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昏暗,难知天晴阴晦。 只有两人,每日相对,只是淫乐,他们为的是一个后人,要有一个南家后人,为得到这个后人而耽于淫乐。
南三元与楚秀秀对面而视。
南三元也知,楚秀秀爱的不是他,而是他那个死去的老爹。他看到了楚秀秀在他昏睡时,竟是慢慢来到那存放棺材的石室内,对他老爹的棺材独自言语。
楚秀秀对老爹说些什么?他是不是要告诉老爹,她已经听从了老爹的话,情愿与他南三元生下一个后代,要南家存下自家骨血?
南三元昏昏躺在石室里,他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楚秀秀回来了,她再慢慢躺在南三元的身边。
南三元不动,她轻轻呻吟,她用呻吟声音轻轻来唤南三元,她想让南三元再来爱她。
她不喜欢南三元,为什么还来与南三元相爱?她是不是真的为了老爹,竟肯做这事儿?只是为了南家存下一点儿骨血,就舍得她自己的一生么?
南三元流泪。
他不愿意再想,只是狠狠搂住楚秀秀。
楚秀秀觉出,南三元这一回比以往任何一回都狠,他拚命做爱,让楚秀秀觉得天昏地暗。
他是为了他自己,他是恨楚秀秀么?他或是恨他的老爹?还是恨那些杀死他南家满门的人?
皮肤细腻,身肢慵懒,慢慢偎在南三元的身上,楚秀秀的神志也不再清醒,她轻轻叫道:“南云飞,南云飞……”
南三元咬着牙,却不答话。
他知道他不是南云飞,他知道这女人心里想着的,就是他老爹南云飞,再也不是他人。他何必要与这女人在一起缠绵?她心思不在他南三元的身上,只是在那个早已死去的老爷子南云飞那里。
南三元盯盯看着她。
楚秀秀看出他眼色异常,她慢慢道:“我叫你,叫错了么?你原谅我,我与你老爹从前总在一处,他是我的朋友。”
南三元停住了,只是盯盯看她,说道:“我不怨你,你只是为我……”
他说话时,居然也是吞吞吐吐,他应是说,楚秀秀只是为了南家,但不是为他。
这样两个男女,如此一段情事,说来岂不叫人心酸?
又是一月过去了,他两眼瞪瞪地看着楚秀秀。
两人已是在这石室里呆了一个多月,她再也不是那光彩照人的楚秀秀。此时有人看到她,一定会大吃一惊,她头发披散,人虽两眼放光,但她那模样,再也不是一个窈窕少女了,她只是一个耽于情乐的女人。
南三元对楚秀秀道:“秀秀,你告诉我,你……”
他想问的是,楚秀秀是不是已经有孕,但他终是不能说出。
楚秀秀看看他,她轻轻摇了摇头。
南三元不语,他坐下,瞪眼看着石室。
石室之内,有些微声响,听来却是滴水之声,不知是哪里有一处滴水,声音是清清楚楚。静夜不寐,他二人不由得数那滴水之声,都是无话可说。
南三元说道:“秀秀,你原谅我……”
他站起身,要走出去。
楚秀秀却不作声,待得他走到了那石室门口,终是不能不转过身来,回头看一眼楚秀秀。
楚秀秀却把她的头发弄乱,一点点儿用手梳它。她不抬头,如是南三元走了出去,他们竟是会再也无缘。
南三元回头,对她轻轻吐了一声:“秀秀,我得去了,我活得太久了。”
有时人活得太久了,对于他自己也是一个负担。
楚秀秀看他,只是吐了一句:“南三元,你要是去了,你们南家再无后人!”
南三元突地大声叫道:“有没有后人又能怎么样?我也是南家的后人。可惜大哥也死了,老爹也死了,只我一个人还在活着,活得又有什么兴味儿?秀秀,你说!”
南三元揪着楚秀秀的衣襟,象是一个疯子。
楚秀秀一叹,说道:“三元,你愿意去死?”
楚秀秀说话声音很轻,象是一阵风,轻轻吹在南三元的耳边。
南三元颓然:“我情愿去死。”
楚秀秀道:“南三元,我不愿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南家真的有后了。”
南三元怔住了。
他盯着楚秀秀,他不相信楚秀秀,但他看着楚秀秀,看到了楚秀秀的眼泪,他知道她说得对,他南家确实是有后了。
南老爷子当初想时,是不是知道,他给这南三元与楚秀秀留下了一个难题?他是不是想到,要他们两个从来也不曾有过一丝情感的人居住在一处,生下一个南家子孙,岂不是难为他二人?
南三元说道:“秀秀,我真的要走了,我已是走得晚了……”
他想去死,他想去恶人岗,找他的仇人,但凭他那本事,去了恶人岗,也只是一死。
石室之内,只居两人,日日夜夜,一心只为南家,昨日之时,还是形同陌路。到了今日,却要彼此熟悉,连血也要流在一处,二人相望,既熟且生。
楚秀秀道:“南三元,你是一个懦夫!”
