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里最近多了一个疯子。
这疯子疯得很怪,他只是喊一句话,无论对谁,无论何时,他都是喊一句话:“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叫声凄惨。
街上的人都认得他,有人能叫得出他的名字,他叫做林岚,是很有名的捕头。
他说什么事儿行不得,他为什么疯了?
洛阳城的人不知道。
在洛阳城里,他疯也似地跑,街头上,有人叫他:“林捕头,你从前曾经捕过我,你记得不记得?”
他呆呆痴痴看那人:“我捕你干什么?”
那人恨恨:“你拿我下过监。”
他呆呆道:“那你也拿我下监好了。”
那人恨恨:“我不拿你下监,我只是揍你一顿!”
便冲上来五个人,对他拳脚相加。
他起先还能还手,但他出手很慢,像是头脑不清醒,人家打他头,他偏去护胸。人家打他的胸,他再去抱头。一会儿,他便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那几个人打得太起劲儿了,他们不顾那些看热闹的人,只顾低头打人。
打着打着,不对,怎么那些起哄的声音没了。
抬起了头,看到一个人,那人是神胖子。
捕呆神胖子。
几个人不自在,他们再也打不下去了。
捕呆神胖子只是抱着肩,冷冷看他们打人。
一个人嗫嚅道:“神捕头,我们……”
神胖子笑笑:“我看到了,打啊,别住手!”
几个人哪里还敢再打下去?他们再看看那捕痴林岚,脸面青肿,确也给他们打得狼狈。
神胖子来了,他们怎敢再动手?
神胖子是三捕头里最凶的一个。
看见疯子,就跑;看见痴子,就逃;看见呆子,认栽算好。人都这么说。
神胖子大声道:“打啊,打啊,王八蛋,不打的话,我要你们的命!”
只好再打。
但所有的拳脚打在林岚身上,像是挠痒痒。
神胖子大怒:“这么打,你会不会?”
叭地一拳,打在那人的鼻子上,血便飞溅。
那人不敢忤他,真打那林岚一下。但他不敢真个像神胖子那么打,他只是轻轻地打一下。
神胖子对着另一个人打了一拳,一拳打在那人的胸前,叭叭叭三响,他的肋骨眼见得是折了。
“狠一点儿,听见没有?”
那人再在林岚的身上,像挠痒痒一般打了一下。
叭!
神胖子再给第三人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打得那人的牙掉落了三颗。
神胖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三个人给我滚出洛阳城,记没记住?要是让我再看见你们,我拿你们下大狱!”
三个连连点头。
他们滚了,滚得很快。
神胖子看着林岚,他们是在无人处。
神胖子扯着林岚的手,叫道:“痴子,痴子,你说话,你说话呀!”
林岚看他,痴痴地傻笑,他的嘴角流下了涎水。
(是不是他真的傻了,他再也不能做什么捕痴了,他只是一个痴人,一个真正的痴子?)
神胖子听得林岚说话了,但他心又一凉。
林岚说的是:“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听说他一连多少天,在洛阳城里的街头巷尾都是说这一句疯话。
神胖子说道:“我去看了那个地方,但后来不知道是谁把我弄得胡涂了,我什么也没找到。”
他扯着林岚说:“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告诉我!”
林岚看着他,不明所以,林岚对着他笑,一门儿傻笑,只是说:“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林岚跌倒了。
神胖子扯直了他。
叭叭叭一连打了他七个耳光。
林岚的脸颊出血,他的牙边有血流出,他的眼睛很亮,但他仍是在说:“行不……得……也……哥哥……”
神胖子扯直了他,扯到路边,让他看着那马粪,叫道:
“傻子,痴子,你看没看见这玩艺儿?”
林岚的声音很痴,仍在痴笑:“看见了。”
神胖子看着他,说道:“那是‘红花楼’的点心,你吃下一块,好不好?”
