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马上骑着笔直如钉的殷没,他的头上系着孝带,身着孝服,头一回把宝剑背在背上。
他的身后是一辆大马车,六匹马拉着的重车。
车上有一只大大的箱子,箱子是破木头的,但箱子里有一口很华贵的楠木棺材。
在那箱子里,装着许多的冰。虽说是大秋后,但也偶尔会有秋后热,尸体放在棺材里会发出臭味的。大箱子里满是冰,走一路流一路水。
但那个赶车的老板与他的四个伙计谁也不敢出声。
他们怕殷没,他们知道,这个阴沉着脸的汉子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只是一个伙计说:“歇一会儿吧!”他上来便打了那个伙计两个耳光,把他的门牙打落了两颗。
他们不敢出声。如今只好分成两班,一班睡在大车的后梢儿,用绳子把自己的身子捆在那车梢上,随着车晃荡着睡。另一班赶车。白天黑夜赶路。
他们也佩服这个钢铁一般的汉子,他只是偶尔吐出一个字,但你无论何时睡醒,都会看到前面走着一匹马,那匹马的身上坐得笔直的一个汉子。
马已经换了五匹了,他每一次都是一剑刺心,那马连哀呜一声都来不及,只是瞪圆了眼看着他,汉子的剑飞快,一剑刺中马心。然后他再上了马,新买的马的命运会与前一匹一样,早晚吃他一剑。
老板与伙计吓得战兢,他们早就后悔了,不该贪他的那两锭大银,不然他们也不会受这苦。
进了中州地面了,远远能看到那中州的标志——一座白塔。
殷没喝道:“快些,叫醒他们两人!”
那老板也知道,进了中州,再在车后梢上捆着两人,人家都会看怪物一般地看他们,他忙忙叫醒那两个人,叫道:“看,快了,快了!”
到了中州,进了城门,便见到了远处的雷家院子。
雷家的院子好大啊,远远看去,门前停着许多的车马。大车停在门外了。
殷没指着那老板,叫道:“哭!”
老板此时最是听话,殷没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他叫道:“哭,哭啊,哭!”
哭声大起,哭声惊来了雷家的人。
雷府的管家走来了,他叫道:“你们哭什么?”
他刚要上来扯老板,忽地看到了殷没的眼光,那冷冷的目光,像一把尖刀!
他吓退了,说道:“雷家可不是好闹的地方,你们还是走吧!”
殷没不语,那老板与几个伙计只好哭下去。
终于哭出来了雷家的老爷,老头子站在门口,细细地端详,他看着,看着,忽地身子一抖。
他看到了殷没的剑。天下只有一人这么裹剑,但那个人不是背着剑的,他只是把剑插在腰里。
他看到殷没下马了,把那剑拔出来,是那柄裹着破布的长剑,他慢慢把那剑插在腰里。
雷老爷子叫道:“殷没!”
他不认得殷没,但听说过殷没。
谁没听说过那几个追随盟主郭免郭大侠的人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如日中天,分外响亮。
从前他们都不那么有名,但跟着郭免,他们名声鹊起。他们是朱亭、疯僧、何不济、狂剑殷没、雷天、煞生煞死、少侠梦雨、吴当、怨复我。早先一与他们在一起时,就死了一个徐知子,这十一个人,他们都是盟主的左右手。
如今狂剑殷没到这里来,为什么?
老爷子的眼光落在那棺材上,那棺材让他不安,他问道:“你是殷没?”
殷没点头。
他一挥手,那老板与几个伙计把棺材抬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再赶着车,慢慢走了。一待得走远,那老板一声叫,那车像是惊了马,狂奔不已。
老爷子说道:“这是什么?”
他隐隐已是觉出不妙,但他不愿相信,只是想着,盼着殷没能说出几句话,说那只是一个玩笑。但殷没只看他,不吐声。
老爷子叫道:“三儿!”
他扑过去,扯开了棺盖。
果然是雷天,是雷天!
雷天的脸上有恨,胸前开裂,但他的手紧紧地抓着,他手里抓着一幅帛。那是从他的衣服上扯下来的下摆。
老爷子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殷没用头点点那一丝布帛。
老爷子恍悟,是三儿要看那秘籍,他抄下了秘籍的一部分。那就是给天下人带来夜思梦想的方家秘籍,如今他在郭免的手上。据说郭免得了它,竟在一年内练成了绝世神功,连过去的天下武林盟主方顿都不得不去拜在他门下,做他的总管,做他的奴才。那神功一定很惊人。
老爷子大声道:“三儿,三儿啊!”
