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府是江南的鱼米之乡,悟小和尚、张稳婆和罗立三人到了这里。他们要找的是一个淮南富绅齐天甲。他也是那三十三家名单上的人。
听说找齐天甲,那些人左看右看,像是看他们三个怪物。
一个老人指着道:“那里有一条路,奔‘天甲酒楼’,你们自己去好了。”三人道了谢,直奔那间“天甲酒楼”而去。
“天甲酒楼”是什么样儿,他们到了那地方一看,便不由得呆住——
什么“天甲酒楼”?只是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屋而已。
有一个老人坐在那里,一双死鱼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张稳婆问:“这里就是‘天甲酒楼’么?”
那老人说道:“是。”
张稳婆道:“我听说齐天甲是富甲一方的豪绅,他怎么会在这里?我们找错了。”
三个人便欲走。
那老人站起来,问:“你们找齐天甲做什么?”
张稳婆道:“我们找他有事。”
那老人慢慢来到他们面前,看他们三人。
罗立怒气仍是不减,张稳婆又有些阴阴鸷鸷的,再看悟小和尚,与他们两人更不相同。是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他三人不是同路。老人说道:“你们找齐天甲做什么?”
张稳婆道:“你带我们去找他,我们自有事儿要办。”
张稳婆说着,竟从怀里摸出一点儿碎银子,递与那个老人。
那老人接过银子,忽地乐了,他对着张稳婆说道:“你这是给我什么?你是想给我一点儿银子么?”
张稳婆见他似要愠怒,便陪笑道:“老伯,你能带我们去看那齐天甲,我便送老伯一点儿银子买茶吃。”
老人疯疯张张地大笑:“有趣,有趣,竟然有人要给我银子?!”他冲出去,对着那空空旷旷的四处叫嚷:“竟有人能给我银子,看哪,有人给了我银子?!”
他叫嚷着,吵着,人飞快地跑了,再也不见踪影。
三个人十分纳闷,听得有人叫道:“快啊,快啊,败家子又要扔银子了,快去抢啊!”
就见所有的人,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冲去。放着摊子不管了,放着铺子不照看了,所有的人都去街上,向着一处冲。
三人紧跟着,便见那些人都到了一个小小阁楼前。
悟小大声道:“那个老人!”
果然是那个老人,他仍是穿着一件很破的衣衫,但此时他坐在街口,样子也没了那迷惘,他看着那小楼,说道:“你出不出来?”
小楼里显是有他要见的人,那人听了竟不理他,他微微冷笑,说道:“好,你既是不出来,我便要放银子了。”
他一回头,对着身后的两个老人说道:“好,扔银子!”
众人听得他要扔银子,便兴奋地一声呐喊,显是大大喜欢。
那老人对着众人道:“你们是不是喜欢银子?”
众人显是对于他的一套问话早已熟稔,大声道:“是,我们喜欢!”
老人恶声冷笑,说道:“你们喜欢,你们便拿去好了!”
他一扬手,便把手里的一些铜钱扔了出去!
漫天钱雨!
那老人一扔,街上的人便笑。一些街头无赖大声叫喊,冲过去便抢!
有身份的人当然不屑于抢这些小钱,他们站在一旁围观。
老人笑道:“来啊,抢啊,抢啊,当年我聚钱时,也没这么容易……”
那些站在一旁的人看他,像看一个疯子。
他回头,看着那两个老家人把铜钱都扔够了,只剩了一筐银子了,便笑道:“我愿意看你们抢。从前有人说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我还不信。如今为了我一笑,我得扔许多的银子。我真快活……”他大声叫道:“扔银子啊,扔银子啊!”
单看那两个老家人,他们两个的衣衫也是破烂的,身上的衣着打扮都很寒酸,再看这老人,他的衣服也是破了,虽是作工很考究,但早已经不耐穿了,这里破一个口子,那里撕掉一块。
悟小见那两人一扔,便有碎银子在空中飞,那老人大声叫道:“我在镇里住了这许久,只是给过人家银子,但没见过人家给我银子,今天还有人要给我银子,岂不是很好笑?”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银子,正是早些时张稳婆给他的。他叫道:“这就是人家给我的银子!”他呵呵冷笑,却见他的脸上早就有了泪水。
张稳婆看看周围,竟是没有几人能不去抢他的银子。他一扔,顿叫满街的人都是哄围上去抢。看看身边有一个袖手围观、不动声色的人,张稳婆便问:“这位客官,不知道这人怎么疯了?”
那人看看张稳婆,回了一礼问:“你们是外乡人?”三个点头。那人叹一口气,说道:“说来也是凄惨,这人有一个妻子,原先是恩恩爱爱的,后来便有了变故,说是有一个采花大贼奸污了她,那女人再也无脸见这老人,便躲在这小楼里。谁知这老人对她旧情难舍,总是来哀求她,要她回去与他好好过日子。这女人哪里肯应?便由得这老人来街上求她,任怎么也是不理。老人无奈,便扔他自己的家财。说来可怜,足足有几个月了,老人的家财再多,也是不够扔的,但无论他怎么扔,那女人就是不应他,也不出来见他。”
听着那情景,罗立唰地脸红了。
这女人是不是也同他的妻子一般,受了那个贼人的污辱?不然她怎么会不应老人?