街上的人都指着神胖子,恨他。
但神胖子不为所动,他看着林岚,看那林岚仍在叫着,叫着那一句“行不得也哥哥”,直去抓起一块马粪,吞下肚去。
神胖子的脸灰了,他急急回头,再也不看林岚,走了。
在当街的小巷口,有一条很暗的胡同,胡同里有一家赌馆。在灰暗的街灯下,有一个人慢慢踱进了那赌馆。
那人进了赌馆,坐在灯下。
卟!
他一弹指,那桌上的一粒骰子击入烛心,灯灭了。屋内一片黑暗。
“怎么样?”
“看样子是真的。”
“不会。”
“为什么不会?他连马粪都肯吃。”
“他妻子与儿子都没了。他妻子本来回了他丈人家,但没了。他的哑儿子本来寄养在一家亲属家里,也没了。”
神胖子的眼睛亮了亮,但他的手握成了拳。
“他说什么?”
“行不得也哥哥。”
什么意思?
(是他在说胡话,还是真个劝神胖子不得莽撞?)
“听说捕疯也没了。”
“只剩下了你自己,你得小心。”
怎么小心?
“你告诉知知,让她带着家人去找蜀中唐门,让她们先在那里躲一躲。”
“知知不肯。”
(知知以为她那三十六口魔针能制得人,但如果她遇上了那该死的血粉,她能奈其何?)
但愿不让知知遇上那血粉。
魏知知笑嘻嘻地走在街上,她摇摇晃晃走进了一家小铺。
这是一家卖古玩的小铺。
知知在笑,她长得很好看,人长得很清秀,像神胖子那种粗鲁的汉子,怎么会娶上这种女人?
店家一看到了她,马上眼睛亮了。他喝令那个小小童儿去关门。他看着知知,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激动:“我不想你会来,你来了好,好,真好……”
(他除了说好,还会说些什么?)
知知说:“我有难了,血粉,你知道不知道人可以一倒地便化了,成了一堆骨头,再连骨头也没了,只剩下一堆血粉,干干的血粉?”
那男人的脸很严肃:“我不知道。或许童儿知道。”
站在她身后的那童儿说道:“我也不知,我们七星岛从来没有这种毒。”
连名震天下的蜀中唐门的唐歧也不知道的毒是什么?连七星岛的“七星鱼”(小童儿)也不知道的毒会是什么?
小童儿问:“你见过那血粉?”
她把一点儿血粉放在桌上。
三个人头凑得很近,那男人的气喘得有些粗。
(因为他喜欢这女人,她叫魔针魏知知,他喜欢她,为了她,一直不回蜀中)
小童儿看看,说道:“血粉无味,无色,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这种毒也叫轮回毒。”
铺子里一阵子乱。
三人不语了。
进来了一个人。
这人是大茶壶。
他看着魏知知,说道:“我知道神捕头办事,多半靠的是夫人。”
魏知知的脸色一沉,她喝道:“你有什么事儿,说好了,何必多嘴多舌?”
一旁的男人心一沉:她不喜欢人家说神胖子不好,她喜欢神胖子,即使神胖子真的不如她,她也不愿意人家说他。
这男人的心里涌上来一阵阵嫉妒。
“捕疯哪去了?”
“失踪。”
“几天?”
“五天。”
“或许他会去办案,过几天再回来。”
“他从来不会五天没消息。”
“你是说他出事了?”
“我没说,我只是说,他从来不曾五天没消息。”
“他告诉过你什么?”
“他说,洛阳有个尼姑庵。”
洛阳有个尼姑庵?
“我去过了,洛阳有三家尼姑庵,一家在城里,有十来个老尼,她们天天诵经,没有什么新事儿。还有一家是在洛阳城西,我看了,那里的尼姑庵……”
魏知知是一个急性子人,她急道:“说!”
“那个庵子里的尼姑勾搭男人。”
还有一家呢?