当初雷天要去方家寻方顿,做方顿的人,就是要寻那一部秘籍。但后来他跟了郭免,对那秘籍有染指之心。可郭免得手了,雷家的三儿也死了……
从府里出来了许多的人,他们都是雷天的亲人,他们都跪在那棺材前,跪着哭泣,他们再也不顾身后那些来他雷府拜访的人,只是伏地哭泣。
男人不光有眼泪,还有仇恨。他们恨恨地看着殷没,恨不能杀死他。是他杀死的三哥吧,不然他怎么会送三哥来家?
忽地,殷没苦笑了笑,他叫道:“酒!”
暴躁的雷雨叫道:“我杀了你!”
老爷子看着殷没,殷没没动,只是站在那里,仍是笔直如钉。忽地老爷子叫道:“四儿!”
雷雨站住了,听得老爷子的声音很平静:“三儿不是他杀死的,三儿的胸是被炸烂的,这就是那传说的血手印!”
众人皆惊,都看着那死不瞑目的雷天。
老爷子叫道:“拿酒去!”
果然拿来了酒。
殷没根本不管那些雷家的人怎么哭,他坐在地上,坐在棺材头前,大声说道:“雷兄,喝!”
他喝一口,倒地上一口,就这么喝着,一瓶酒便没了。
他再喝道:“再拿酒来!”
他摇着头对棺材里的雷天说:“我送你,喝够!”
他说的话,老爷子听得明白,他说他是千里送雷天,要与雷天好好痛饮一番,要好好喝个够。
再喝两瓶,殷没弹剑唱道:
“雷兄雷兄,
我来送终。
明日天地,
你我再逢。”
殷没再行一礼,飘然而去。
那雷雨上前要拦他,老爷子叫住了雷雨,叫道:“我要去杀了那个郭免!”
殷没看看他,摇摇头:“不行!”
雷雨说道:“我们一门都去,我们有雷门的暗器!”
殷没摇头:“没用。”
老爷子流泪:“我们这也没用,那也没用,莫非只能看着他杀了我儿子吗?”
他哭得很悲切,老人的哭泣,痛在心底。像是野兽在嘶吼,低低地嘶吼。
殷没说道:“他要死了。”
人皆默然,他们不懂殷没的话。
殷没说:“谁习那秘籍武功,自焚而死!”
老爷子听明白了,他问道:“郭免还能活几天?”
殷没这一回没一丝迟疑:“二十天。”
殷没走了,他跳上了马,仍是腰里插着那一柄剑,骑马走了。
老爷子的眼里闪着鹰一样的光,他说道:“好啊,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我能不能让他早死几天?我能不能让他死得更惨些?我能,我能!”
老爷子抚着棺材,说道:“三儿,我会替你报仇的,我会的!”一串老泪从他的脸上洒落。
怨复我与庄重在一起,他说道:“如今月亮又圆了,我想夫人是不是对月亮满有感情的?”
庄重一笑:“你怎么知道?”
怨复我说道:“我想夫人一定喜欢月亮,有时独守空帏的女人,一定对月亮啊、花啊什么的都很有感情。”
庄重柔柔地说:“你是说我无所寄托?”
怨复我说道:“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是呆子,根本不知道他们拥有的东西多么贵重。只有他们快死了时,才知道他们做错了。如果他们能未雨绸缪,那就会立于不败之地了。”
庄重像是不感兴趣,她不愿听怨复我的话,只是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怨复我冷笑:“你是怕他出来看到你?我告诉你,再过三四个小时,他才会出来。”
庄重对他一笑:“我比你清楚。”
怨复我忽地笑起来:“你很可怜,何必总要嫁一个盟主,盟主有什么好?他天天忙着练功,如果他出来,便会像是一个死人一样,先是吃,再就是睡。你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不能得到他。”
庄重说道:“我不愿意得到他,他还是守着秘籍,过他的一辈子吧。”
怨复我说道:“不是一辈子,他只有十五天。”
庄重笑一笑,说道:“你算得很准。”
怨复我说道:“我天天在算,我也知道我会怎么做。”
庄重笑一笑,说道:“你会怎么做?”
怨复我说道:“我还知道,你是一心挂着一个人。”
庄重淡淡一笑:“胡说!”
怨复我说道:“我不胡说,我告诉你他是谁。他不是那个方家的三师兄,虽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会杀了他,让他在我身边消失。你最惦念的是……”
他忽地止住了,不说了。他问道:“你不愿意再听么?”
他的手已经在摸庄重的脖子了,真奇怪,女人的脖子竟会那么细嫩如玉,那感觉真妙。
庄重不愿再听了,她闭上了眼睛。
怨复我微微笑着说道:“你惦念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方顿。你是方顿的人,虽说你再勾上了他的徒弟,但我一看他看你时的目光,我便明白了。你与他根本就是一条心的,他念叨的那个一上青山便化身的女人,其实就是你。”
庄重冷笑笑:“胡说!”
