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残飞快地下了凤鸣山。
她再也不回头了,她知道,在这座山上,有她的梦魇一样的日子,她再也不愿意回首往事,她情愿从此一去不再回头。
她甚至都没有找一下她的师兄们,她只是一个人,就匆匆地从凤鸣山上走了下来。
她一个人走进了凤凰城。
凤凰城是北方的大城,她从前也来过的,但她此时只剩了她一个人,就再也没有了和她的师兄们在一起的威风,她没有银子,她也没有一点儿首饰,她是从来也不戴首饰的,她嫌她自己是一个残缺之人,她认定残缺的人不配使用那些最好的东西。
她只好在路上走,她的肚子很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她怎么办?
这时,从路边飘过来一阵阵香气,那是一家酒楼正在忙碌,一阵阵快乐的吵杂声从那家酒楼里传了出来,又从那里飘出一阵阵香气,这一阵阵香气让天残的肚子更叫了起来,她的肚子变得更不能忍受饥饿了,她此时恨不能马上就去抢人家的饭来吃。
但她从小就受天残老太婆的教训,她明白,她得宁可饿死也不能去抢人家的饭吃。
她看着人们一个个大腹便便走进了那一家酒楼,她的心里很是着急。
她头一回有一点儿后悔了,她后悔没有同她的师兄们一起出来,同他们一起下山,那样,她的师兄们就会有办法照顾她。她同他们在一起,从来也没有遇上过这样的日子。
她现在怎么办?
她此时突然想起了那一个叫化子。她想起了那个在酒楼上的小乞丐。
她想那个小乞丐时,居然大声地笑了起来。
她也可以做一回小乞丐。
谁知道她是天下有名的天残?谁知道她是一个美艳绝世的女人?只要她做成了一个小乞丐,她就变成了一个道道地地的小乞丐,她就是一个沿街讨乞的小叫化子了。
她很为她自己的这一个好主意叫好,她自己也居然十分得意,看起来如果她真的没有师兄们的照应,她也一样能照顾好她自己。
她走入了一条小街。
再从那一条小街走出来,她就已经完全变了,她也不是那个天下武林中人人尊崇的天残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小乞丐了。
她的样子很邋遢。
她的头发披散着,她的脸上有些油灰,她的身上穿了一件很破烂很破烂的衣服,她脸色很不好,居然有几分饥饿的菜色。她低着头,真的是一副人穷志短的样儿。
她现在看了看街上的人,人们再也不像刚才那样,两眼灼灼如贼了。他们现在不看她了,因为她再也不是一个很娇美的女人了。她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叫化子。
她怯怯地走进了酒楼。
酒楼的店伙计看也不看她,他们很忙,现在正是在忙时,很多的客人都在呼唤他们,他们脚都不停,他们飞快地上菜,递酒。
天残走进了酒楼。
她居然也明白,她必须去那厨房,她才能找到吃的。
一走进了厨房,她就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事儿。
她看见了那个厨子,他正在往一盘菜里放毒。
那个厨子放毒的动作很笨,他一点儿一点儿往菜里放毒,还一边放一边念叨着话儿。
他是在说:“你死了,可别怪我,你死了,可别怪我……”
那厨子根本就没有看见天残,他也不想看见天残,因为每天来这酒楼里的小乞丐太多了,多得让这个厨子根本就不会把天残看在眼里。
天残看见了他把那一包药全都放入了一盘菜里,他一边放完了,还在一边念叨着话,念叨着之后,就马上把这一盘菜放在了一边。
天残觉得奇怪,他居然把这几个菜都放了毒。而且他放毒时一点儿也不像是那些做恶事的人,有些慌慌张张的。他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儿,一盘盘地放,直至把所有的菜都放上各种各样的毒药。
来了一个店伙计,厨子就唠叨道:“你快一点儿,你知道不知道,这几盘菜是那个公子爱吃的,主人现告诉的,让一定要好好做,你一会儿把这几盘菜送上去,说不定你还会得一点儿赏银呢。”
店伙计一听说主人会赏银子,就马上变得眉开眼笑,他连连称谢,美孜孜地看着这一盘盘一吃就会送命的美肴。
天残知道这酒楼上的主人做事是有鬼,她就慢慢走了上去,一直走到了酒楼边上。
她依着一根柱子,盯着酒楼上的客人。
她看见了几个人,这几个人她都能瞧见。
她看见了那一个公子了,她一看见那个公子,就忍不住心咚咚直跳。
那公子生得太好了,他生得面红齿白,人如满月之玉,长得丰朗神俊,像是一株临风的玉树,笑语嫣然。
在他的桌边,却坐着两个女人。
天残一见到这两个女人,就不由得吃了一惊。
她看见那公子则还罢了,但一看见这两个女人,就不得不心里一阵子暗暗赞叹:“果然是生得好!”