“城外有一家,在牡丹花丛,在那花会近处,那庵子近年来大了,足有上百个房间。从前有人见过,潼关七虎曾在那里逗留,但没见人踪。后来那个二水子也是在那里死掉的。”
大茶壶是捕疯的人,他待在那里等捕疯,没等到人。
捕疯失踪。
大茶壶对他们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们是谁。”
唐歧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唐歧。”
(他连江湖失踪几年的唐歧也知道?那么他一定也知道七星岛的“七星鱼”)
唐歧的脸色有点儿不好。
大茶壶忙道:“是捕疯告诉我的。他说,如果他没了,让我来找你们。”
(唐歧的眼睛亮了一亮,捕疯很看重他)
大茶壶走了,只剩下了他三个人。
魏知知看着唐歧,她的样子仍很妩媚,像唐歧在那小街上头一回看见她的样子,她在笑着,笑得很天真。
“我有家小,唐歧,能不能请你帮我一回?”
(帮她什么,如果帮错了,唐歧就再也不复看得见明日的朝阳,只能化成一堆血粉,他愿意帮么?她怎么能说得出求他帮忙?)
唐歧不说话,他走过去,从一只雨过天青的瓶子里掏,掏出一双鹿皮手套,再掏出一只已经破绽了的革囊,他把那鹿皮手套戴好,把革囊小心地佩在身上。
小童儿突地说出来:“你不能去,你没有解药,你会死在那血粉下!”
魏知知也看他,突地满眼都是泪水,她哽咽道:“唐歧哥,你不必去,还是我去的好。”
唐歧看着小童儿,说道:“你不必跟着我了,还是回七星岛去好了。”
他再也不看魏知知,大步走出了小店。
(他是不是不敢再看魏知知,生怕他的眼泪让魏知知知道了的心事?还是他不愿意让魏知知再想着他,他情愿一死,以酬魏知知这个知己?)
天仍很暗,唐歧走到街上。
他到哪里去找那血粉?去哪里找那些尼姑?
他是蜀中唐门的最好高手,他喜欢那个魏知知。本来蜀中唐门因为魏知知杀死了他们的一个本家弟子,要他来杀了魏知知的。他杀人从来不眨眼,杀死一个叫做魔针的女人,对于他来说是易如反掌。他到了洛阳,走在街上,一眼看到了魏知知,他的心碎了,他不能出手。
他喜欢魏知知。
唐门的本家叔叔唐三好来了,他问唐歧:“你为什么不动手?”
“唐门不必杀她,因为我知道是唐崽儿先对她轻薄,她才出手的。再说她也不知道唐崽儿是蜀中唐门的人。”
不知者不罪。
但这原因也不那么让人信服。
他再对唐三好说:“不光是我,谁对她出手,我便要杀谁!”
唐三好冷笑笑:“也包括你三叔我?”
唐歧看看唐三好,说道:“不错,三叔,你最好走开。”
唐三好看看唐歧,他冷冷一笑,走开了。
不是唐三好不愿意再杀死魔针魏知知,而是唐家的掌门人唐大奶奶有令:别惹这疯子!
如今唐歧成了唐门的弃子,他终日在街头上流荡,他不是唐门的人了,他就是死在那血粉下,唐门也不会有人替他复仇。
看来就是魏知知也不会替他复仇,他只能像一条狗一般死在街头上。
唐歧的嘴角有一丝笑意,一丝极冷极冷的笑意。
唐歧知道如何去找那些尼姑。
他明白,最好不去那尼姑庵惹事,但他也知道,他要找那些尼姑,最好是去那个尼姑庵。
唐歧直奔那尼姑庵而去。
他无甚留恋,如果他死了,魏知知会不会为他流下些泪水?如果她流了泪,心里反复后悔让唐歧去那尼姑庵,他是不是在地下也会心里好过一点儿?
他飞快地走,直奔城外的尼姑庵!
他很心急,急着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