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在夜色里显得分外沉静,只有风吹塔铃的轻鸣。唐逸上了山,看看那山边,月亮仍在天上,这洁净夜色似乎不宜于杀人。
他心里忽地念想起阎可怜来。
如果她在此地,会对他说什么?
别想她了,她看唐门有难,终于走了。
也可能她是看唐门与十大门派争竞,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她只许诺帮他匡扶大宋,再没想帮他做什么,要她帮唐逸杀那十大门派,那是为难她了。
他决定先在山下蹲一夜,明天再上山去杀人。
忽地看到一行人飞疾如箭,直奔这树林而来。到了树林旁边,全都站住。共有二十二人,围着一个美妙可人儿。她在月下显得清秀无比。
只听她说:“你想,唐公子能来少林寺吗?”
“一定能,他灭了武当派,再来少林,就是他唯一的去处了。”
那女人柔嫩娇美的声音一叹,说道:“但愿他能来,姐妹们,在公子来少林寺的时候,我要找他,你们分成几人一组,在去少林寺的要道上拦阻公子,如是遇见了他,要求他务必来见我一见。”
一位姐妹问道:“屋主要见公子,有什么话对他说?莫非也求公子报可心之仇吗?”
那正中的正是“忘忧屋”主阎可怜,她轻柔地说道:“可心死了,我也难过,但要报仇,便中了恶人的诡计了,依我看,要拦阻唐公子与少林寺的一场厮杀,才是我们的心意。”
一位姐妹说道:“唐公子死了那么多的兄弟,要他放手,他肯不肯?”
阎可怜的脸面在月下熠熠生辉,看去清俊可人,那神气更是他人不能比拟的。她仰头说道:“要想做一个淡泊的人,不能滥杀。唐公子是明白人,他难道不理解我们姐妹的心意吗?”
看到是阎可怜,唐逸的第一个冲动便是去见她们,与她打声招呼。在他的心底,真切地希望有一个朋友能分享他的不幸。那个朋友不是别人,便是阎可怜。当初她不是天天在他的书房里,与他分享那些快乐,那些计策,那些看去十分荒唐但又十分有趣的游戏吗?如今他怎么不肯上前去了?他怎么了?
突地有人叫道:“屋主,树林里有人!”
二十姐妹唰地一散,人便飞奔,有向东去的,有向西去的,到了唐逸眼前,忽地折闪而过,在距他不远处,人忽地顿住了,身子一旋,便停了。
二十人包抄了唐逸,他欲走也来不及了。
阎可怜正要质问他,问他为何偷听别人的谈话,忽地失声而呼:“公子!”
众姐妹也明白了,只有谁能令屋主如此忘情地一呼,她们也顿住了,失神地看着唐逸。
唐逸真是很动情,他想对所有的女人问一声好吗?想对所有的女人笑上一笑,想对所有的女人说对不住了。她们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她们也是他最亲的亲人,但他说不出,自从杀人以来,他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了,他已不愿再笑,不愿再对人笑。
众姐妹惊呼一声后,很快从失态中醒来,她们惊讶于自己的失态,她们喜欢这男人,有时甚于喜欢她们自己。她们曾在梦中想着,有那么一日,屋主令自己去把洁净无瑕的身体献与唐逸,自己也得心儿怦怦跳,脸儿烧通红地去,去到他的屋里等着他来承欢,那时就是一个可心一个俏生,一个笑靥,甚至是一个琴心……
但她们一见到了唐逸,反是想起了他与屋主有两情相契,她们默默地退下了。
只剩下了屋主与唐逸。
说什么呢?
劫后余生,人悲叹无限,但因悲叹无限,便也无甚可悲了。
唐逸说道:“你还好吗?”
这几个字问得举重若轻,问得阎可怜浑身一震。
她看着唐逸,说道:“公子,听说了武当派的事儿,我才赶来。你不能灭人门派,那样做,对天下武林不利,对你唐门也不利。”
唐逸苦笑道:“你说,做什么对我唐门有利?”
阎可怜说道:“你是武林十大门派的门徒,虽人人皆说你是弑师恶徒。但我不认为你是,你何必要真担那个弑师恶名,令人不齿?”
唐逸说道:“他们杀了我唐门满门,我要灭他满门,一报还一报,方是正理!”
阎可怜说道:“我也死了可心妹妹,我也想杀人,但杀人有什么用?你杀我,我杀你,到头来总是伤心,仇恨,何时是终结?”
唐逸说道:“我恩怨分明,我不曾去追杀素女,不去追杀魔刀师父,他们对我没有那么多的仇恨,我何必滥杀无辜?我要杀的是杀我兄弟的少林寺僧与武当道人!”