南三元冷冷:“我就是一个懦夫,怎样?”
楚秀秀大声道:“你不敢活,你不敢再活下去,你也知道南家一门血仇,要谁去报,都是艰难,你活下去只是受苦,你想一死了之,这却容易。你只要去了恶人岗,向那些恶人出手,必是一死!”
楚秀秀掩泣,转身而去,直奔另一间石室。
南三元无话可说。
他来到石室,见楚秀秀正抚着南老爷子棺材,在那里喃喃自语:“你要我嫁给他,我就嫁给他,不管他好赖,总算是南家的子孙,我嫁给他,就算是嫁给了你……”
南三元心中苦楚,难以自抑,一行清泪,便从眼中流出。
他曾想过自己妻子,想她贤慧,想她温柔,也想她蛮横,却从来不曾想过她会心里惦念着别人,她惦念的这人不是他人,却是自己老爹。
南三元心中恍然,知道楚秀秀喜欢老爹,早已是刻骨铭心。
南三元走出石室,他想去恶人岗,只有到了恶人岗,用自家的血才能洗清羞辱。
他要让恶人岗上仇人知道,南家一门都是烈性男儿。
此时无酒,南三元心中十分清醒。
当头便遇见那无名客,无名客看着他,说道:“南三元,你老爹死时嘱我,要我照看你,你不在石室内呆着,出来做什么?”
南三元盯着这人,象是看着一件怪物。说道:“你是不是南家人?”
无名客摇头:“不是。”
南三元笑道:“可我是。南家人都是一死,只我一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大家一齐去死。”
南三元起身就走,无名客在他身后伸手,只是一抓,便抓住他背后,又是一扯,竟把南三元扯倒在地。
无名客说道:“就你这点儿本事,不等到了恶人岗,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南三元勃然大怒,喝道:“你这个混蛋,我是南三元,不要你管!”
他心中怒火大是勃发,恨恨叫道:“我生在这世上,每天都听得别人唠叨,要我做这,要我做那,天天有人管我,今日老爹已死,你算是我什么人,偏偏要来管我?”
无名客看他,眼中竟是喷出怒火,不由心中也是惊异。无名客说道:“南三元,就凭你这点本事,想死也是容易。”
南三元大笑,道:“我死不死与你何干,你是我老爹的好友么?”无名客答道:“不错。”
南三元哈哈大笑,道:“你既是我老爹的好友,为何站在一边看着老爹一死,你既是老爹的好友,看我南家一门俱死,你竟无动于衷,算是什么朋友,你何必再来管我?”
南三元拂袖而去。
待得无名客进入石室,来到楚秀秀身边,楚秀秀仍是脸色苍白,她双手抱着南老爷子那牌位,木然凝坐,象是一具石塑。
无名客道:“他走了。”
楚秀秀黯然无声。
无名客说道:“南老爷子百密一疏,不曾想到他这个整日泡在酒里的儿子也会有些血性,看来南家只怕从此要绝后了。”
楚秀秀慢慢站起来,把手中甚物放下,道:“南云飞,不管他是男是女,我终要为你南家留下一个后人。”
无名客看着楚秀秀,眼神一亮,又随即黯淡下去,他端祥着楚秀秀。她再也没了那容光焕发,象是在这石室里住了这些夜,大病了一场。
南三元走出了进士第。
他抬起头来,天上太阳明晃晃,眼前人声喧嚷。
他这次没喝酒,却如酒醉一般。他突然有些茫然,不知该走向哪里。他也不知道恶人岗在哪里,如何走到那里?
但要转身回去,去问秀秀,却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头转身。
眼前站着一人,这人是个熟人。她斜着头,看着南三元,说道:“南三元,你进了楚秀秀屋子,竟是一连四十三天,你到哪里去了?”
南三元说道:“我在楚秀秀屋里。”
酒鬼疯丫头大叫:“扯蛋哪!我去楚秀秀屋里一百遍,哪里有你?只是白日就见楚秀秀在那屋里,有时睡觉,有时呆呆坐着。再就是那个丫头,从来也不曾见到你一个鬼影,我以为楚秀秀把你吃了。”
酒鬼疯丫头瞪眼看着南三元,打量着他全身,让南三元浑身极不舒服。
南三元突然问道:“有没有酒?”
酒鬼疯丫头却从手边一扯,就在手里拿着一只酒瓶,南三元一把抢过来,咕咚咚喝下几口,顿时人也精神抖擞,眼也发光,大声赞道:“好酒,好酒!”
酒鬼疯丫头噗哧一乐,说道:“奇怪,奇怪,这是我这一个月喝的最差的酒,一股怪味,我喝都不愿喝它,怎能说是好酒?”
南三元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地方是恶人岗?恶人岗在哪里?”