张稳婆的牙咬得很紧,他再问:“那个老人是不是齐天甲?”那人应了一声是。
看看街上再暴新事,那老人再叫两个老家人扔银子,只见漫天都是一片银雨。
张稳婆说道:“这么去扔,有金山银山也不够他扔的。”
那人叹道:“早先时,扔下的银子还有大锭的,如今再扔,都是碎银子了,看他的衣着,怕他再也不会有什么可扔。”
果然那老人叫道:“你再不出来,我便把我的所有的银子扔尽了。”阁楼里无声。
齐天甲听她不语,恨声道:“好,既是不愿理我,我便自求死路便了。”
一句话说完,众人便在当街见他拿出一支匕首来。那是一支好匕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齐天甲道:“你不出来,我便在这里求个一死!”
他回头喝了一声:“赶过来!”
便见从街口赶来一辆车。那车上有一口棺材,齐天甲看着那两个大汉从车上抬下来棺材,说道:“好,你既不愿见我,我便在这里自尽好了。”
齐天甲站在棺材旁边,他大声叫道:“米离,米离,你一个奸人妻孥、害人破家的狗贼,我生不能宰了你,死后我一定会杀死你,叫你不得全尸!”
听他叫着米离的名字,三人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榜上有名的受害人。
米离是大侠,一听得他叫米离的名字,在街口上的人都是面面相觑。有人相信,有人不信。
正在吵嚷间,就见齐天甲把那一柄匕首直向他自己的心窝插去!忽听得那阁楼上有人一声尖叫。便见在阁楼上有一个女人出现,她看着下面,看着那一支匕首直插在齐天甲的身上,大叫道:“天甲,你何苦……”
齐天甲的匕首正插在他身上,但他不把那一柄匕首直插心窝,只是插在他的臂上。他看着那女人,说道:“我以为你终生不要再看见我……”
那女人果然长得好,看她模样,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她低声说道:“你何苦……何苦……”说罢,竟不再说,只是一味儿流泪。
齐天甲道:“我把这一柄匕首插在我的臂上,不是我怕死,而是我得问你一问,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
那女人幽声一叹,说道:“我说什么?我该说的都对你说了,再要说,便是不该说的了。”
齐天甲听得她说,心内如绞,他大声叫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也有我不该说的话么?”
那女人看他,说道:“天甲,我嫁与你,自嫁你那一日,你便对我很好……”
齐天甲性如烈火,不要听她的好话,他叫道:“我不要听,你只说,你有什么话不该对我说,我听就是。”
那女人说道:“天甲,女人是花,自有谢时。你不必总是把心挂牵在一朵花上。花枯花落,终须有时,对不对?”
说那话时,女人的两颊却匆匆落下泪水,看来她心里也是很痛。齐天甲大声道:“我今天带来了一具棺材,不是威胁你,我只是告诉你,我今天得知道真相。你要是告诉我真话,我便不须死了。你要是不告诉我真话,我就死在你面前。”
那女人泪水更多,她急道:“天甲,天甲,你不必如此,你要死,不如我死!”
齐天甲泪水潸潸,他说道:“男人是什么,男人不能让自己的女人不受委屈,他还算什么男人?”他叫道:“你不说真话,我便自尽算了!”
那女人远远看他,说道:“好,你来,你进来,我自与你说话。”街上的人看那齐天甲进去了,他的脸上有了一丝喜色,都是为他欢呼。原来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抛却万贯家财,只是为了这一个女人,也有的人恨那女人薄情,也有人怨他太痴。此时见他终是得了那女人允诺,要他上去一叙,都是纵情欢呼,像是遇上了天大喜事一般。
看着那齐天甲上了楼,那罗立忽地说道:“不好,我得上去!”张稳婆也脸色变了,他们直冲过去,也不顾及那些在下面呆呆等待着的街人,一冲而上。
那阁楼不算长,他们上去时也够快的了。只听得那齐天甲叫了一声:“你……你……”
张稳婆第一个冲上去,他看到了那齐天甲的后背,他正抱着那女人。他说:“对不起……”
齐天甲抬起了头:“你是谁?”
他的声音呆呆的,他的脸也木然。
他怀里的女人已经是一个死人。
三个人都看到了齐天甲的悲痛,他看着那女人,喃喃道:“你就是要死,也得告诉我真话,让我知道怎么回事,你再死也不晚……”三个人看着他,听着他喃喃说话,似乎那个女人仍是活着,仍是对他有无限深情。
张稳婆说道:“齐天甲,你听着,我们是来找你的。”
齐天甲看他们一看,说道:“你们来晚了,我没有银子了。”
张稳婆说道:“我们来找你,是要你去签一张名单。”
“签什么名单?”
“杀米离。”
“米离……米离……”
这是一个记在他的心里的名字,他的脸上有一丝欣喜,但紧接着便是绝望:“你们能杀得了米离?世上有谁能杀得了米离?听说有一个苑老爷子,他是一个神人,他不杀米离,再也没人能杀死米离,你知道不知道?”
张稳婆说:“我们找遍天下三十三家,只要这三十三家在生死令上签字,要杀死米离不难。”
齐天甲突地放声大笑,他笑声既古怪又愤懑。笑声甫毕,那张稳婆说道:“你不相信有人能杀死米离?”齐天甲道:“古人也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怎么能不相信?只是你找了几家了?”
张稳婆说道:“已经找到了三家,你看这位罗立罗大哥,也是受过米离害的。”
那齐天甲看着罗立,他说道:“你们能杀了米离,很好,很好……”
他说着这两个字,便笑着看他们三人,三人看他的神色很是古怪,不由得吃惊。那张稳婆还是多识,他叫道:“不好,他服毒了!”三人忙来救齐天甲,他们看着齐天甲的嘴角流下了血,那血也是黑的,齐天甲说道:“你们……能杀米离……那很好……只是我等不得了,我等得太久了,等得我自己先不耐烦了,我就死……”
他一栽倒地。
齐天甲的怀里还抱着那女人,紧紧地抱着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