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起来,所有的静寂都让位于吵嚷。武林的聚会时常就是吵吵嚷嚷的大会,所有认识的人都打招呼,像看大戏。所有不认识的人都互相打量,打听,打听出一个故事,一个人物,以备来日茶余饭后与人大谈。除了七大门派的掌门外,所有江湖能赶得来的人都急快赶来,他们决不愿意放弃这一场目睹大战的好时机。有几个如郭免与桑木头这般好手?有几场如他两人这般惊心动魄的厮杀?
来的人都聚在郭免的府门,如今郭免是天下武林的盟主了,那门楣上的“武林一家”分外醒目。
站在门口的大汉也格外威风。
天亮,郭免府第的大门才吱扭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群人来。他们都是来捧郭免的场,觉得自己是一号人物,与盟主能沾亲带故的,所以脸上都有得意的微笑,对着自己熟悉的人点头,微笑,再打招呼,一时又是忙乱纷纷。
随后出来的是郭免的几大得力手下,他们是狂剑殷没、少侠梦雨、雷天、怨复我。最后走出来的是郭免。
郭免一走出,便暴一阵掌声与喝彩声。
有人道:“果然是天下盟主,有身分的人,那气势果然与人不同。”更有人应:“你看吧,老盟主多少年没治得了那个桑木头,如今郭盟主要治他了,今天他必败无疑。”
再有人说:“听说连老盟主都十分佩服新盟主,特地给新盟主做总管,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有人就应声:“有什么假,你看,老盟主也出来了。”
响起了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
对面,走来了桑木头,他一个人慢慢走,走时胸也不抬,腰也不挺,那神气不比平时喝酒更有劲儿。
有人也喝彩,这些人是黑道中人,他们盼着桑木头能胜得了郭免,郭免任盟主,对黑道人物更狠,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桑木头站住了。
忽地,怨复我一举手,众人都噤声了。怨复我说道:“今日盛会,必是永垂青史,为我武林更添佳话。就请今日一战的评判人,原武林盟主方顿总管说话!”
人都惊讶,方顿说是进了郭免府里做了总管,看来是真的了。就见方顿慢慢摇车,到了人前,说道:“我是一介老朽,从前几年身残力衰,便不再想武林中事了。幸得郭盟主收留我,要我做一个总管。其实我身残体弱,哪里做得了什么总管,只是郭盟主的一片好意,让我能有些事儿做。”
方顿停了一停,众人看他,心里百感交集:如果我是方顿,我能不能去屈尊做郭免的总管?看来他这人是与人不一样。
方顿再说道:“我平生与桑木头战三十年,那三十年是我最光辉的时刻。如今桑木头挑战郭免盟主,看来他胜算不大。”
方顿怎么能一张口便说桑木头胜算不大?人凭什么这样说?
众人看看桑木头,看他站在那里,如山屹立,不理会方顿说什么。
郭免意得志满,对桑木头一揖,说道:“桑前辈,请了!”
桑木头不动,只是瞪眼看着郭免,他知道郭免的内力惊人,但他的手下功夫如何,便不得而知了。依桑木头想法,如不是有奇遇,郭免四十来岁年纪,决不会有如此功力。桑木头推出一个散手来,那是“如来八法”的“一味说禅”。
郭免一见桑木头出手了,便也划了一个圈子,那圈子划得疾,只是一划,把桑木头的杀气消弥于无形。郭免再向前一步,推了一招,那是一招“平凡尘世”。看似平凡的一招,桑木头的脸色却是凝重,一推一挡,两人凝滞,如山如渊,静止无波。
桑木头看郭免的头上冒出氤氲热气来,心道:他本事不小,看来我与他硬拚,大是不利。但郭免的手已是抵住桑木头的手,使他再也挣脱不开。桑木闲忽地像是老人苦雨,满身的筋骨都酸疼,十分难受。但他说不出,只是用力抵挡。
郭免微微一笑,说道:“桑前辈,我看你还是像方老前辈一样,来我的府里做一个总管好了,你如做我的总管,我会更照应你的。”
桑木头哼一声:“放屁!”
依桑木头的性格,就是死了,也不会向郭免认输。但他此时自苦,别人哪里看得出?有人高声叫喊:“桑前辈,杀了他!杀了他!让他白道三十年无主!”
更有人厉声而喝:“杀了桑木头,黑道无人行!”
吵嚷声中,郭免仍是微微笑着,他轻声对桑木头道:“我三十多岁,血气正旺,你七十多岁了,已是油尽灯干。再要苦熬,只怕你没得明年的灯看!”
