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场看见的有二十四人,除了那二十三个与二水子打赌的人外,还有一个店主稚忠。
二十四人眼看着二水子“化”了,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前不曾看到过人“化”掉,这一回看到,当场恶心呕吐的就有五人,还有三个人吐也吐不出。
他们头一回看到人可以一块块烂掉、一下子“化掉”。
这二十三人都不曾吐声。
二水子在他们眼前没了。
本来这是一桩无头案,这些人也无甚话说,只是心内畏惧罢了。但这些人里偏偏有三个人,这三个人一在场,所有的人眼光都盯在他们三人身上。
这三人是捕疯于大头、捕痴林岚、捕呆神胖子。
三个人都是六扇门的高手。
他们三个人看到这件事,就必会有一个结果,正像是一个病得很厉害的人被扁鹊看到了一样。
他们必是会找出一个答案。
捕疯于大头是一个疯子,他在捕人的时候不愿意吃饭,只是喝酒,一连喝下许多的酒。但人都说,他只要三天便能捉到那个逃犯,如果三天后他捉不到逃犯,他必是会饿死。因为于大头有一种病,那种病是一饿起来,便要犯疯的大毛病。
之所以于大头不曾犯病饿死,是因为于大头一旦要捉谁,那人不出三天,必然会落在他的手上。
捕痴林岚是一个痴人,他向来不痴的事儿便是捕人,平时他与人相交,真是痴得厉害。他老岳父问他:“要是你妻子有病很重,家里脱不开身,你还去不去捕人?”他痴痴看着老岳父,说道:“我妻子没病。”老岳父大怒道:“我问你,她有病你顾是不顾?”捕痴林岚看着老岳父,悠悠说道:“我得捕人。”那老岳父一怒之下,再也不许他的妻子回家,从此他妻子成了娘家的老女儿。
捕呆神胖子人很呆,有一回到了人家,他要捕的那个人正在成亲。他看看,就笑,也陪人家喝酒,也陪人家吃饭。到了后来,有人问他:“你为什么又哭又笑?”他说道:“我看他成亲,娶的媳妇很好看,他也很像个好人,我就笑。可我来干什么,你们知道不知道?”
人说不知道。
神胖子大恸:“我是来捕他的,我要抓他进监狱。”说完不等那新人哭,他便大哭不已。
这三人是六扇门少见的高手,正巧他们都在酒楼上。
三个人的反应也不相同。
神胖子看着那二水子“化”成一团水,他的眼睛瞪得很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看到了他最怕的鬼一般。当场在一边看到他的人,都担心他会昏死过去。
他双腿蹬得很有劲儿,但他没能站起来。让神胖子站不起来的事儿,天下能有几件?
于大头斜着眼睛于大头的眼睛有一点儿毛病,古时的人不知道眼睛看不清叫近视,只知道看不清他的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看着那二水子“化”掉。
没人知道于大头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至于那个林岚,他只是跳起来,一跃想跃到那二水子的面前,抓他一把。但听得人一喝,他立时止住了,脚屹立不动。有人说,他根本就不是去抓二水子,他只是想看得清楚些,看二水子是怎么“化”掉的。
三个六扇门的高手眼看着二水子“化”掉了。
二十三个人再也不说那牡丹,忘了叫二水子去找最大的牡丹花这件事儿,他们眼睛瞪得很圆,看着二水子没了。
二十三人早早晚晚都回了家。
神胖子坐在家里,他有二十口人的大家,他这一天的脾气最好。从板门房拎回来了一块好肉,再沽了二斤酒,他坐在桌旁,看看家里的人吃肉,突然脸上的肌肉抽搐,一抖抖的。
他老婆问:“出了什么事儿?”
“死了人。”
对于神胖子这人来说,他天天打交道的常有死人,死人有什么稀罕?一定是有不平常的事儿发生,不然他不会这么郑重其事。
他老婆是江湖上有名的魔针魏知知,她看着神胖子,说道:“你有点儿心绪不宁。”
神胖子苦笑:“你要是看到一个人在你面前化掉,眨眼间便化成一滩血水,再一会儿便化成了一滩血粉。你会怎么想?”
魔针也不是平常之辈,她对神胖子道:“江湖上能有此神通的,怕只有川蜀唐门的人,还有七星岛的那些散人,可他们不会轻易到中原来。”
神胖子一叹,他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去查这个案子。”
同是这一夜晚,在洛阳城外的白马寺,有一个人夜里叩见长老。
寺里的长老是一个颧高眼突的老人,他的头长得尖尖,头上没有一点儿发根,真个是秃也秃成了和尚。他坐在云床上,眼也不睁,不看来人。
便有一段对话。
“你见没见过这东西?”
他手心一扬,一些粉尘状的东西飘飘而落。
长老看他手心飘落的东西,忽地叫了一声“咦”,显然是对他丢下的东西很是震惊。
“有血腥气……”
“就是人血。”
“为什么毒成这样子?”
“从来我看到人死,被毒死的都血水发黑,人的脸面也很可怕。这一回我看到的人……”
“他被毒死成什么样子?”
“他没有样子。”
“不可能,只要死了,总有踪迹可寻,细看看他的尸体……”
“没有尸体了。只在众人眼前,他的身子慢慢‘化掉’了,先是双眼掉了出来……”
“四川唐门的‘双瞳恨’?”
“再后来,他脸上开始一块块掉肉,掉肉的地方,马上便看得到那儿的骨头。我办案这么多年,从来不曾看到这么狠毒的毒药……”
“七星岛的‘三尸虫’?”