这两个女人,却是两个不同的女人,都长得十分美貌,却一个是不苟言笑,十分端庄稳重,如公主般尊贵。另一个却是长得十分媚人,像是一个水水灵灵的女人,是一个一掐可以出水的美人。她看着别人的那样子,让像天残这样的女人也看了怦然心动。
这两个女人显然对这一个公子很是尊敬,她们看着公子,公子的一举一动,都让她们十分关心。
她们是这个公子的什么人?她们是一些什么人?他们是不是江湖人?他们是不是在这里与主人欢宴,很高兴很快乐?
一边,在主位上的是一个虬髯大汉,他一边向着客人笑,一边对着客人讲话。他想必是在讲什么笑话,看到了上面座位上的那个公子矜持地在笑,他笑得很持重,像是对主人也十分尊重。而在一边的两个美人都是笑了一笑,算是相陪。那个十分端庄的女人笑得很是稳重,让天残也看得不由肃然起敬。那一个很媚人的女人却笑得很放肆,她乐时,那一排如编贝一般的玉齿皓然生辉,白白烁烁,让人看了不由得很是生羡。
天残心里想道:这是一个大家公子,看来是那种门前车马喧,樽前酒不空的大户豪族。看他那样子,居然荣辱不惊,居然不动声色,好像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物了。但不知道主人家与他有什么冤仇,竟然要下毒给他,想一下子把他毒死?
就听得那虬髯客道:“听得公子来我们这里,真的让我们凤凰城蓬荜生辉了,我们这里的武林人物虽多,但也都是没有什么本事的人,就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像公子这样神龙般的人物。难怪公子一入凤凰城,便弄得万人空巷,人人皆来奔走相看公子这般人物了。”
天残看那公子,受人家这样的奉承,居然也是十分不乐,他显得郁郁寡欢,他看着那个虬髯大汉,没有一丝快意。
反是他的那一边的两个美人,向着主人笑了一笑,显出了她们是同意主人的那话,也显得她们听了主人的这一番话,很是受用。
天残心里想道:看这个公子的模样,显然是在世上家里受尽了恭维的,所以就所谓平日好话说尽,此时更难尽欢了。但看来他是有一点儿闷闷不乐,好像是有一点儿心事,他此时全然不知人家对他有一百个好心,却最后只是一盘盘菜下了毒,毒死他就算完了事。他再有身份,再有心思,此番也难逃厄运了。
见那公子说话了,他轻轻说道:“我此次来这凤凰城,并不是家父的意思,因为他老人家在三年前就去世了。”
那个虬髯大汉先是吃惊,然后就是泪水哗哗而下,他看着这公子,声音竟然哽咽着,他慢慢道:“公子,你的话可当总真么?”
他的声音很是颤抖,看得出这个虬髯大汉与公子的家父显然极有渊源。
公子点点头。
虬髯大汉显然不相信,他看着公子,声音有一点儿怀疑,
他问道:“谁都知道,地缺老人一生已经功参造化,他是地上神仙,他怎么会死呢?”
公子唏嘘道:“他是不死的人,但他自己要死,世上又有谁可以阻得住他?”
