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山上。
十殿阎王站在山上看着天,天色很暗,风也狂,云也卷,一阵阵风狂云猛,让天地低昂,让世人变色。
只有十殿阎王呆呆站在那里,他好像对这风云变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只是看着那一朵朵翻卷的风云,沉吟不语。
他做了一件大事,他让人把玉情给请了来。
玉情不得不来。
现在玉情就站在了他的身后。
十殿阎王像是没有看见玉情来了,他仍然在看着那翻卷着的风云。
好久,他才回头看一眼这个玉公子。
他不应该姓玉,他应该是十殿阎王的儿子,他应该姓阎才对。
但可惜的是,他根本就不想认他这个父亲。
十殿阎王道:“你来了?”
玉情的脸上仍然是那一脸的无所谓,他盯着十殿阎王的脸,慢吞吞道:“我来了。”
他也不多说一句话。
十殿阎王在他的心里一赞:好,真的像是十殿阎王的儿子,也是一字千金,也是一字不易。
他对玉情道:“我想请你来,是因为我有事儿要与你讲。”
玉情冷冷一笑:“你把夫人与湘君都抢了来,你大概不是又做梦了,想要她们做你的女人吧?”
十殿阎王忙摇手道:“不,不,不,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是你的父亲,她们就是我的儿媳,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
玉情道:“你说错了,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地缺老人。”
十殿阎王一叹道:“玉情,你……何苦……如此……”
玉情道:“我再告诉你一次,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我来这里,是要你放了我的女人。”
十殿阎王道:“她们没有一点儿委屈,她们的日子过得好极了,我想让你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出此下策,还望你会体谅我。”
玉情冷冷道:“我们又不是什么亲人,我为什么要体谅你?我与你又没有什么仇恨,你又何必这样对我?”
十殿阎王道:“孩子,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到地缺老人那里的?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玉情看着他,他眼巴巴的样子,也真叫人看了心软。
玉情再也不讲他是地缺老人的亲生儿子了,他低下了头,轻轻道:“我是父亲从一条海船上拣来的。”
十殿阎王一阵子惊喜,他叫道:“真的,是真的么?你真的是从一条海船上……”
他突然老泪纵横。
他老了,玉情此时也看得出,十殿阎王已经老了,他已经老迈不堪了。
他想做人父,他因为已经老了,所以他非常想做父亲了。
玉情不想在这山上呆久,他对十殿阎王道:“你放出她们来,我要带她们走。”
十殿阎王不语,他根本不想让玉情他们走。
他不想让玉情走,但他又不敢得罪了玉情,他明白,如果他得罪了玉情,也可能他此生就会再也没有他的儿子了。
黑鬼白鬼带出了夫人与湘君,她们两人默默走向玉情。
玉情看着她们,他的手紧紧握住了两个女人的手,他瞅着两个女人,想看一看她们会不会已经受了委屈……
湘君很娇怯地看着他,叫了一声:“公子!”就再也不讲话了,只是流着泪。但小湘却一言不发,她只是看着公子。
玉情道:“小湘,湘君,我们走,我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这里没有我们的事儿。”
湘君当然不想在这里呆着,她一听得玉情说走,心里也高兴,她破涕为笑,说道:“好,好,我们走!”
但小湘不动,她看着玉情,慢慢说道:“公子,你不能走。”
玉情惊讶地看小湘:“我为什么不能走?”
小湘笑一笑,她对玉情道:“你得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儿子……”
玉情有了一些怒火,他冷冷地看着小湘:“你以为我是他的儿子吗?你也真的以为我是他的儿子了吧?你看,连你都这样以为,我是不是真的就是这个阎王的儿子,我是不是也是一个人间的恶鬼?湘君,小湘,你们走吧,不要管我,我是一个十殿阎王的儿子,是师父从海里把我捞上来的……”
他竟然有一点儿语无伦次了。
小湘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温情,这温情足以让他的火气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我们不走了,我一定得知道他是不是我的父亲,对不对?我一定得知道我是不是他的儿子,对不对?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说,小湘,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小湘慢慢道:“如果他真的是你的父亲,你一定可以让他少杀些人,这就功德无量了。如果他不是,又对你有什么相干?我们那时再走,岂不是一样么?”
玉情道:“好,就是这样。”
十殿阎王很少睡觉,他已经是不用多食多睡便能养身益气的人了,他对于自己很是自信,但他对于他的儿子,对于他的失去的但又回来的儿子却没有一点儿办法了。
他中夜不寐。
他听到了一阵阵低低的哭泣声。
是谁在后山哭泣?
