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凤凰城是一个重镇,从古及今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城上有一个阁楼,飞檐雕梁,十分气派。阁楼叫“兵楼”,大概是取从这里时常只能看到来兵犯疆的意思。这“兵楼”平时不开,平素也少有人能上得去。但今日忽地阁楼下有人打扫,楼上也有人在那里来回走动。到了午时,竟有缕缕行行的江湖客来了,一个个大马金刀、背刀携剑,上了阁楼。
阁楼上忽地热闹起来了。
在阁楼上,竟摆了一场大宴。
主人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
她坐在正中,笑道:“请得诸位来,是有大事要商量。”
一个虬须汉子陪笑道:“许夫人有事,我等自当尽力。”
这女人一叹,说道:“有什么事,我的丈夫不愿意理世事,便弄得我很烦了,天天都是江湖事。你们都知道,我不懂得武功,对于江湖上的事儿甚少明理。但你不理不行啊,一个江湖,总是乱糟糟的,怎么行?所以我便来顾一顾了。”
众人都称赞她管得好,如果这一个大江湖,没有一个好人来管,岂不是要乱套了?
有一个用大背金刀的猛士大声道:“江湖总得有人管,你不管,我不管,谁来管它?总不成叫它没了规矩?”
有人轻轻一笑,这人是一个文弱书生模样,他笑道:“不是你不管我不管,是你管也管不了,我管也管不了。只有许夫人这样大智大勇的人才管得了。”
一个小老头装模作样,叹道:“从前武林有少林,有武当,有七大门派,他们出手管事,江湖总不至于乱。可如今他们哪里去了?七大门派式微,让人扼腕。”
那个书生笑道:“依我明如镜看来,这江湖的事儿,早就没有少林、武当的份儿了,自从大侠米离出山,几件大事,哪一件不是大侠米离摆平的。人有眼,众目所视,众望所归,自是大侠米离来理这江湖事最好。”
许茹仙轻柔柔地叹了一口气,她说道:“他不愿意理世事,他说他在世上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也没有他要挂念的东西。”
她说起米离来,像是说一件她的心爱之物。
那猛汉一拍桌子,说道:“那也难怪,米大侠自己也伤透了心,他做了那么多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他自己得了什么好?”
一个站在许茹仙身后的年轻人未语先脸红,他说道:“我要是米大侠,我就知足。”
他那一双眼看着许茹仙,他的眼里都是赞赏,都是爱慕。他叫道:“许夫人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即或是死,我也不在乎。”
竟有许多的人跟着他叫喊,那声音里满是爱慕。
许茹仙笑笑,她一脸甜笑,竟是快意十分,她说道:“我就是米离,我也能替代得了他。”
这许多的年轻人看着许茹仙,许茹仙打扮得十分出众。看去她的那领口开得实在低了一点儿。那领口处的肌肤如雪如霜,竟是雪一般白。惹得那些年轻人不停地偷看。
许茹仙说道:“众案中,我看京都许风衣一案最是稀奇,我想派几个人去看看此案,不知道哪一位英雄肯去?”
美人派下令来,谁不愿去?一连有几个男人喊道:“我去,我去!”
当下派了五个人,都是江湖上新近出道的高手,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她的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站在她的身后,像影子一般随着她。
他的眼睛总是钉着她,像蚊子钉着血,像苍蝇钉着肉。
他的眼光里是一种肉欲,一种疯狂的肉欲。
但他不敢与她的眼光相碰,他怕,怕碰出火来。
她对他说:“生子,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做这些事儿?”
她说话时,竟轻轻地玩笑一般碰他的脸颊。
他的身子觳觫,直抖。
“不是。”
她咯咯笑:“我看也不是,你喜欢我做一个强人,对不对?”
她吹气时,他像一张白纸般地苍白,他不敢喘气,不敢看她,只是闭着眼。
她轻轻说:“你是生子,你从前只是一个生人,一个不懂得女人的男人,你不是一个男人,你从来不是一个男人,你说对不对?”
那个叫做生子的男人低下了头,他不敢再抬起头来。
他怕这女人,还是另有缘故?
风吹皱一湖春水。
但那男人的眼睛再不敢看她。
她说:“我要你去,你去看看他们,看他们都去京都,会不会好好做事,你知道该怎么办的,是不是?”
她轻轻摘去了他的帽子。
奇的是,他只是一个光头,一个光头和尚。
她叹气说道:“如果我不是米离的人,我会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会很快乐的。”
她的手落在他的头上,像有一点儿迟疑,想着她该不该摸和尚的头。
和尚卟一声跪在地上,他说:“你……别担心,我会去办,我能办好。”
他像冲一般出去了。
女人仍坐着,但她的脸上没了笑意。
她在想,在想着她的担心是不是还有必要。
他们到了京都,能找得到那许风衣的死因么?如果他们找不到,她还怎么办?她大声对她自己说:“只要米离能办到的,我一定也能办到。”
她走到了一间地洞,这是一间很潮湿的地洞。
地洞里关的是什么人?她慢慢走,她不愿意扶着那地墙,因为墙壁是湿的,她不愿意碰那墙壁。
她弯弯曲曲,一直走到了尽头。
在这里有一间很小的石室,里面躺着一个人。
如果你不看他的身材,只看他的脸,你一定会吓一跳。
他的脸上有很长很长的胡子。他的脸色很苍白,显是他已经很久不曾走出这间地牢了。
女人坐在他的对面,她虽是皱着眉,但仍是坐下了。
她说:“你愿意不愿意知道我最近遇到了什么事儿?”