“他后来便身子渐渐化掉,连他的骨头也化掉了我听得人说,毒死人时连骨头也化掉的毒药最毒,骨头先是咯咯响,再后来人才颓倒在地。可他的骨头一下也没响,便倒在地上,死了,人也没了。很快……”
长老不声响了,他的眼睛盯着地上的那粉尘,慢慢说道:“我从来不曾听说过这种毒,这不是四川唐门,也不是七星岛的人做下的,又是谁?”
那求见长老的人分明有一点儿失望,他看着长老,说道:“我从前破的三十七桩案子,其中有三十桩都先被你说破。我不服你也不成。莫非大师这一回不肯帮我?”
长老笑笑,他一笑脸色更苦,脸上的皱纹更多,他对来人道:“我不知道,还会有人知道。你认不认得狗屠许服?”
来人道:“认得。”
长老笑道:“你去问他。”
来人长揖道:“多谢长老教我。”
他身子一退,便欲出去了。
长老叫住了他,叹道:“人说你痴,你对着我三十一次,哪一次都是先退再走,你从来不把空门对着我……”
来人止住了,他虽未回头,后背对着那长老,但他的全身很是紧张。长老悠然问:“你不放心我,何必来找我问我?”
来人一笑:“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但我不知道这一回不能得到答案。”
长老笑笑,说道:“我叫住你,是叫你带走地上的这些血,佛门胜地,总不能血污。”
这白马寺相传是唐代高僧取经所乘白马着落处,自是很重要,从前的皇家宗室都对白马寺很是关切,一代代一朝朝的帝王都敕修白马寺,使它越来越恢宏,越来越金碧辉煌。
如今长老所居的白马寺,早成了天下的一大寺观。
来人叹口气,说道:“好。”
他转身,一伸手出来,手向前伸,越来越长,竟是比平常之人伸得更长些。
那长老说道:“十三猿臂?”
来人笑笑,他的手伸向地上。
那些血粉虽是风干的,但洒在地上,却不容易收取。
长老看那来人,他的肚腹突然鼓出,吐一口气,再吸一下,地上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那些血粉便悄然不见。
长老愕然道:“大血祭?”
来人再转身,他突然觉出,后背那儿犹如芒针刺身,很不舒服。他知道长老的气在鼓荡,正对着他后背。
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对我出手,所以我一直防备着。”
长老一笑,说道:“罪过罪过,我不会在白马寺对你出手,但在别处,你可要小心。”
他笑笑:“我知道你有二十几年不曾出过白马寺。”
长老说道:“我会出去,只要出得去,我就会出去。”
他身后的力道忽在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出去了,他再也不对那长老说话,虽然他知道有许多话可以对长老说,直把那个长老说得哑口无言。
捕疯于大头走出了酒楼,他直去了一处地方,那是洛阳最有名的去处,叫做“万人乐”。
“万人乐”是一家暗窑子。
他到了那家暗窑子,一待坐下,便有两个刚刚成人的小姑娘来给他捶背、拿捏。捏得于大头的嘴里哼哼出声来,才有人轻轻问了一句:“于爷来,有什么贵干?”
“大茶壶。”
便滚进来了大茶壶。
大茶壶是一个人,一个身子胖得滚滚圆的人,他的眼睛挤得剩下了一条缝儿,对着于大头连连作揖:“于爷有什么吩咐,我去办好了。”
“你常去上庙么?”
“常去,常去。有些姑娘喜欢送子娘娘,有些姑娘喜欢五道通神,有的喜欢拜观音,有的喜欢拜夫子,不一样,不一样,她们喜欢的男人也不一样……嘻嘻……”
大茶壶笑得很卑琐。
于大头一声干咳,止住了他的笑。
“笑什么,你去没去过尼姑庵?”
“没有。”
“你该去拜拜尼姑庵,很灵的。你说是不是?”
“不知道于爷说的是哪一家庵子?”
“洛阳有个尼姑庵……”
进来了三个姑娘,这三个姑娘脸上有脂粉,她们面上带笑,冲着于大头一阵浪笑:“于爷,你怎么总不来?我们想你想得紧,你是不是捕人捕得疯了?人家都说你是疯子,你能不能在床上疯一疯?”
于大头看来也是一个好色之徒,一看到那三个姑娘,再也不来理那大茶壶了他对着三个姑娘笑,说着浪话,手也乱动,人也笑眯眯,直是一副色相。
原来捕疯也是一个色鬼。
大茶壶走出来了,他的胸仍是那么伛偻着,他的眼睛仍是那么眯着,他走到了那“万人乐”的门厅前,在风里倒地大睡。他从来就是这么睡的,是“万人乐”的老鸨看他老实可怜,才给他这一个地方混吃喝的。
他一会儿便睡着了。
捕痴林岚走到了巷里,听到一阵阵狗叫声,他毫不犹豫,直走进那巷子里去。唿地一声,便从巷子里扑出几条大狗。
黑夜里,那狗的舌头抖出一团热气,直扑咬他。
他的手指伸出去,“咯”地一声响,再弹出去,又是“咯”地一声响。
有人说话了:“你再弹一下,我和我的手下就得一连三天吃狗肉了。”
林岚冷冷道:“你不喊住它们,全都一死!”
暗夜里一声呼哨,那些狗都夹着尾巴逃走了。
林岚走进巷子。
巷子很深,但有许多的闲汉都坐在墙根,他们的后背靠在墙上,眼睛发亮,虽是夜深,但他们没有一丝倦意。
林岚道:“我有事儿找你。”
对面是一个脏汉,他的身子很单薄,他对着林岚笑,说道:“你未必知道有事儿找我。”
林岚说道:“我去过白马寺。”
狗屠许服笑笑,他说道:“只有那老和尚知道我,你找我做什么?”
林岚再一伸出袖子,他的手里拈一把血粉,干干的血粉,慢慢洒落地上。
“什么人能把人血弄成血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