阎可怜说服不了唐逸,此时唐逸看着她,竟是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是气愤,像眼前的阎可怜就是他的仇敌,非与她理论一番不可,而且他是能看得透一切的,让他眼睛瞪得圆圆地看她,她真是又羞又怕,羞有什么法子,怕也无奈,他终是看着她,她难道能对他吼,不许他看自己吗?
那一身春光尽被他看了去!
阎可怜说道:“我来是劝公子的。当初公子行大义,我帮公子,如今公子要杀人,我不会帮你,只会劝你。”
唐逸说道:“你别劝我了,我也想过了,那个活佛就是罪魁祸首,如果他不对我说什么安天大计,我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我的父亲怎么会死?我怎么会被毒?我怎么会做他们的杀手?他们拿我当什么?只是一个玩具罢了!他们想玩,拿我来玩,生怕闹不大,十大门派一人伸出一只手来玩,玩我。后来他们不想玩了,想毁了我。我是什么?我不是一个玩具,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不愿意被他们玩!如果那个活佛出来,我就杀了他,我再杀光少林寺的和尚,我要报仇!”
阎可怜再不劝他了,他已是眼珠子通红,只是看着远处的少林寺,暗夜里的少林寺,在他的眼里,流淌着殷红的鲜血,早就是创伤累累了。
天亮了,唐逸要上山去,他对阎可怜说道:“我愿意你站在我身旁,你愿意吗?”
阎可怜的眼睛里闪的是情是义是惜是恨,谁说得清,在晨光迷蒙的时分?
她轻声说:“我愿意跟你去,我不愿你杀戮太重。”
少林寺的正门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报名而进。
唐逸,真的是那个煞星,那个杀戮武当的毒人?方丈披上了袈裟,说道:“请!”
敲钟,少林寺的大钟敲响了,所有的执事僧人都排列有序,来到了大殿上。
唐逸白衣长袍,眼光敏锐,看一遍所有执事僧,看了到眼睛己瞎的方丈澄净,看到了那讲经堂的二大高僧,看到了藏经阁的十六大师。再看那下面的各堂各阁各殿的执事僧,他高声一唱,对着方丈一拜,跪叩道:“澄净大师,弟子唐逸有礼了!”
方丈知道这是先礼后兵,他轻声一叹,说道:“你我师徒缘份已尽,你起来吧。”
唐逸反也不让,起身站立,看着方丈,等他说话。
澄净大师问道:“唐逸,你来有何事?”
唐逸说道:“特来讨一个公道。”
澄净大师说道:“你有什么不公事?可讲来听听。”
唐逸说道:“前日得一皇上诏书,令我去京,我去京都时,少林寺僧与武当派大举来犯,侵入我唐家堡子,杀我兄弟,灭我唐门,如不是有人藏在洞内,唐门从此在江湖上绝踪了,你说,这其中有没有少林寺僧人杀人?”
澄净大师说道:“有!”
唐逸问道:“我兄弟唐说也没犯罪,他也没杀少林中人,我兄弟唐连也没犯罪,他也与少林无仇,为什么要杀他?再说,我唐门有的孩子只有十五六岁,他有何罪,也遭杀戮?”
澄净大师说道:“那是一场浩劫……”
磨逸冷笑,说道:“我来少林,少林也有一场法劫……”
众人无语,忽地有僧人大声道:“方丈,我有话要问唐逸。”
方丈说道:“有心要问,无心不问。”
那僧人说道:“唐逸,我是杀死你唐门弟子的僧人,我叫可色,我想问你一句,你杀师有罪无罪?”
唐逸说道:“我凭什么要答你?”
可色昂然不惧,说道:“你必得一答。你要答得我心服口服,我还你一个公道。你答得令人不服,天下人耻笑你!”
唐逸说道:“好,我便给你一个答复,令你心服口服!”
唐逸看着座上,法座上坐着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僧,他当年对于唐逸也是寄予厚望,如今他是不是很伤心?但他只是心软一下,便再复挺直了胸膛,他们杀他的兄弟,杀光了他的兄弟啊!
可色问道:“不管是不是你杀,无名道长是倒在你怀里,是不是?”
唐逸说道:“是。”
可色说道:“在他死前,是与你动手吧?”
唐逸说道:“是。”
可色失笑,说道:“徒弟与师父动手,便存杀心。无名不是你杀,也是你杀,难道你不认吗?”
唐逸说道:“无名大师是我杀,我唐门就该被杀满门吗?我知道十大门派的意思,当初用我,是想拿我当一个玩具,让我做保中原,保大宋的杀手。你们根本就不拿我当人,先毒倒了我,我险些死了。当我未死后,便拿我当玩具,十大门派尽情地玩,再加上一个不要脸的活佛!你们不是人,你们只是恶魔!”