他不语,明亮的眼睛只是钉着墙壁。
她说:“江湖上又出大事儿了……”
但他不感兴趣,他只是钉着墙壁,像墙上有字。
墙上果然有字。
这字不算是字,只是一个人字,外面画了一个圆圈圈儿。
人在圆内。只有他一个人。
她说:“你的朋友方方来了,他到了无心婆婆那里,他答应无心婆婆,帮她去找那杀死七个名人的凶手。”
男人说:“我没有朋友,我平生无友。”
他的声音很沉,像是很伤心的人,一种绝望,一种深深的绝望。
她笑笑,说道:“还有一个人,你必是对他很熟,他叫一个很怪的名字,他叫做……”
他无动于衷。
他对谁也不感兴趣?
她慢慢说道:“他叫做‘伞’。”
他身子不动。
她说:“我知道,你与他有很深的过节,他曾杀死过你的朋友……”
他再说一句:“我没有朋友……”
他一听说朋友这一个字眼,为什么总是那么憎恨?他是不是曾受过伤害?
她再说:“她请的是你,我去了,她也不曾心看我,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你知道我明白了什么?”
他不语。
她大声道:“我明白了,我就是米离,你就是不出去,你一辈子不出这间破屋子,我也能活得好好的,你不知道我就是米离,我就是米离!”
那男人道:“米离死了,他再也不会出去了。”
女人尖声而笑,那笑声里满是绝望、愤懑,她说道:“我是米离,我身旁有一些男人,他们知道我是米离米大侠的夫人,对我奉承还来不及,他们怎么会对我不好?我叫他们做什么,他们便会做什么,你看好笑不好笑?”
他不笑,他对于世事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了。
她慢慢说:“我一开始得叫米离的夫人,再以后他们会忘了米离,他们一忘了米离,再也不会叫我米夫人了,他们会叫我……”
她故意顿了一顿。她再说:“他们叫我许夫人。你说这名字好不好?”
米离索性闭上了眼睛。
她跪在米离的对面,她与他的鼻尖碰到一起了。
她恨恨地说:“没有你,我照样能活得很好,你不愿意管我,对不对?你说你不愿意出去,做什么大侠,你不愿意在世上做人,你就在这里做狗吧,你为什么不学狗叫?你叫一声,我便服你,我便再也不来扰你,好不好?”
米离忽地眼开了眼,他看着许茹仙,摇了摇头。
许茹仙忽地扯住了他的衣领,哗地一声扯破了他的领子。
他的领子太朽了,一扯便破。
她说:“你学一声狗叫,我便不来扰你。”
米离咬住了他的唇,他是不是不肯学狗叫,他是不是不肯做一条狗?她嘶声叫道:“你是一条狗,你不是狗,怎么会在这里天天躺着,一动不动?只有一条狗才会这么做。你不来与我睡在床上,你只是躺在这里,我怎么能把你当成一个人?”
他睁开了眼,他说:“我是一条狗……”
为了不让她再扰他,他宁可说他是一条狗?她恨声道:“好啊,你既是一条狗,为什么你不学一声狗叫,你学一声狗叫,我便放过你。”
米离从前是一个名震天下的大侠,他怎么能学狗叫?她是不是疯了?
米离看她,慢慢起来,他对着许茹仙,突地张开了嘴。
她很恐怖,大声叫道:“别学,你别学,你不是狗,你是大侠米离,你是大侠米离!”
晚了,她的手刚刚扑过去,人便像是钉了一般钉在那里。
她听到了一声狗叫,一声很好听的狗叫。
她再说什么?为了不叫她来扰他,他宁可学狗叫。
她像被人打在了脸上,她颤声道:“果然好,果然是我的好丈夫……”
她声音颤颤,再也支撑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冲出门外。她跪倒在地,她哭着,哭得很伤心。
再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爬起来,她呻吟着,走着,走出那曲曲弯弯的通道。
她站在那里,深深地吸气,她的脸再有了一种笑容,一种很自信的笑意。她的胸又挺得高高的了。
她一步步走出去。
门外,有几个年轻的男人在守着,他们看到了满面笑意的许茹仙。
他们很高兴看到她。
一个年青英俊的后生过来,对她一膝跪地,说道:“许夫人大好,米大侠好么?”
许茹仙的脸上有一种羞涩,一种少女般的羞涩,她说道:“他很好,他很好。”
那些年轻人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神采,心里艳慕极了:能得她这种女人,一辈子也不枉了,亏他是大侠米离,也只有那大侠米离能得她这种妻子。
一个女人,她一定有缺陷,上天造她的时候,一定给她许多的缺陷。
上天也妒,不然他怎么不造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可许夫人没缺陷,她是一个很美的完人。
她有一个令天下人瞩目的丈夫,有一身本事,她有天妒红颜。
她什么都有,她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
许茹仙笑着,看着他们,像是知晓他们的心事,她说:“你们一定会有一个很知心的女人,像我……”
他们心跳。
她说:“……像我与我的丈夫……米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