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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流馆里的怪客

风流馆是留客处。

天天笑语欢声。

那笑语是假的,欢声也是假的,到了夜深人寂,便没人再想你,只是人人自思,她想她自己,你想你自己。

这便不是男欢女爱。

对姐儿说男欢女爱,是不是在说笑?

这里便有一对璧人,两人模样不错。

男人是一个俊朗清秀的男人,一双神目电闪,他有些无聊,很无聊。

只有无聊的男人才会来这里。

女人是馆里的头牌,在这城里最红的小袖儿。

女人叫花儿草儿的多,能叫小袖儿的,起码她知道红袖添香这一句话。比起别的女人来,便算得不俗了。

男人给老鸨甩了一块五十两的银子。

如今正男女对坐,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

小袖儿十五岁被一个山西客梳拢,岁月风情自是知道不少。她对于这来人是什么人,还在心里一点点犯着寻思。

看他一身衣服,他应该是一个贵胄公子。

但他还不像,贵公子应是很有气派,他没有。

他一进院,便给老妈甩了一块银子,还说了一句话:“够不够?”

一听他说这一句,便知道他是一个“生荒子”。

他坐在那里,盯盯看着小袖儿,话也没几句,他的眼睛很悲伤,有些失神。

他一定是在想着什么人。

他想的是一个女人。

小袖儿知道如何对他说话,才能让他再也不想那个女人了,因为小袖儿也是女人,便知道如何对付男人。

她轻轻抚摸着那人的头,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

他曾当着钱不多与那一十二人说过他的名字,他叫米离,但钱不多与他的宾客都不曾留意,他们知道江湖上有一个名声赫赫的大侠米离,但他早已物故,名声随着坟上的一束衰草随风飘去,再也无影无声。

既是无人知道大侠米离,他说什么?

小袖儿笑了,没名字的男人,对他自己的名字一定很在意。

她说道:“没名字也好,我叫你什么?”

他抬起了头:“随便,你愿意叫什么,我便叫什么好了。你看行不行?”

小袖儿对他有一些怜意,她轻轻说道:“你来妓院里,便是来找快乐的,我怎么能给你快乐?”

他两眼迷离,看着小袖儿,说:“对啊,你怎么才能给我快乐?”

这是一个有病的男人,小袖儿看过不少有病的男人,所以并不惊讶,有病的男人比起那些无病的男人来,更是有心得多,有趣得多。

她愿意看着这男人,如果小袖儿能治好了他的病,岂不是最好?

她轻轻理着他的头发。

他沉入最好的回味里去了。

想必从前有一个他最喜欢的女人,曾经为他理头发。

那个女人是谁,能值得这人那么想,那么惦念?

小袖儿禁不住有一点儿嫉妒那个女人。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中,小袖儿慢慢把他的头发打开,渐渐再把那一头秀发披散。

一头秀发如瀑。

小袖儿想:他只不过才二十左右年纪,怎么会那么伤情?

男人不语,像是入梦。

小袖儿说:“我叫你垂发人,好不好?”

男人点头,叫他什么,都无所谓。

那女人叫他什么?她叫这男人什么名字?她如何叫他?

如果她叫这男人,他会不会在那失神的眼里闪出一缕惊喜来?他会不会再也不那么失意惘然的模样?他会不会变成一个精神百倍的人?

小袖儿能不能让他也那样?

如果能那样,小袖儿便又治好了一个病人。

她轻轻咬着嘴唇,她咬嘴唇的样子很好看,很多男人说过,她自己也知道。

“她叫你什么?”

他恍若入梦:“她叫我什么,她叫我什么?”

真不知道她叫他什么,她叫过他么?那是很久远的事儿了。自从她亲手把他埋入土中,她再活了几十年。听说她一生都很寂寞,只是天天喜欢唱那一曲《将进酒》。后来他活了,他死了整整五十年后活了。因为他的肺坏了,不能呼吸,他才死去;也正因为他只是肺坏了,遇上了那个苑家活过二百九十八岁的老爷子要去死,才找到了他,把他救活了。

他曾有一个名字,在一百多年前,他的名字在江湖上最是响亮。

他喜欢一个女孩,她叫鱼漂儿。

鱼漂儿是一个大英雄,他死后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寂寞剑与百兽舞的传人,她还是丐帮三十八万众的帮主。

但他不会对这女孩儿说鱼漂儿,她知道鱼漂儿么?

见他一声不吭,小袖儿笑笑,说:“要不要安歇?”

小袖儿心道:到了床上,便知道我能不能治得好你这个男人了。

男人看着小袖儿,小袖儿轻轻脱衣服,她脱去了衣服,对男人一笑:“太热了,你脱不脱衣服?”

男人不。

看着她的身子,男人的心一抖。

身子洁白如玉,是一块整整齐齐的玉石,在他眼前。她的小腹收了回去,腰肢很细,是蜂腰,那光光滑滑的小肚上,有一个圆得不能再圆的脐眼儿。那脐眼儿也很妙,如一个小小装饰。她的小腿细长,在那脚踝处,有一串儿响铃。

她光着身,对着他,说道:“你要是想上床,便对我示一声儿。”

他摇摇头。

显然他看过女人,看过更是美妙如斯的女人,才对小袖儿的情意绵绵不动声色。

小袖儿依偎着他,一阵阵甜香涌入怀。

“她好看么?”

“好看。”

“她还有什么好?”

“什么都好。”

小袖儿不知道他的心意了,什么都好的女人,在男人眼里很少有。

小袖儿道:“你就当我是她,好不好?”