虬髯大汉显然极是吃惊,他的泪水不断地流,他盯着公子,看着那两个女人,看她们都是热泪满腮,知道所言不虚,便更是伤心痛惜了,他哭了出声来。
众人都知道,他的心情很是悲痛,就都劝他,劝他节哀,因为地缺老人的死,并不是天灾人祸,而是他自己要走,你留也留不住的。
好半天,他才止住了哭声。
虬髯大道:“不知道老人死后,有什么话没有?”
那虬髯汉子显然是人中之龙,他看着公子,此时他的眼中没有了泪水,但双眼仍然微红,人仍然十分悲痛,瞅着公子的眼睛,却十分有神采,眨也不眨。
公子此时也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盯着这个虬髯大汉,说道:“家父生前对虬髯客极为推崇,他说道,世上三分天下,二分已然归了你虬髯客了,只有一分是十殿阎王的。家父说看他生前对虬髯客不公平,但愿他死后你能谅解。”
这公子的话显得很是彬彬有礼。
虬髯客好半天没有讲话。
他低着头,好像是在沉思。
他在想什么?他是在想他与那地缺老人的一时过节么?他是想着地缺老人的临死赠言么?
好一会儿,他突然抬起了头,他号啕痛哭。
奇怪的是,他这一次的哭,哭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但没有一个人要劝他,众人都是看着他,呆呆地看着他。
他身后的人也还罢了,他们都是他的下人,他们根本就不敢对他劝说什么,他们只是他的仆人,他一声令下,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不会犹豫的。但让他们去劝他们的主人不哭,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个胆子了。
但此时,为什么连他的客人公子与他的两个女人都不劝他?
天残盯着他们看,她现在看得已经有一点儿呆了。
好半天,那个虬髯客才不哭了。
他盯着公子,慢慢道:“我是不是很好笑?”
公子看着他,一字字地说道:“家父告诉我,只要认为你很好笑的人,没有一个人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虬髯客一声长吁,慢慢道:“世上没有了地缺老人,还有谁知道我虬髯客?”
他突然傲然长啸,一声长啸,声如龙吟,其声极为霸道。当场在座的人都大惊失色。他身后的一个随从的脸色马上变得苍白,不一会儿,便七窍流血,死在了地上。而他眼前的一切人,都是十分惊慌的样子。
天残在一边,知道他这是天下武林中久已失传的“天龙吟”。“天龙一吟,生死不分”,说的就是这“天龙吟”的霸道之处。
这虬髯客一声啸罢,便朗声对公子道:“如果你是地缺老人的后人,你就得接着我与地缺老人的过节了。”
只见那公子微微一笑,他看着虬髯客,乐道:“家父生前说过,虬髯客天生豪气,是天下武林中少见的人物,我今日一见,才知道家父的话一点儿也不错。”
虬髯客也知道他此时一啸,决然不会把地缺老人的后代一啸而啸垮,但他看到除了那公子玉情之外,竟然连他的两个女人也没有一点儿变色,才知道地缺老人的后代确实是极为厉害。他心里大为吃惊,心里想道:我以为天下只有我是一个英豪人物,再就是那个隐世不出的地缺老人,当然还有一个十殿阎王,还听说有一个天残老太婆。如今一听说地缺老人已经死去,他心中暗喜,他此时与地缺老人的手下人相遇,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厉害看看。
可他一见到了玉情,他明白他遇上了一个劲敌,一个从未遇上过的劲敌。
他一定要给这个公子一点颜色瞧瞧。
虬髯客此时突然大声道:“玉公子,想当年我与你的父亲是在一招上输的,我才有了五年不出的誓言,今天你是地缺老人的后代,我当然也要在这一招上与你比一比高低。”
玉情的脸色不变,他看着虬髯客,仍然是那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懒懒地对虬髯客道:“既然你有此心,你便一试好了,我又不想阻止你……”
虬髯客大喜,他决心一试。
他看着玉公子身后的两个女人,一揖道:“我怕唐突了佳人,反而不美,何不请两位走开,暂避一时?”