桑木头道:“郭免,人得意时须自敛,你小心些!”
两人急急出招,竟是看也看不明白。
蓦地,桑木头一收,他退出去了。
当场中人只有少林行痴大师与方顿能看得出,桑木头已经败了一招。
郭免端凝而立,如不是与庄重在一起,郭免就有王者之气,那沉凝急重确乎有霸主雄风。
郭免说道:“桑木头,你要死了。”
桑木头的嘴角沁血,只见郭免一挥手,桑木头一挡,两人相隔十步远,郭免空空地挥手,那声音竟像是空谷传音,十分沉闷,大地传响,如跫音弥远,久久不绝。
桑木头的手挥动得慢了,他的胸前突地有血痕。
行痴大师叹道:“血手印!”
人皆惊叹,原来郭免用的是血手印!?
六十年前,江湖上有一个恶魔,他练成了十成功力的血手印,与江湖十大门派的掌门人斗,十大掌门五死五伤,但到了最后,还是天门派的方不觉与他相拥相抱,两人一齐坠崖,方才死了那恶魔。十大门派的传人便把那血手印秘籍交与方家保存。誓约天下武林人再不得习那秘籍。如是谁习得了那秘籍,便天下人共诛之,共讨之。
如今郭免怎么又习得了血手印?
行痴大师喝道:“方盟主,我想请问一下,方家保存的那秘籍说是丢失了,怎么郭盟主会有这血手印的功夫?”
方顿说道:“我不知道。”
众人一声呐喊,方顿的话听来扎心。本来那秘籍是从天门派丢失的,说是他的弟子偷了那血手印大法,此时怎么问方顿,他竟说个不知?
行痴大师喝一声:“阿乐陀佛,请郭盟主与桑前辈先停手,老衲有话要说。”
两人住手,静等行痴大师说话。
行痴大师道:“十派联议,血手印秘籍放存于天门派,如今郭盟主竟使出血手印来,请问郭盟主从哪里得来?”
有人尖声叫道:“什么狗屁盟主,偷人家封禁的血手印秘籍,就是胜了,也是丢人!”
“岂止丢人,更是为贼!”
“偷人家的秘籍,就是恶魔!谁用血手印,谁就是当世恶魔,人人得而诛之!”
忽地,郭免扬声大笑,说道:“是你说的话么?”
他一指,那人顿时语塞,原来他背后有人用剑刺他,一剑刺穿他的胸膛!他叫道:“杀人!杀……人!”便倒地而毙。
另一个人立刻噤若寒蝉,他身后传来一声冷冷的问话:“是你说,人人得而诛之么?”
那人说道:“不是我,不是我!”
怨复我哪里管他什么,只是一掌,便拍在他头上!那人立时七窍流血而死!
郭免扬声道:“我是盟主,盟主说话,人人寒栗。你们听着,我说什么,你们便做什么好了,有谁不愿意,当场说出来,我便要他立时死在此地!”
行痴大师叹道:“武林灾劫,武林灾劫!”
怨复我说道:“武林三十年寂寞,都是因方顿领导无力,总是平平淡淡,剑在匣中鸣,人握酒杯老。再怎么是武林,再怎么说江湖?难道你与人说,我习剑三十年,只是对着木桩练剑?如今有了郭盟主,他要我们有处用剑,有人不服盟主的,便是一死!”
有人跟着吼道:“有谁不服盟主的,便是一死!”
跟着喊的,都是郭免的人,甚至连那坐在车上的方顿也跟着喊。
有人不屑方顿的为人,叫道:“什么狗屁老盟主,我看他是老跟屁狗!”
方顿对着那人笑一笑,说道:“不错,我就得做好狗才行啊,不然郭盟主不用我了,我这么老,还能哪里去讨喝酒的地方?”
那人本来以为方顿能有些气恨,但看他笑吟吟地说话,全然没有一点儿气生,不由得怔住了。
行痴大师说道:“郭盟主,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你偷了秘籍,便是做下了恶事,你不配做我们的盟主!”
郭免昂然道:“你说错了,我没偷那秘籍。是有人给我的。”
行痴大师说道:“是谁给你的?”
依在场的众人想,一定是郭免的手下,或许是那十一人中的一个,郭免让他们去偷了秘籍,如今只要推在一个死去的人身上,那就够了。他可以说是煞生煞死两兄弟,也可以说是朱亭,更可以说是疯僧、何不济、吴当。他说是谁便是谁,有谁能指证他?
