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奴生知道他是辽邦的大将乌尔忽,知道他就是那个提着天祚帝人头去献与金邦的乌尔忽,他不相信乌尔忽能献天祚帝的人头与金人,乌尔忽真的一时引他为知己。
乌尔忽说道:“当时我是大辽的将军,忽一日得到丞相元历脱脱的命令,要我去宫中朝见圣上。当时我正准备在宫门前集合十队人马,要去浴血而战,忽接到命令,使急急赶奔宫中。我去宫中时,圣上正坐在那里,娘娘流泪,皇妃娘娘都抱着娘娘痛哭。圣上也脸色不豫,丞相奏道:‘乌尔忽将军来了,圣上请起驾。’圣上当时便与我和丞相来到了便殿,丞相说道:‘乌尔忽将军,大辽危难之时,圣上有命,要你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当时我跪下,说道:‘圣上有吩咐,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丞相说道:‘将军记着豫让的故事吗?’我说:‘莫非要我去刺金邦狼主?”丞相说道:‘是,但是他不会相信你。所以我与圣上想了一个主意,要你提着圣上的人头去献,那样他必会信你,你只相机刺杀了金邦狼主,便算是完成了大计。’当时我大惊失色,跪下说道:‘丞相,此事万万不可,何必要我做此事?要我去刺金邦狼主,我今夜便去。得到机会,我一定会刺杀他。’但丞相对我说道:‘大辽有复兴大计,一共有两大计,一是着皇子耶律重恩带三十万精锐骑师躲开,再不与闻大辽兴衰,一旦金邦灭了大辽,他们便得择日复兴大辽。那时天下的大辽帝便是耶律重恩了。再就是我这一计,如果金邦灭了我大辽,他便是我的血仇。如不杀死金邦狼主,怎么能让人心甘?’丞相献上一计,就是让我去刺杀金邦狼主。但圣上再想出一法儿,他说:‘当年荆轲刺秦王,拿的是樊于期将军的人头,如今让乌尔忽将军拿我的人头去吧。’当时丞相也吓坏了,但圣上冷冷一笑,说道:‘人也将死,人头有何用处?’丞相也哭,最后说定拿一个假的天祚帝的人头去献,伺机杀死老狼主。我百般不愿,圣上流泪说道:‘我拿一个假的人头,也让辽国百姓知道,圣上的人头也没了,此代价也非轻。将军何不去一试?’当时丞相告诉我,要杀了我全家,而且在大辽灭亡前,杀了我的全家。我请求他留下一子,他对我说道:‘乌尔忽将军,你有二十天左右,我与圣上在宫中,请出十位宫女,你能留下一点血胤,便是你的福气。如果留不下,便无一点儿法子了,至于你的妻子,得一齐死在狱中。’我无奈答应,那一夜回到了家里,对着妻儿欲语又止,我无法告诉她们,也无法对她们说那大计,她们就是死,也死得不明白啊。我那一夜白了头发,从那里起,我就知道我再不会做一个人了,我只是一个鬼。第二天,圣上召我去议事,要我出策,我当时说道:‘莫如投降。’圣上大怒,说道:‘如是金狗来了,我自焚而死。你要投降,莫如先杀了你!’圣上便命拿下我的妻子儿女,我看着她们下在狱中,我与她们在狱里相对。妻子对我说:‘乌尔忽,我不相信你会背叛大辽,你是大辽的忠臣,我们就要死了,你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无法回答,我只能默默看着她死。我说:‘我会去地狱,对你说明此事的。’但她哭着,我的儿子与女儿都哭了,她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在那一天,在朝门外,斩首了我的妻子,我的一个儿子与两个女儿,她们在死时都在叫着:‘我们不相信乌尔忽是一个奸臣,他不是叛臣!’她们全都死了,全都死了……”乌尔忽大叫捶胸,他痛苦至极,他想起了自己的亲人,每当他孤独一人,想到他的亲人,他便痛哭流泪。
莫奴生自以为他受的苦很多,但看着这个乌尔忽,他突然觉得,他受的苦比起别人来少得多,他也幸运得多。
乌尔忽说道:“我看着她们死了,我第三天听到了城门破了的喊声,我在宫里已住了二十多天,我不能幸那些宫女,她们得圣上的圣命,要为我留下一点儿血胤,但我无一点儿兴致,怎么能与那些女人作那种事?我无法,我哭泣,最后那些宫女也哭,我对她们说:‘麻烦你们对圣上说,我真的与你们交媾过。’她们也哭着点头。那真是亡国的日子啊。”
莫奴生也尝过亡国的滋味,当你有一个国家,有一个家可以歇脚时,你还不知道它很珍贵,但当你失去了它,你便知道,世界尽可以飘零,但你无处栖身。
乌尔忽说道:“我当时便在宫内,听得有人喊道:‘城破了,城破了!’我冲出去,看到丞相与圣上都在殿上,圣上对我说道:‘有劳将军了。’丞相喊道:‘拿来!’果然拿来了一颗头颅。我一看那人的样子极像圣上。看来丞相与圣上也想好了的,知我必不肯拿真的圣上的头颅去献,便拿来一个假头。丞相与圣上坐在殿上,身旁有许多的太监与禁军,圣上说道:‘乌尔忽,我在地下等着你,你休负朕。’说罢命人推我出门,我跪在门外,听得圣上喊道:‘大辽的列祖列宗,对不起了!’火起时,我听得有人叫喊,禁卫都死在火中,在外面有几个自尽的,我急忙把他们摆成被我杀死的样子,我再拎着那一颗人头,冲出门外,我叫道:‘我杀了天祚帝,我杀了天祚帝!’迎面正撞上答罕,我不该撞上答罕啊。”
乌尔忽说话间,忽地顿住,他像是想到了当初他看到答罕时的神色。他的脸色忽地升起一股恐怖,他怕答罕,答罕像一个魔鬼,让他再也无法摆脱那恐怖。
原来那一次他在朝门前看到了答罕,答罕问他:“你怎么杀了天祚帝?”
