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州城是一个商埠,是往来船只交汇处。这里到处都是帆林立,舟船泊横,岸上的酒家里坐的都是不着鞋子的大脚丫,个个都豪声大气地说话。酒杯握在手里,时刻也不离手,敞着怀儿,胸膛很热,对面的人笑,自己也笑。
一家小店里,有三五十号人歇脚。这些人都是带吃连喝,再住店,走时付一些碎银子的。
忽地话声都停了,进来了一个女人,是她让他们停住了话语。
女人长得漂亮,是那种越看越看得爱看的女人,看她的清秀,看她的行止,看她的神色,哪一样都耐人寻味。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是野孩子,看骨骼就知道他们正是饿饭的年纪,拿来饭只能往他们的喉咙里倒,他们会在你一眨眼不注意时便长成高大汉子。
那两个孩子深目广隼,像是异族人。
但看这女人就不是了,她是大宋人氏,而且是大家的女人,看去像是一个很有身份的小姐,但看她身上的衣着,却又不像了:她的上衣是破了的,补了一个洞,那洞补得很好看,很熨贴,但也看得出是洞。她的头发很久没有用花油了,看去有些于,而且她的唇有菜色。
她身后的两个小孩子也都是直晃。
在水上闯日子的一看,便知道这女人是根本人家的女人,面那两个孩子正饿得无法忍受。
女人一进店,便对着那小二笑,说道:“小二哥,能不能给他们一点儿水喝?”
店小二正要斥她,一抬头,看得呆了,说道:“好,好!”
另一边的桌上有三个横眉竖眼的大汉,正在饮酒,腿是拿在桌上的,一个大汉轻声说道:“大哥,有玩艺儿了!”
三个汉子要顺水去建康,此时正要寻一点儿开心,不料得来了一个美艳无比的女人,他们的心便痒了。
那被叫大哥的黑汉子说道:“果然不错,只是人家是正经人家的女人,别招惹她!”
另一汉子低声道:“大哥看错了,她要是正经人家的女人,怎么会带着两个孩子出来抛头露面?一定是穷人,再不就是没主儿的。”
三人哈哈笑起来。
店小二是认得这三个的,心里暗暗叫糟,这三个是巴蜀有名的巴山三虎,叫黑虎饿虎黄虎。
那老大黑虎说道:“来啊,来啊,别只喝水,来这里喝酒,要吃东西也行啊。”
众人看着他们三人,不敢出声,明知道是欺负女人,也不敢吐声。
那女人一看,便也知道这三人不是好人,她轻声一笑,说道:“多谢大哥,我们不要了。”
她扯着两个孩子要走。入。
忽地黑虎一纵,到了她面前,拦住她。说道:“别不缩大哥面子啊,我请你喝酒,也不是坏事,何必躲我?”
那女人轻声说道:“我不是躲你,我是不想喝水了。
黑虎低下头去,扯住一个孩子,问道:“你渴不渴,饿不饿?”
那孩子忽闪着两只大眼,说道:“不渴,不饿。”
黑虎亲昵地笑骂道:“放你娘的屁,你不饿,进来干什么?
你不渴,来做什么?”
他手扯住了孩子,那手暗暗使劲儿,孩子感到他不怀好意,腕子受苦,泪水也流出来了,但仍不吭声。那女人叫道:“松开手,别折磨孩子”
那黄虎笑道:“他们是你生的?”
那女人显然不曾受过这个,怒声道:“休胡扯!放开他!”
黑虎说道:“你来坐下,喝上一杯水酒,与大爷说上几句话,大爷就让你们走。”
黄虎与饿虎两人拦在女人身后连赶带邮地把她弄来坐下,说道:“放心,你陪大爷喝几杯酒,大爷就放你们走。”
女人坐下了,出于无奈,她扯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两个孩子握着拳头。狠狠瞅着那三头猛虎。黑虎脚踏椅子,说道:“来啊,喝一杯。”
女人陪笑说道:“我不会喝。”她不惠意惹事,便陪笑对着三人,那饿虎笑说道:“大哥叫你喝,就是看得起你。你喝好了,说什么废话!”
女人搂紧了孩子,不敢得罪他们
黑虎冷冷道:“你要听大爷的,我就饶过你两个小崽子,要你不听大爷的,小崽子就是一死!”
一他狠狠掀住那小孩子,那孩子是仇手,他再也忍不住了,低下头,咬住了黑虎的手。
黑虎嗷嗷地叫起来。
他的手肿了,他跳起来,叫道:“小崽子,我杀了你!”
他扑向那孩子!
孩子作势以手为刀,砍了他一下,那一招很是巧妙,很得莫奴生的真传。但他毕竟是孩子,这一招很凌厉,但出手很弱,便给那黑虎拿住,他恶狠狠道:“原来是一个刀手!你不怕巴山三虎吗?”他一拍,便把那孩子的肩头拍肿,叫道:“哭,哭出声来,叫大爷!”
孩子哪里肯听他,只是咬牙不吭声。饿虎叫道:“大哥,废了他一双招子,要他成瞎子!”
那黑虎叫道:“好主意!”
一伸手要去叼孩子的眼珠,那女人忽地叫道:“你们巴山三虎听着,我是蜀中唐门的人,我是唐逸的妹妹,我叫唐青青!”
她四顾而看,声音洪亮,叫道:“在座的人都听到了,我是唐逸的妹妹,如果我和两个孩子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我哥哥必不会放过你巴山三虎,你们三人都得一死!”
当场僵在此处。
要说唐青青没有江湖经验,如果她历练过江湖,便会说得很是委婉,使得那三虎当场有个台阶下,面且也真个畏惮唐逸的威名,可此时一说,令他们三人下不了台,黑虎笑眯脒道:“咱们是敬佩蜀中唐门,可谁拿蜀中唐门来吓我们,我们巴山三虎也不怕!”
