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再醒来时,竟是仍在那一间石室里。
他叫一声:“有人么?”
没人答应。
他想起来了,他看到了那个肃杀,那个原本死在米离手里的肃杀,他怎么又活转过来了?他说他有两颗心,是不是真的?如果肃杀真的活转过来,他方方要倒大霉,连米离也要倒大霉。
江湖便会再乱。
“他根本就不是肃杀!”
他大声叫着,他自己也不敢相信那个人便是肃杀。
可他明明是肃杀。
肃杀又活了,天下该再乱了。
他摸着,又触到了冰冰凉的尸骨。
他叫道:“对不住,对不住!”
他不怕活人,只怕死人。
再坐了一会儿,忽听得有人叫道:“过来,过来!”
他循声望去,看不见,黑忽忽的,他慢慢摸过去,看到在那洞口竟有一丝光亮,看到了那光亮中有人,原来是一个女人,一个一身皆是素色的女人。
那女人说道:“你是方方么?”
方方点头,一出了洞,他又很神气了。
那女人看着他,她的脸色在一片纱中,她轻轻问:“你什么时候都是这么神气么?”
她像是揶揄,又像是讥讽他。
方方回头一顾他自己。他掉入洞里,竟是衣衫也破,人也十二分的狼狈,他看看好笑,大笑道:“我怎么会总是这样,一个人娶了三个老婆,他的本事总不至于太差。”
那女人看他,竟忍不住笑,轻声咯咯地笑起来。
她一笑,竟把一个方方笑呆了。
他痴痴地望着那女人。
那女人一双明眸望他,有些羞意,低语道:“你看我做什么?”
方方说道:“你这人的眼睛,比起那刺刺来,更叫人心疼。”
她低语呸了一声:“呸,我又不是你的老婆,说什么刺刺!”但她再也不出声。她说道:“我奉命来带你出去,放你一条生路。”
方方大笑,说道:“我明白你的主人,他是知道我自己早早晚晚会走出去,所以特地派你来,给他一个人情。好啊,出去就出去,我记着他这个人情就是了。”
方方随着她向外走,但洞内漆黑,竟是没有一点儿光亮。那女人说道:“你扯着我。”
方方心内一喜,心道:听她说话,那声音也是无限柔婉,一句话“你扯着我”说得有情有义。
他这里正在胡思乱想,那女人低声道:“又在胡思乱想了?”
方方忙道::“没有,没有。”
他轻轻扯住了那女人的衣带,心道:只是扯着这里,却不是好地方了。他闻到了那女人的香气,说道:“美人如玉兮,如麝如兰。”
那女人装作不懂他的话,让他自言自语。
出了洞,到了外面,方方忙看那女人,只见她身穿着一件黑色衣服,却把一张脸紧紧地包着,让他看不到她的俊目。
她说道:“我家主人说,他请你去赴宴。”
“你家主人是谁?”
女人冷笑道:“你一定认得他,何必装佯不认得?”
方方说道:“那说得也是,大江南北的武林中人,我很少有不认得的,就是我不认得他,他也认得我。”
女人一笑,说道:“他请你,自是你的老相识。”
方方一拍胸,说道:“好,好,既是我的老相识,你带我去好了。”那女人带着方方走,在曲径里走。
方方是识家,一看这幽幽曲径,便知道这园子不是平凡去处,心道:这是一个名园,但洛阳是好地方,像这般的名贵园子总该不少,不知道它是哪一处?心里正想着,便到了一处亭子。
这亭子在幽径间,正临水面山。山是假山,水是小湖。
那女人把一个方方带到了这亭子里,便说道:“主人有请方公子赴宴。”说罢,请他坐下,说道:“方公子请坐,请宴好了。”
方方大模大样儿坐下。
怪的是,说是赴宴,却是不见菜肴,只见从后面进来一个女人,她低头站在方方身后。
方方心道:对了,她是来侍候宴会的,一会儿便会出来许多的送菜人,她们如穿梭一般,来来去去。她站在我身后,一会儿便会莺声燕语地劝我多多喝酒。但一会儿,也不见来人。
方方忍不住,对着那身后的女人说道:“你该让她们早早送菜来,就是请我一个人赴宴,你们主人不出来陪客,总得有菜啊。”
那女人笑笑,说道:“好,请公子品菜!”
真的出来了一个女人,她袅袅婷婷,慢慢来到了方方面前。
她手里什么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那身后女人说道:“方方公子是见识过世面的人,一定懂得这是怎么回事。”
方方大声道:“我不懂……”
但他蓦地住口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美人儿,她长得十分纤巧,像是一个纤细美人儿,她樱桃小口,一双秀目,直瞅着方方。
方方心道:“这人怎么这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到过的?”可她是谁,方方想不起来了。
“你是什么人?”