虬髯客这一说,那一个端庄美艳的女人反而莞尔一笑,她乐道:“虬髯客太小题大作了,你以为我们姐妹们会怕你的‘天龙吟’么?你以为你一作龙吟,天下人都得躲避,唯恐避之不及么?”
虬髯客大笑道:“是,是,是我错了。我一直以为天下无英雄,谁知道英雄就在眼前?”
虬髯客马上就收起了笑意,他回头对他的手下人道:“你们是不是想活命,如果想活命,你们就都走到楼下去吧。告诉酒楼里的人,谁想活命,就别再上来。”
他一讲完这话,他手下的人都十分高兴,如遇大赦,一个个躬身施礼,抬起了那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走下了楼。
只有天残在那一个柱角等待,她想看一看,这个虬髯客有什么能为。
虫髯客道:“好,玉公子,请了!”
他起身而立,人如玉树,站在了玉公子的眼前。
天残以为他是想与玉情交手,谁知却不是,他只是站在玉情的前面,呆呆看着玉情,他看了玉情好久,才浩然一叹,说道:“地缺老人真的是人中之龙,他居然把你这样的天下真才找到了,他此生不虚了。”
玉情只是一笑,他看着虬髯客,一声不语。
虬髯客道:“好,公子坐好,听我来吟诗了。”
天残一听他只是要吟一首诗,就不觉微微有一点奇怪,她想听一听他要吟什么诗,竟然要如此大动于戈,要所有的人都出去。
虬髯客顿时眼光极亮,人也如山峙立,声如沉雷,一字一句,确实是在吟诵一首诗。
他吟诵的是一首唐人诗仙李白的一首脍炙人口的古诗,这首诗的名字叫《把酒问月》。
及至虬髯客一声吟诗,天残才明白他的功力已经是功参造化了,他一声吟诵,如龙吟大泽,如雷彻中天,声音回荡久响不绝。
“青天有月来几时,
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
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
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
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
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
月光常照金樽里。”
天残在一边,却也看得呆了,她看到了那个虬髯客正在吟诵,而且看到了他在吟诵时,他的声音与他的身影已经成了一个共势,声音与身影成为了一体,她明白,虬髯客的这一首《把酒问月》已然成为了一套极为高深的武功,它可以杀人于无形,它可以在一瞬间就置人于死地。
她听得有一些痴迷了,她是一个对于武功对于内力都有极深造诣的人,她如此痴迷,自然是很平常,但她一见那玉公子,就有一点儿吃惊了。
她看见,在虬髯客一开始吟诗时,玉公子还是满面笑容,当虬髯客吟至四句时,玉公子的脸色开始变了,他的脸色微微变红了,他的呼吸开始有一些急促,他的眼光也开始变得微微迟滞了。天残知道,如果这个虬髯客真的把这一首诗诵完,玉公子就可能没命了。
她刚要去助那个玉公子,但一看到他身后的那两个美人,她们都还低着头,一动不动,就心里暗暗诧异,她们为什么还不动手?如果她们知道她们的主人的真功夫的话,他们早就应该与这个虬髯客动起手来了。可她们此时还不动手,她们一定是还有别的什么仗势。
天残告诫她自己:千万别轻举妄动。
只是虬髯客的声音在空中响,天残在一边,只听得那声音很响,却也不怎么厉害,她明白,这一声声的诵诗声都飞向了那个玉公子,别的人越是无动于衷,他承受的内力也就越大。
她看着那个玉公子,他就是地缺老人的后代么?她是天残老太婆的后代,而他是地缺的后代,他们可能是同样的人。
她马上就骂她自己:你是什么人,你看一看,人家是什么人?你看人家,真的是龙凤之姿,真的是一表人材,而且看来人家是一个真正的完人,不像你,只是一个残废人……
她看着玉公子,她的心思全系在了那一个玉情公子的身上了,她在为他的命运担心。
此时,那个玉公子已经是满脸汗水了,他低着头,显然正在用他的内力与虬髯客的极大功力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