他抬起了头:“你不是她。”

他的眼里有泪水,男人的泪水。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比他小上十几岁的女人,他见到她时,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但她把一切都给了他,他才死去。

他们那时天天说剑,再就是天天唱那一曲《将进酒》。

后来,他便死了,一个寂寞剑死了,她成了另一个寂寞剑,在江湖上大显威风,如今他再活过来,听说的都是她的事儿,一桩桩皆是惊人听闻。

小袖儿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有泪不轻弹,他掉泪了,而且那么伤心。

小袖儿霍然而起:“你既是那么想她,何不找她去?”

他声音喑哑:“哪里找她?”

小袖儿声很大:“傻子,你去找她,她在哪里,你便去哪里。要是知道你这么想她,她岂不是会快乐得要死?”

男人的泪水更多了。

他哪里去找她?她已经死去了足足有十几年了。他死后多少年,她只是唱着那一首《将进酒》,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她死了,米离又活了,他也得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

小袖儿问:“她在哪里?”

男人的声气儿低:“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十二年了。”

小袖儿不相信人间至情,自从十五岁那时,被老妈哄入了客房,给那个身强力壮的山西客奸淫了一夜,天亮时她的泪水都没了,再也不相信人世间有至情。

但她遇上了这个男人,他的女人死了十二年,他仍是惦念着她。

小袖儿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一定要抓住这个男人,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愿意让小袖儿做什么,一定为他做,只要他能喜欢小袖儿,做什么都行。

她轻轻对他说:“她死了,你很想她,是不是?”

他说:“我去挖开了她的坟,那些人不让我挖,我还要挖,我终于看到了她。”

她不敢说,但她知道,一个死去了十二年的人,只会剩下一堆白骨。

他不再说下去了。

小袖儿轻轻劝他:“别说了,好不好?你有一点儿累了,你不再说了,我为你唱一支歌儿。”

小袖儿看他,心道:从前听得人说,有一个女人,她痴情念着大侠米离,直至最后,她也不曾嫁与一个人。郁郁一生,只是唱着那一曲《将进酒》,她叫鱼漂儿,天下的妓女都知道她的那一曲歌儿。

小袖儿唱道:

“人难寂寞,

夜长梦多,

谁说情也难过,

人也难过?

衷情不改,

世事蹉跎。

但留一曲心声,

对着故人说?!”

那男人看着她,泪水长流。

小袖儿说道:“这是一个有情人的歌儿,但不是她唱的,她只是唱着一曲歌儿,叫做《将进酒》。

男人蓦然跳了起来,叫道:“莫说她了,莫说她了,就算是我求你好了,你再不说她,好不好?”

小袖儿看他脸也歪了,神色大变,不禁有些怃然,轻轻道:“我不知道你不愿意听,我们姐儿最喜欢的人就是鱼漂儿。”

他泪水如泉:“我求你,再莫说了。”

他突地来了劲,抱住了小袖儿,把她扔到了床上。

雪白肢体,人美如玉。

用他的嘴去品味女人的温柔,心在抖,嘴也在抖,他轻轻地说:“你没死,你没死……”

吻遍了她的身子,他的嘴停在了她的羞处,轻轻问:“要吻么?”

她不知道那个女孩子答他什么,知道此时很是危险,如果她答得不对,他便会从那沉醉里醒来,他会再也不认她就是他从前的那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说什么?

她既是他痴心想的女人,她一定很疯。

她说:“快,快,快来……”

对了,他知道她仍是那个从前的女人,他身子一颤,把头埋在她的两腿间。

她体味到了他的泪水。

男人很累,他轻轻说:“那是一柄剑,还有一匹马……”

剑叫寂寞剑,马叫狗东西,人叫什么,他自己知道,他那时叫病夫,一个只剩下羸弱病骨的男人。

她不知道他的过去。

但她一定要知道,如果想得到他,便一定得知道他的过去。

她有信心,但不能急。

她轻轻擦着她的下身,他用泪水把她弄脏。

她说:“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失神悲伤,最是伤神。

他不语。

她霍然而起,问:“要不要我给你唱一首那支歌儿?”

“哪一支?”

“鱼漂儿常唱的那一支?”

他怔了,呆呆看着小袖儿。

小袖儿光着身子,跳到地上,拿来了琵琶,说道:“你听好了。”

她脸色很郑重,在风流馆内,她们对于这一支曲儿最是郑重,因为鱼漂儿用情太专,她们才最尊重她。

男人用手按住了她的琵琶。

“我来唱。”

小袖儿吃惊地看他,他也会唱《将进酒》么?

男人的声音高吭: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

小袖儿呆了,她心血更涌,她知道,这是一个用血用心爱女人的男人,他那歌儿是用血唱的。

哇!

男人喷出了一口鲜血。

小袖儿抱住他,大声道:“不唱了,咱不唱了,好不好啊?”

她吓得哇一声哭起来,男人这般唱下去,用不到曲终,他的命便会唱没了。

她光着身子抱着男人,把他抱到了床上。

他身冷如冰,她用自己的身子紧紧依偎,听得他梦呓一般说道:“鱼漂儿,鱼漂儿……”

小袖儿呆住了,他是那个死在鱼漂儿前面的大侠米离么?

他怎么会是大侠米离?他已经死去几十年了。

他绝不会是那个一心与鱼漂儿相恋的大侠米离。

但何妨把他当成那个大侠米离?

她轻轻说道:“垂发人,我应该叫你米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