“未亡人。”
方方心道:是了,她说她是未亡人,看来她的男人是死了,她活得百无聊赖,才这么说的。“你是我的一个熟人,我这人过目不忘,何况你这么一个美人?”
“我是公子的熟人,只是公子忘了我……”
方方一拍手,叫道:“是么,原来你是我的熟人,只是你是谁,我有些眼拙了,说不出你的名字。”
她嫣然一笑,说道:“我叫满珍儿。”
“满珍儿,满珍儿?”
满珍儿是一个很熟悉的名字,她是谁?什么时候见过她的?
她嫣然而笑,说道:“公子真的忘了?”
忽地,方方的脊骨凉了:她是满珍儿,她是满珍儿,她是那个肃杀的女人,是那个肃杀天天装在棺材里,带着到处走的死女人。
她们早就死了,当场死在那许顺手下。
可是,既是他见到过肃杀,他也可能见到满珍儿。
她一口洁净如银的玉齿,对着他笑:“你一定记起了我是谁了,你的脸上有一种怕意……”
满珍儿是一个死人,方方亲眼看到许顺的手挑起了一具尸体,那就是满珍儿。
她怎么又活了。
大白天,人有影,衣有缝。方方吓得脸白了,他叫道:“你是鬼,你是鬼!”
满珍儿的身影有些形形绰绰的了,方方不敢再看她。
满珍儿竟有一身香气,她凑近了方方,说道:“我要杀死那些害我家肃杀公子的人,你也是一个。”
方方大声道:“不,不!”
满珍儿笑笑:“你怎么不吃菜?”
方方以为她是说鬼话,桌上没有菜,他吃什么菜?莫非鬼能使出障眼法儿,无菜也说是有菜?桌上真的无菜。
满珍儿吐一口白牙:“你知道不知道古话有一句,叫做秀色可餐?你看我的美色,能不能好好吃上一顿?”
身后有人再吐声了,说道:“公子也许不喜欢你那道菜,但他要是喜欢别的菜,也可。”
方方一回头,便看到了说话的人。
她是一个绝色美女,她那媚媚的样儿,像西子捧心,像昭君出塞。
她走到了方方眼前,说道:“公子面前,是不是有我的座位?”
方方说道:“坐,坐。”
看到了她,方方更惊。
她是肃杀最宠的美人儿,她叫媚娘。
她也是一个死人。
她也死于那一次城垣之战中。莫非那一战所有的人都又活了过来?莫非她们都再变成世人不识的鬼?
眼前的人都变得影影绰绰的了。
媚娘说道:“你知道,那一战,我们所有的女人真的都变成了鬼。”
方方胆战心惊。
媚娘说:“我们跟着公子,在阴世间不能得进血食,便无奈再来阳世。”
方方大声叫道:“你知道,那一战不是我杀死你们家公子的,你找我也是白找!”
他跳起来,向外就跑。但他跑不动,他的腿像有线扯着,一直跑不出去。
满珍儿叹一口气,说道:“方方公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既是敢找人杀死我家公子,你怎么不敢担承?”
方方大叫道:“我没杀他,我不愿杀他,我怕污了我的手。”
那身后的女人轻声一叹,说道:“你不敢承认,也不算是大丈夫。”
方方一转身,跳到了桌上,大声道:“我是找到了米离,我带他到了城垣,他愿意杀肃杀,我也没劝他。肃杀有什么好。他就是该死!”“你说什么?”
方方再回头。
他的脑袋更大了。
他又看到了肃杀。
那个一身病骨、一脸傲色的肃杀。
他昂立在方方眼前。
他说道:“你说我该死?”
方方心一横,俗人说,人不与鬼斗,我与他们这一窝鬼遇上了,真个是“秀才遇上了鬼,说也说不清”了,我得咬牙挺着。
他忽地大叫道:“我不怕你们,我真的不怕你们,肃杀是什么好东西?他杀死了那么多的人,作恶江湖,他害了那么多的女人,害得人家破人亡,他有什么好?”
他逼近了肃杀,说道:“我当时不杀死你,是因为我没有功力,如果我有功力,不用米离出手,我自己就杀了你!”
“是么?”肃杀的脸有笑意,他是笑他自己,还是在嘲谑方方,笑他在死时还嘴硬?
方方心道:反正是死了,说破了也没有什么。他叫道:“肃杀做别的恶事还可,可他奸人家的妻女,这事儿太缺德了……”
他说不出来了。
他的脖子被人掐住了,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得死了,他有一点儿缺憾,他说:“你要是一个……女人……”
掐他的那一只手忽地松了,他看到了肃杀那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
“我不是女人……”
他想说的是“你要是一个女人,你也……”
但他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张大了眼睛,他看到了,在大白天,亭子里闪出了一道迷雾,那迷雾鬼鬼障障的,一绕而没,再瞪眼看时,眼前没了人,没了那肃杀,没了那媚娘,没了那个满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