酒鬼疯丫头瞪眼看着,却是不答。南三元又问了一声,酒鬼疯丫头叹了一口气,道:“南三元,你要想死,那也容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江北城中,最破的一间屋子。
屋内住着一个人,这人叫张铁口。他一天只说十句话,这十句话还不是对着一个人说出,而是对着十个人。
每到天亮,太阳一出,张铁口门前便站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来求张铁口的。张铁口要这些排队之人一个个进去,对他们每人只说一句话。
南三元看着这排队之人,说道:“他说得准不准?”酒鬼疯丫头说道:“要是不准,怎么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等着?”
排到第四人,便轮到南三元,南三元进了屋子,就见屋内十分昏暗,点着两盏小灯,阳光只能从一扇小小窗子隙透而入,灯影之中,只见张铁口身影影影绰绰,坐在一张破桌之后。
张铁口身边站着一个女孩儿,这女孩儿正细细看着南三元,问道:“知道你只能问一句话么?”
南三元当然很清楚这事,酒鬼疯丫头早已告诉了他。
南三元张口就问:“恶人岗在哪里?”
张铁口瞪眼看他,那个女孩儿看着张铁口,再看看南三元,道:“你可以再问一句别的?”
张铁口眼睛半睁半闭,显是不愿答他。南三元又问道:“恶人岗在哪里?”
张铁口猛地睁眼,却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来,在桌上摸来一柄铁尺。他坚不吞口,竟是一个字也不说出。
南三元就从怀中往外掏银子,这银子是锭细丝足纹的大银,放在桌上,每锭足足有五十两。
张铁口看他放银子,不动声色,直待南三元把银子放在桌上已有四锭,放才吐口。
“去找蘧赛花、明心和尚,还有女疯子。”说完,那女孩儿就把四锭银子都收起,看着南三元笑意殷殷,却说道:“下一个人进屋来。”
疯女人在江北最容易找。南三元只是问了两个孩子,便找到了一处破窖。疯女人正坐在窖内。窖内空空,空徒四壁,疯女人在这里放了许多破烂,没有一件是好东西。
疯女人双目放光,看着酒鬼疯丫头与南三元,眼睛滴溜溜直转。
南三元慢慢坐在地上,从身边拽过食盒,要开它,端出一只碗来,这是一只炸好的香鸡。
疯女人两手乌黑,抓来就吃,一边撕咬,一边对着南三元嘿嘿直笑。
疯女人说道:“好吃,好吃!”只是一会儿便如风卷残云,将一只鸡吃尽。疯女人看着南三元,再看看食盒,南三元再打开食盒,拿出一块彘肩,递与疯女人。
疯女人双手撕扯,用牙来咬,嘿嘿笑道:“好吃,好吃!”
南三元突然问道:“告诉我,恶人岗在哪里?”
疯女人一怔,全身都是哆嗦了一下,叫道:“都是灯啊!都是灯!没有一盏是一样的,没有一盏是一样的,哪里都是灯,哪里都是灯啊……”
南三元再想问她,却见那疯女人只是手舞足蹈,蹦蹦跳跳而去。南三元再是叫她,她也恍若不闻,只是一股风般奔走。
南三元看着酒鬼疯丫头,他说道:“看来这女人再也不会告诉我,那恶人岗在哪里了。”
南三元把那食盒扔了,走出了破窑。
那张铁口告诉南三元,除了这个疯女人,还有一个大侠蘧赛花,还有那个明心和尚知道恶人岗在哪里。大侠蘧赛花已是无处去找了,如是找到了他,说不定还能知道南翔是不是活着,但听得人说,大侠蘧赛花已是入了恶人岗,死在那恶人岗上了。
那个明心和尚是谁?能不能找得到他?
酒鬼疯丫头说道:“我们去那大明寺。看看那里的僧人,问问他们,谁知道那个明心和尚是谁?”
两人便去了大明寺。
大明寺是一处大去处,这里有五百僧众。
两人入了庙内,来到了大雄宝殿。
那小和尚见到二人入庙,以为是随喜的香客,就对他二人施了一礼,说道:“施主有礼了。”
南三元直问道:“方丈在哪里?”
有人应声道:“施主错了,进了佛殿,不问礼佛,却问方丈,看来施主佛心不诚。”
两人回头,正看到了一个年高德劭的和尚。
小和尚道:“二位施主问方丈,这便是本寺方丈无心法师了。”
方丈让茶,二人入了方丈禅室。
南三元并无心进茶,他只是虚应故事,待得坐定,他便急急问道:“请问方丈,不知那明心和尚,方丈见没见过?”
无心法师盯着南三元,好久无语,他说道:“本寺没有明心一人,听得人说,少林有一个和尚,他叫明心,是少林达摩堂的高手,再也不曾听得有一个明心了。”
这无心和尚一叹道:“天下叫明心的多,叫无心的少,只要人人无心,又何必有人明心?”
南三元心里一动,和尚的话饱含玄机,他不知道无心和尚此话究是何意。
酒鬼疯丫头问道:“大和尚,你说,你见没见过一个明心和尚就是了,何必说这么多的废话?”
无心一笑,说道:“是么,如果施主说我说的是废话,我就只能说这些废话了。”
无心只是一笑,他肃然揖让,请他二人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