他回答道:“天祚帝多行不义,他必自毙啊,我杀了他,要投金邦三王子。”
答罕忽地笑道:“乌尔忽,我不相信你,你拿那天祚帝的首级我看。”
当时乌尔忽把那假的天祚帝首级交与答罕,答罕笑道:“乌尔忽,你是大辽的猛将,为什么要投降?”
乌尔忽流泪说道:“天祚帝杀了我的妻子与孩儿。”
答罕看着乌尔忽,忽地说道:“我听说有人看到了,你的妻子与儿女都叫冤,说你决不会背叛大辽。你说有过这事儿吗?”
乌尔忽说道:“是,我妻子与我儿女皆不相信我会背叛大辽。”
答罕慢慢说道:“我也不相信你会背叛大辽。”
乌尔忽仰天高呼:“天啊,我妻子皆死,怎么说我不会背叛大辽?”
答罕说道:“知父莫若子,知夫莫若妻,你妻你子都说你不会叛,我也相信你不会叛!”
乌尔忽说道:“好,三王子,不能见信于你,我自尽明志好了!”
他要自刎,答罕喝住了他,他说道:“三王子,你信我了?”答罕说道:“我不信,但我不愿意让人说我不纳降将。乌尔忽,你记着,我不相信你,我要你做大辽降将的首领,但你不得入上京,不得上殿议事,我不信你,要做荆轲,你也没有机会。”
乌尔忽装作很是愚钝,他问道:“荆轲是谁?”
答罕说道:“乌尔忽将军不认得荆轲?他可是你该崇拜的英雄啊。”
当时答罕与乌尔忽说过了几句话,他虽说是对乌尔忽不能放心,但也不敢太过苛刻,怕天下降将灰心。他请老狼主封了乌尔忽征西骑将军,但不许他进京。
乌尔忽的神态忽地老了,他说道:“莫奴生,你说,你说,当你妻子也死了,孩子也死了,你活着只有一个意愿,就是杀死一个人,可你连那个人的身都近不了,你会怎么样?”
后来,乌尔忽天天饮酒,他天天念叨,说道:“我是不愿意杀你的,我是不愿意杀你的。”他疯疯癫癫,人皆知他是降了大金,后来有些后悔,方才弄成了这样子。但乌尔忽在夜里总是想到,他活得不值,他杀不死老狼主,等老狼主死了,再出了一个新狼主。他对他自己说:只要刺杀了一个狼主,便完成了圣命。但那个狼主也死了,如今是一个小狼主,他要刺杀那个小狼主。可答罕又回来了,听说答罕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过问他如今在哪里。
他逃走了,他离开了金邦。但他既是大辽的叛贼,又是金邦的逃兵,谁抓住他,都能将他斩首。而且天下义士都对他不屑一顾。
乌尔忽说道:“莫奴生,你看我是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莫奴生说道:“你不是,你能舍妻弃子,是大英雄。”
乌尔忽说道:“莫奴生,你替我出一个主意,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莫奴生说道:“你去金邦,杀了那个小狼主,或是杀了答罕,都是你的功劳,那时就是一死,天下人也知道,乌尔忽不是叛臣,他只是一个忠臣了!”
乌尔忽大声道:“我也想过此事,但我杀了他,人也道我是出尔反尔的小人,怎么相信我是大辽的忠臣?”
