,甚至不会差上一百年,但要他说出一个姑娘的岁数,那可就难为他了。
江训瞪眼看着云燕,看了好半天,他慢慢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我走了?”
谁知道他憋了好半天,竟说出这一句话来?
云燕乐了,她抿嘴一笑,笑出两个酒窝窝,轻声说道:“你走吧。”江训出去了,江丫在屏风后叹气,她悄声说道:“燕姐,你帮帮他好不好?你再叫他憋一会儿,都憋出汗来了。”
云燕悠悠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只是我看他着急。”江丫大笑拍手道:“对啊,你急啊,他也急啊,只是你急你说话啊,你扑到他怀里,求他娶你啊。他不肯,你就惨了。”
云燕的眼睛闪光:“他肯的,他答应铸剑,就是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