唐逸疯狂一般,仰天大笑,说道:“你们不知道,玩火者必自焚!你们玩够了,我也来与你们玩一玩了!”
他看着方丈澄净,说道:“大师是高人,你说,当初为什么不选你们十大门派的手下弟子?为什么不选他们,他们一个个有的是好人才,质资上乘,而且有武功根底,强过我十倍百倍的都有,为什么不选他们?再说推出一个当世武林奇才,对本门有绝大的好处,为什么少林、武当不让自己的弟子去做?你们当初也认定,如果事成,你们会毁了那一个人,你们不许别人学了自己门派的绝技,你们绝不许一个能身怀十大门派绝技的人在世上存活!对不对?!”
众僧被他的气势威慑住了,都是无语,待过好久,方才听得方丈澄净说道:“不错。我知道此事,也知道十大门派的心意,他们当初愿意做下此事,也是当它是游戏,只是做做看。我心有罪愆,方才自刺双目的,我要惩罚自己,参与此事,是对佛祖不敬。”
众僧哄然,再复寂静。
唐逸说道:“当初你们选我时,便想事成后再杀了我,你们的心意就当我是一个死人了。可我没有死,你们再杀我,就无什么罪恶感了。你们十大门派匆匆来杀我,杀我唐门,那心情很是轻松。不料我唐逸不服,你们想杀我,我也想杀你们,你们玩游戏,我为什么不能玩?武当派先出手,无为道长不死,但成了残度。我要世人知道,他欠我的!澄净方丈,你怎么说?”
众僧看着方丈,不料得名闻天下的“安天大计”竟是如此一计,看来世人皆料错了,他们错了,十大门派错了,一切都错了!
方丈坐在禅床上,心情分外平静,他脸上带笑,说道:“世事幻灭,皆是一梦,梦醒身是客,梦中人多情。唐逸,我要走了。”
当时众僧中有的执事僧年幼,听得方丈要圆寂了,都是抢上前来,叫道:“师祖,祖师!”
澄净大师看看身后的达摩堂高僧,那十六位离僧身不动手不摇,便站在众僧面前,叫道:“容方丈法身前去极乐!”
众僧只好跪下,看着方丈,澄净大师说道:“唐逸,人生必死,只是死法不同,你看我死,必有一悟,你要学会不杀人,那才是世上最好的人性。”
他闭上双眼,当时圆寂,澄净大师口占一偈:
“悟通是佛,
汝相是佛,
不悟佛身,
只知佛事。”
唐逸看着澄净大师死去,他忽地爽然若失,看着众僧哭成一团,他忽地不知所措。
那站在他身旁的可色忽地失笑,说道:“唐公子,我还你一个公道!”
他坐下来,说道:“唐门弟子皆是我杀,我还你一个公道。只是你杀了那么多的人,你还不还他们公道?”
可色坐在殿上,他嚼舌自尽,叹息道:“我自尽,但愿佛祖恕我……”
他说话已是含混不清,说罢气绝。
达摩堂首座是一个白眉老僧,他对唐逸说道:“我是达摩堂首座白眉,如果你为方丈一死还不足以使唐门放手,我达摩堂十僧任你说话,你要谁死,我们决不偷生。人生在世,一副臭皮囊而已。”
这白眉老僧说话声音响亮,不畏不惧,是高僧之态。
阎可怜悲声道:“不待人杀,便去自尽,人生如此,再复何言?”
她回头,对着二十姐妹,说道:“我们走吧。”
她忽地不再与唐逸说话了,如果唐逸再杀少林寺僧,就只是一个嗜杀的恶魔,根本就不近人情。
唐逸看着阎可怜,忽地冷若冰霜,心道:她是生气了,看我逼死了少林方丈?但她也看到了少林、武当逼杀我唐门,她比我更知道当时的凶险,她为什么不对少林、武当有气?她为什么不体恤我?
他正在犹豫,忽听得那白眉老僧再喝问一句:“唐施主,你要少林再偿你命吗?”
唐逸看着远去的阎可怜,她已是去远,如不去追,便不会再遇见她了。
他说道:“我与少林的仇隙,今后再说,今日方丈一逝,给我一个公道,我要走了。”
他长啸一声,向山下奔去,他要追上阎可怜,要她与他去看看那十大掌门,他要报仇,他一心要报仇!
但他追下了山,却不见那二十个女人,她们走得不快,他怎么会追不上?他呼啸声声,如果阎可怜有心,一定听得出是他在追赶她们。但无人,一路无人,只有行人在惊讶地注视着他,看他奔走如飞,以为他是神人。
唐逸在追,边追边问,但无人知道那二十多个女人去了哪里,他只好再一路寻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