莫奴生说道:“以死明志,你杀了那个狼主,便死在当场,对所有的人说明你只是假降,然后自尽,从此人都知道你是志在杀他金邦的狼主了。”
乌尔忽拍手叫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只要我一死,人人皆知,我要在上京找一个很热闹的地方自尽,我杀了那个狗狼主后,再去自尽好了。”
他手舞足蹈,想到了一个解脱他心里重负的方法,令他乐极,他大笑道:“莫奴生,你是我的救星,你来了,我便得大解脱。”
他对乌雅一揖,说道:“乌雅,其实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与你在一起时,我便想着妻子,我梦里总想着她,便不得安生,望姑娘原谅。”
乌雅轻声说道:“乌雅佩服将军。”
乌尔忽拿出酒来,他珍藏了十几年的酒,与莫奴生在一起喝酒。他说道:“莫奴生,我今天与你饮一个大醉,明日我便去上京,我要隐姓埋名,杀了那狗狼主,令金邦从此不敢再小觑我大辽,我再一死。莫奴生,从今永别!”
乌尔忽大笑三声,再大哭三声,说道:“秋娘啊,我自你一死,便食不甘味,我天天盼着与你相见,但我去不了,我不能去,我怕圣上会问我,我杀没杀那个狗狼主?我这一次去,我要杀了他,杀不死他,杀死那个答罕也可啊。”
莫奴生说道:“你杀了答罕,比杀死那个新狼主更有利些,要知道,答罕是金邦的第一谋士啊。”
乌尔忽洒酒祭天,说道:“秋娘,我要去了,到了上京,你保佑我,我杀了那个狗狼主,便来见你,那时我必会告诉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再饮酒,喝得醉了,对莫奴生说道:“男人一生,负重行事,但行事悖理,对不起妻儿,人生何乐之有啊。”
他大醉,倒在柴堆上,睡着了。
莫奴生去扯他,他说道:“莫扯我,我一直睡在柴堆里,我心里安生,我心里安生!”
莫奴生回到了屋子里,他对乌雅说道:“我不知道你一直与乌尔忽将军在一起,我很佩服你。”
乌尔忽悄悄对乌雅说道:“你为什么不嫁他?他是一个好人。”
乌雅笑了,她不是不愿意,但莫奴生心里有没有她,她心里没有底儿。
乌尔忽乘着酒兴,对莫奴生说道:“莫奴生,我敬你是一个英雄,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莫奴生说道:“你说,你说啊。”
两人都因醉酒,说话声气儿极大。
乌尔忽说道:“你是我看过的大英雄,你是一个男人,你能不能娶乌雅?”
乌雅一听得他说起此事,忙低头说道:“别提这事儿。”但她不动,她显然是愿意听莫奴生说一句愿意。
但莫奴生发呆了,他看看乌雅,再看看乌尔忽,不声响。
乌尔忽大声道:“莫奴生,你以为我与乌雅在一起过,可她是一个好姑娘,你不愿意娶她,对不对?我不去报仇了,我今天晚上就宰了你!”
他拿过刀来,但他的手抖,刀当地掉落地上。
莫奴生对着乌雅说道:“乌雅,我有一个人,她天天等着我。”
乌雅流泪,她知道,她不能得到莫奴生的心,但他何必当着乌尔忽的面儿,对她说知这事儿?她心里有怨,轻声说道:“对不起。”
她跑出去了。
乌尔忽大声叫道:“她是什么人,她比乌雅更好吗?”
莫奴生说道:“在我眼里,她比乌雅更好。”
他说起了唐青青,说了在成都府唐门,他宿在唐青青的闺楼上,夜里如何睡不好,但唐青青蜷着身子睡的情形,再说他把两个孩子带与青青,她拉扯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唐门。他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要知道,一定会去找她。”
莫奴生眼睛放光,想到了唐青青,便心里生出敬佩之情,他想着唐青青,盼着见到她,一见到她,再也不与她分开。
可乌雅呢?
乌尔忽说道:“她是受够了卓书的折磨,她的心也很软,你对她好一些。”
乌尔忽倒在柴堆上睡着了,莫奴生出去,去找乌雅。
乌雅正坐在地上看月亮,她知道来的是谁,莫奴生悄声坐在她身旁,抓住了她的手,说道:“对不起。”
乌雅说道:“从没有人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你是第一个男人。”
她流泪了,要说她不恨莫奴生,那是瞎说。但她思前想后,也离不开莫奴生,她说道:“你找到了唐青青,我跟着你们,做你的奴才,好不好?再不我就帮你们照看两个孩子,让他们好好做人。你说好不好?”
莫奴生相信,只有在唐青青的照看下,两个孩子才能长大成人。但他不忍拂却乌雅的好意,他笑着说:“那好啊,我们让他们长大了,娶一个乌雅一般美貌的女孩子,让天下的男人都羡慕他。”
乌雅心酸,她流泪了,说道:“好,好。”
莫奴生说道:“我离开青青久了,会想念她。我与你在一起,也很快乐,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好男人,我用情不专。”
乌雅笑一笑,说道:“有本事的男人是那样的,他们用心不专,辜负了女孩子对他们的一片心意。”
莫奴生心一怔,他是不是也辜负了青青的一片心意?看眼前,他对乌雅,是没有那一番深切情意了,但他对青青呢?青青啊,你此时在哪里,你是不是也在想着莫奴生,想着他几时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