可是,正当人皆寂然,静等着他说话时,忽听得有人说道:“是我,是我给他的。”
人看时,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老盟主方顿。
方顿把秘籍给了郭免?真的是他给的?
这可是世上最大的耻辱,他没做,怎么肯认?
忽地,那方刚叫道:“师父,是我偷拿的,我偷拿给郭盟主的。”
方顿笑一笑,扶着方刚的手,说道:“刚儿,我知道你的心,你不愿意人看我是恶魔。但我真的做了,我偷拿了那秘籍,给了郭盟主。我还冤你师弟方八,我说可能是他偷了秘籍,我赶他出门了。我不能狠心处置他,因为我知道他没偷秘籍,所以我只是赶走了他。”
方刚跪在地上,哭道:“师父啊,师父……”
行痴大师说道:“方老前辈,这事儿非同小可。你真把那秘籍给了郭盟主?”
有人脆声接言道:“我能证明是那回事。”
走来了袅袅的庄重,她仪态端庄,看去大方稳重。不熟知她的人,此时更生出无限绮念。
庄重说道:“方顿把秘籍给了郭盟主,是想托庇于一个能保护他的人。因为……因为他知道,他胜不了桑木头,他会死在桑木头的手里。如果他找到了郭盟主,他不仅不会死在桑木头手里,还会有更光明的前程。”
说方顿不会死,那是可能,有什么更光辉的前程,那可就未必了。他难道不知道,这一部秘籍会毁了他一生的清誉?
人都看着方顿,看他坐在车上。他的身子是伛偻的,看去那么衰弱。他还能活多少年?他说不清,人们也说不清。
方顿说道:“我的几个徒弟死了,都死在郭盟主手下人的手里。他们死得很不值,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只是眨眼间。他们何必那么死?我老了,七十多岁了,我不能再与郭盟主争霸天下,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古话。我曾贵为天子,但也能做一个老臣,是不是?”
看着方顿坐在车上,他的头发都是白的,在风中吹散着,更给他添几分凄凉。他真的老了,真的不是郭免的对手了。看来江山转瞬易手,人生百年多变,这不假啊。
行痴大师问道:“方顿,请问你知道不知道,十大门派会约,那一部秘籍任何人不得开启,任何人不得习练?”
方顿说道:“我知道。”
行痴大师再问道:“你拿那秘籍给郭免,郭盟主知道不知道那秘籍是不准练的?”
众人都看着方顿。
方顿不答。
看来他是怕郭免,他怕郭免,自是不能说出郭免追要那秘籍,只能说是他拿出来的,如今他真个是郭免的好总管。说不定他是进献了那一部秘籍,方才能做得了郭免的总管的。
行痴大师说道:“郭盟主,你如是用那血手印功夫,人会天天如饮鸩止渴,越喝越渴,难道郭盟主不知道么?”
郭免说道:“我知道。”
行痴大师说道:“那如正在疾行的奔马,马不停蹄,但你不能止住。先时你一天得练五个时辰,再慢慢七个时辰、九个时辰、十一个时辰,最后是十三个时辰……直至最后你会变得很是暴戾,一直到死。你难道没听说过吗?难道方顿没对你说过这话么?”
众人想着,一定是方顿没对他说过此话,但郭免长吁了一口气,他盯着方顿看,看了许久,说道:“我知道。”
人皆哄然。一切都知道,也知道必死,还苦练那功夫做什么?蓦地,郭免仰起头来,他高声叫道:“我就是要做盟主,我就是要天下无敌!”
行痴大师问道:“方施主,我想请问你,为什么你擅自将那秘籍给与郭免?”
方顿扬起头来,他的白发在空中飘荡,有些苍凉意味。他大声说道:“我做了几十年盟主,到最后黑道竟一日更比一日昌盛,我有什么法子能让武林正义得行?说到底,我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把秘籍的功夫练出来,用强权来一统江湖。我自己是残废人了,便只能把那秘籍交给一个能练它的人,让他一统江湖!”
方顿的声音渐渐高昂,他大声道:“有人杀人,有人放火,有人用很好听的借口干最肮脏的事儿。只有一个法子能制止他们,杀!我做了几十年的盟主,不想杀人,养了许多的恶魔,如今郭盟主想制恶,我便把血手印交与他。就是十大门派想惩罚我,我也在所不惜!”
人都无言,谁也没料到方顿仍是如此执拗,他一心要再江湖晏宁,便想出这个主意。
郭免说道:“我拿了血手印,用一年时间练成了,我如今练到了九重功力。如果谁不服气,可以上来与我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