他冲了出去。
他在月色中,看到了一个浑身素孝的女人,她坐在三个坟头前,哀声不绝地哭着。
她一边哭着,还一边轻轻地念叨着什么,她的话语声音轻轻,十殿阎王隔得太远,什么也听不到。
他轻轻地过去。
他看到了天残。
天残正坐在花二、雪三、月四的坟头。
她声音呜咽,轻轻哭泣,刚刚十殿阎王以为她是在一句一句地向坟中人诉说心里的话,其实她根本就不会讲话,她只是哀哀地哭。
十殿阎王看着她,她分明也看到了有人前来,但她根本就无视于他的到来,只是哭她自己的。
十殿阎王在月光下看着她。
人家都讲,月下看美人,不胜娇媚,十殿阎王虽是一个老人,但他还是一个血气十足的男人,他看着这个美艳万分的女人,不禁也是心旌摇摇,他对天残道:“他们早已经死了,你哭又有什么用处呢?”
夫残听得是十殿王的声音,她一起身,就向他扑来。她用的是她的绝门功夫十八掌“天残令”。
一出山后,她的师兄曾经在南楼给了江湖上的北方七雄之一大猛龙金虫一下,让他半死不活,足见这天残令的厉害。
可她面对的是十殿阎王,不是大猛龙金虫。
十殿阎王不与她动手,他只是躲避,不回一招。
他着着天残,说道:“你的师兄们死了,我也很难过。”
天残看着他,她的眼里的泪水哗哗流淌。
她恨死了他,不是他下令杀死了她的师兄们的么?他这一会儿却又来假惺惺地说什么他很难过?
天残不打了,她只是哀哀地哭。
她哭起来的样子真的是让人心也跟着碎了,让人也跟着难受,十殿阎王此时想:就是为了找回他自己的儿子,如果有人要他再杀死天残,他死也不干了。
他看不得天残的眼泪。
他轻声道:“你何必再哭呢?你的人已经死了,人死又不能复生,你自己再哭也是白费,不如你跟着我去,好好休息一下?”
天残看也不看他,她恨死了他。
十殿阎王道:“你是一个柔弱女人,你想怎么样,我决不拦你,就是你想来报仇,我也给你机会,你看好不好?”
天残的目光很毒,她恨恨地看着十殿阎王。
十殿阎王笑了,他的血在沸腾,他发现,他刚刚有了一个好主意了,他要娶这个女人为妻子,她不是恨他么?他就是要她再也不恨他了,那时他就娶她为妻子。
如果他真的娶了这个天残为妻,他的儿子会再有的,就是他老了,他也会再有一个儿子的。
“你跟我走吧?”
天残很坚定地摇摇头。
十殿阎王道:“我不要你不恨我,我也不要你答应你跟我,可你如果在我的身边,你就有机会了,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她明白,十殿阎王太托大了,他自以为他一定会赢,他一定会得到她天残,他想用一点儿柔的办法来得到天残,他不明白天残跟她的师兄弟们的关系,他以为像是他的下人黑鬼白鬼,毕竟只是她的下人么,有什么了不起?他不明白她一定得杀死他。
其实,就是他明白,他也不会放过天残。
因为天残太美了。
凤凰山下,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小院子。
小院子里很凌乱。有一些破烂东西放得乱七八糟,有破牲口用具,有一些破烂农具,还有一些破柴乱草。
这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院。
但在屋子里,可是正有一些奇怪的事儿发生。
一个小丫头在铺床。
在炕上铺床。
她先是在炕上铺了一张虎皮,这是一张白虎皮,是在长白山里百年也难得一见的白虎皮。她又在这一张白虎皮上铺上了一块雪白的羔皮子,这时,炕就看也看不见了,只见得到一层雪白的羊毛……
这时,就听得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道:“好了,你就退下去吧。八
那一个丫头很是听话,她低着头,慢慢后退,退下去了。
她出去了,蜷缩在灶间。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在暗自庆幸,她今天一天过去了。
屋子里,就有了一点声音。
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是虬髯客,女人是那个十殿阎王的妻子。
他在笑,笑着看这个风骚的女人。
她向着他乐,她的身子同雪白的羊毛一般颜色。
“你是一个坏蛋,是一个天下最坏最坏的坏蛋……”
男人乐道:“比你的丈夫如何?他不是天不最坏的坏蛋么?你如果问天下武林中的人,他们只会说你的丈夫是天下最坏最坏的坏人,绝没有人说我是天下最坏的坏人。因为我是虬髯客,是天下武林的霸主。”
女人道:“我可是知道了你的那一点儿本事,我从来就没有看见到你同谁动手……”
虬髯客突然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就说对了,我从来不与人动手,我从十年前看见到那一蛇一鹰相争,就明白一个天下至理:人如果动起手来,多好的风度也会化为乌有。你说对不对?像你这样的美人儿,如果杀人,岂不是大煞了风景么?所以我从来不与人动手,我只是用计……”
女人道:“你杀死了十殿阎王…看起来,天下只有你可以杀得死他,他太骄傲了……”
虬髯客道:“你错了,杀死十殿阎王的是你,是天残,根本就不是我……”
女人呆了,她呆呆地看着雪白的羊毛,口中喃喃道:“是么,是我杀死了他么?真的是我杀死了他么?”
虬髯客的脸色一变:“你十八年前就与他反目为仇了,你如今还是对他依依不舍么?”