怨复我忽地声调一转,说道:“不管胡说不胡说,我要做的就是三件事,当郭免一死,我第一件事就是,拿来秘籍,把秘籍抄下来,然后炸毁那秘室。第二件事,我要杀死方顿。他没有武功,但他是我的第一劲敌。一个对自己的徒弟生死不顾的人,他必是有一个大目标。我要做的第三件事,便是把你那个心里的情哥哥三师兄杀了。他也是你挂念的人,你知道不知道他是谁?”
庄重笑了,抚摸着怨复我的脸,那张脸上有伤,从前与人斗时被人弄坏的。
怨复我恶狠狠地说:“他就是殷没,他就是方家的三师兄!”
庄重忽地笑了,她说道:“不错啊,剩下的人,除了你,就是他了。你不是三师兄么?我看你有一点儿像啊。”
怨复我大声喝道:“郑重些,我要掐死你!”
他恶狠狠地说道:“你知道,郭免什么事儿都与我说,我便是他的智囊,你小瞧我,便不得好死!我只看你与殷没一件事,便知道他就是三师兄。他从来不与你说话,他也从来不看你,他装得好像是正人君子。但我看到了他的目光,他看你与人在一起时,那目光很怪。我只看到了一瞬,但那也够了。”
庄重笑笑,说道:“是啊,我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愚,我只知道你们十一个人跟着郭免,最后只剩下了你与殷没两人。你再杀了殷没,就真的只剩下你一个了。真不错,真不错!”
怨复我扯下了她的衣服,叫道:“我要带你走,我与你去一座荒山。我要参悟透那些秘籍……”
庄重笑一笑:“哦,这一回不大一样了。然后呢?”
怨复我说道:“我要参悟透那些秘籍,我就是天下第一人了。”
庄重再说:“然后呢?”
怨复我大声道:“我就要出山,我要做天下第一人,我要人人听我的,我要一人喝那泉水。那就是一人泉,它就是我的!”
庄重叹一口气:“说到后来,又都是一模一样了,怎么男人都是这样子的,就没有一个新奇一点儿的,让我看一看?”
怨复我大叫道:“我就很新奇,你看一看好了。”
庄重笑了,她不推拒怨复我,准备与怨复我大做一番,快乐快乐,也是她渴望的。
忽地,怨复我点了她的穴道。
怨复我说道:“我也知道,你一直为方顿杀人,你杀死了几个人,我都明白。你当我是傻子,我不傻。我只是没告诉郭免,我如果告诉了他,你就没有命在了。”
庄重的身子软软的,她不能动了,只能任怨复我轻薄……
方八与毛丫头、一阵风坐在破庙里,他们无所适从。如果不是桑木头死了,他们或许还有些乐趣,但如今他们都低着头,坐在那里不声不响。
来了一个人,他是风尘仆仆的殷没。
他站在毛丫头的前面,说道:“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毛丫头嘟哝道:“有什么事儿,你说好了。”
殷没说道:“那天在方家大院睡,拿死人的玉牌!”
毛丫头睁大了眼,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无异是承认了,她真的拿了死人的一块玉牌。
方八大声道:“三妹,那是怎么回事?”
毛丫头再讲一遍这件事儿,她曾对桑木头说一遍,再说一遍,桑木头已死,她哽咽伤心。
殷没说道:“拿来,那是大祸!”
一阵风忽地叫道:“不行,那是我爹爹的玉牌,你凭什么拿去?”
殷没说道:“拿来!”
毛丫头说道:“我不给你!”
殷没说道:“不给,埋起来!”
殷没走了,他再也没回头。
他要那玉牌有什么用?
郭免在练功,他的心如被火焚,他恨不能把心掏出来,再晾一晾。
忽地他跳起来,叭叭推掌,掌风疾厉,炸坏了一面石墙。那秘籍不全了,他大笑,说道:“好,好,就是我死后,也没有人能得到那秘籍了,他练不成,他练不成!”
他死后,第一个能进入秘室的人就是天下第一人物。他会是谁?是怨复我,是那个一心助他,完全不计名利的怨复我,还是那个天天跟他吵嘴,怨尤满天的庄重?或许是那个一言不发、总是默默盯着他的殷没。
他仿佛看到了他们:怨复我袖着手看他,庄重指点着他,殷没抱着剑看他……
哇——他吐血了,血狂喷在墙上。
他抓起了玉牌,那是武林盟主的十令牌之一。
他对着那令牌,叫道:“我做什么盟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死了做什么也没用!”
忽地,他把那令牌贴在胸口,心扑扑跳,要跳出来了。
他蓦地感到一阵清凉。
怎么回事儿?
他再把那令牌拿开,他的心再度不好受。
郭免试了几次,他哭了,他知道他找到了救他自己的办法,他要找回那几块玉牌,他还能活下去,他能做武林的盟主,只要他找齐那十块玉牌令,说不定能救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