女人道:“我只是对不起他,把他的儿子也弄没了。他很伤心,因为这个他对我总是冷如冰霜……”
她在沉思,她在想她与十殿阎王的过去。
虬髯客道:“胡说,你与他根本就没有儿子!”
女人的目光很是惊异,她盯着虬髯客道:“你说,你凭什么说他从来就没有儿子?”
虬髯客明白他的话讲得漏了底了,他想吱唔过去,但一见女人的明亮目光,就知道非讲实话不可。
他慢慢道:“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孩子就是我弄走的。”
女人的目光如炬,她盯着虬髯客的眼里有火,她恨恨道:“是你,我想了一千个人,但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会是你?你把……我的儿子弄哪去了?”
虬髯客道:“你根本就没有儿子,你只有一个女儿。”
“她在哪里?”
“她被我丢在了个海岛上……”
“她死了?”
“不知道。”
“你再也没有去看一看?”
“我没有时间。”
“是么,你很忙,再说那又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你别胡说,我真的是很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女人的声音很空洞:“对呀,你真忙,你得忙着杀人,你杀人时比别的人杀人都慢,你杀人时得用很多的时间,慢吞吞的,因为你杀人时不自己杀,你只是用自己的诡计,是不是?”
虬髯客有了一点儿惊慌,他看着女人道:“你别多心,如果你真的要找,我可以与你一起去找她……”
“不用了,你只要告诉我,她在哪儿就行了……”
虬髯客低声说了一个海岛的名字。
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海岛。
女人再也不讲话了。
她低低地唤一声:“小红,小红!”
是那个叫红玉的女孩子。是那个为她铺床的女孩子。
“告诉一声雪莲,我们走!”
女孩子有一点儿惊疑,她看着虬髯客,从来都是这个男人发号施令的,女主人从来就是听他的。今天怎么了,她对红玉一声令下,反而是虬髯客没有话可说?
但她是下人,她只是听令的人,她低下了头,答应了一声,走出了。
虬髯客的声音也有一点儿可怜巴巴的,他问道:“你能不能不走?你如果不走,我可以让他们去找你的女儿……”
女人冷冰冰地笑了一声,道:“如果你想女人了,你可以找天狐,你又不是没有和她在一起过?……”
女人走了,她一声也没有,连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出去了。
她甚至都没有说出一句对于他的恨语。
虬髯客明白,他同这个女人间的一切都完了。
他一声长啸。
这一声长啸很绵长。
从屋子外面远远处慢慢传来了马蹄声,慢慢地飞近了这屋子。
走进来了一个人,这人是孤独剑客文一奇。
“把她杀了!”
文一奇看着他,孤独剑客像是没有听得懂虬髯客的话。
“杀谁?”
“女人,我的女人。”
孤独剑客睁大了眼睛。
但虬髯客不疯也不醉。
孤独剑客走了出去。
只剩下了虬髯客。
他睡下了,他像一个孩子一样,他的睡相很像是一个受惊了的孩子。
他正在睡。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谁?”
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甜,是很想把声音弄得甜甜的那种甜甜蜜。
“是我。”
一个女人,她已经把她自己弄得很赤裸了,她坐在了他的身边,她轻轻问:“就你一个人了么?你不是不习惯一个人睡么?你还是睡时像一个孩子一样,很容易受惊的么?”
她的声音像是一个母亲对孩子。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
这个女人居然记得这一切。
“你来做什么?”
“看看你,如果你不需要我,我就走。”
他不讲话,他不说他是不是需要这一个女人。
女人笑了,她看得出他很傲,他从来就是很傲的。
骄傲的男人,如果你看明白了他的弱点,他很容易就成为你的。
“你不要着急,她走了,会回来的。”
他不语。
她会回来么,她一定不会回来了。
他明白那个女人的心思,他也明白那个女人的脾气。
她做事从不回头。
因为她是十殿阎王的妻子。
是不是因为她是十殿阎王的妻子,她才和他虬髯客在一起了?她看不起一般的男人,她才和他在了一起?因为她很高贵,她才同他虬髯客在一起了,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喜欢他,而是她要对十殿阎王报复?
他不敢问她,但他常常问自己。
他从来也不得其解。
“天狐,你说,她是不是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女人媚声一乐:“不会,她不会那样。”
她知道如何让一个心烦意乱的男人平静。
她喃喃说道:“你和我在一起,就先别想她了,好不好?”
他当然不再想她了,她已经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再想她也是白想。而且,如果此时孤独剑客真的追上了她,他一定会杀死她。
虬髯客看着天狐,他看着的眼前的女人也是一个美人,他恨恨忖道:我就看好了这个天狐,从今天起,就让这个天狐做我的女人,又有什么不好?
女人是衣服。
这个十殿阎王的妻子是他的最好的衣服,但最好的衣服也不一定非得天天穿啊。
他想,他应该换衣服了。
天狐比她更淫荡,她是天下第一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