他冲来,恶狠狠抓住女人的手,叫道:“我就要抢你,看唐逸来会怎么样?”
三人扯着唐青青要冲出店去,那两个孩子扑来,被一脚踢开。再扑来,再被踢出。只听得孩子哭叫,女人怒喝,都是无用。
在达州城,这种事儿向来很多,欺行霸市,有的是恶霸,人们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此时有许多人看着那三虎欺凌女人,没有人敢出头拦阻,眼睁睁看着把人扯出店来,走向码头。
唐青青看着两个孩子,忽地叫道:“你们快走,快走!告诉你唐叔叔,说我在坏人手里!”
那两个孩子哪里知道逃走,只是跟着,叫喊着,叫娘。
那黑虎大笑,说道:“与番子生的洋儿子都生出来了,还闹什么假害羞?”
正扯着往码头上去,忽地当头拦路一人。
这人也是一个漂亮女人,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她轻声说道:“我正在气头上,别惹我。”
黑虎一看,眼前一亮,大喜道:“老二老三,你们看,今天遇上好日子了,这一个也好神气!”
原来这当头拦路的,也是一个美艳女人,看去很是惹眼,分明是达州城里找也找不到的美女。
那美女横眉怒目,说道:“放开她!”
黑虎叫道:“老二老三,抢下她来,也拉去船上,今夜咱们兄弟都有媳妇了!”
两个不要命了,扑奔此女而来。
饿虎不怀好意,直奔此女下三路而来,路上的行人看着,都是一哄。饿虎哪管那些,只奔女人裆下一掏,那姿势极恶。
那女人身形忽变,手臂伸出,叭地一拳,正击在低头的饿虎脸上,打了一个满脸花!
黄虎叫道:“有点儿本事,只是大爷也喜欢!”他练的是鹰爪功,手抓向姑娘脸面,横横一扯,叫道:“莫扯坏了脸面!”
那姑娘却也不惧,看来是经受过大阵势的,手一拦,身子一趁,人便飞滑出去三丈,那黄虎以为姑娘害怕了,更是得意,叫道:“莫走!”他趁步而上,再抓一爪,这一爪更狠,直掐姑娘的咽喉!
姑娘躲开,再叫一声:“滚!”一抬腿,正踢在那黄虎的裆下。只听嗷地一声,黄虎捂着档下,竟是转着圈子,苦叫不已。
黑虎看老二老三吃了亏,不由大怒,他喝道:“都下来!”
从大船上下来了几十人,都手持竹篙木棒,团团围住了两个女人、两个孩子。
黑虎说道:“达州是老子打平了的地面,有哪一个敢不给老子面子?你两个臭女人要老子好看?来人,把他们抓到船上,好好受用!”
围着的人围上来,那姑娘双拳不敌四手。忽地那围的人闪开了一条路,原来背后都有一柄剑逼着,那是一群青衣人。
他们都不言语,只是一人喝道:“闪开!”
那人来到这姑娘面前,跪下禀道:“王妃,要拿他们怎么样?”
那女人竟是理也不理这人,只冷冷道:“我红顶天乐于自己打架,干你什么事儿,多管闲事!”
她扯着那女人,扯着两个孩子,说道:“我们走!”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自带着人走了。码头上剩下了一大群人,那些人几日里还在兀自议论,她是哪一个王妃,莫非是大宋的亲王王妃?这可就多了,不知道是哪一个王的王妃。但也可能不是大宋的,看样子也许是异域的王妃呢,是西夏呢,还是吐蕃呢
看她匆匆走了,那青衣人竟是一声令下,那些青衣人都上了马,跟着那女人,远远随行。看来他们不敢得罪那女人,但也不放她一个独行。
红顶天对唐青青说道:“我们在成都府见过,姑娘记得吗?”
唐青青听提起成都府,大是伤感,流着泪说道:“是,是。”
红顶天心道:唐青青,你还不知道,你的妹子误上了我的床,做了人家的女人。此时她也许正在与耶律重恩欢娱呢。
我做什么耶律重恩的妃子,还不如她做人家的妃子呢。红顶天正想对唐青青说知此事,忽地唐青青问道:“红姑娘,你一向神通,你知道不知道莫奴生此时在哪里?”
红顶天心内一叹,看来女人都是痴情,她一心挂牵莫奴生,此时那个男人正浪迹天涯,不知在哪里呢?她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她心内忽地不是滋味儿,想当时倩倩去她那里,两人在被子内睡,确是有些孟浪,当时自己怎么不对那姑娘说知,那一夜正是她与耶律重恩的新婚夜,他随时都会来找自己,来与自己风云一番的?可能是太过大意了,也可能一向与李若非在一起,只是那么搂抱着,克制自己的肉欲,对于男女情事太过大意了吧?但那一夜她不怎么拿耶律重恩在意,也是真事。当开始时,她是在等待一会儿耶律重恩,但当倩倩来了,看她那神不守舍的样儿,便知她是不开心,自己便劝她,劝来劝去,竟忘了她与耶律重恩时当新婚夜。真个是大玩笑,把那个倩倩竟扯进去了,但谁知她也不是有心无意,有意无心呢?此时红顶天想着那一夜的李代桃僵,竟是心内有些恨意,恨自己做那件事太过于轻浮,对于耶律重恩也说不清是恨多些呢,还是气多些呢?
说到底,她是心冷,如果耶律重恩真的看重她,他会看得出那个女人不是她红顶天。她红顶天不光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烈性子的女人,她也是一个男人婆,耶律重恩太过看重这一点,方才决定舍弃唐思思而娶她的。
她也愿意帮耶律重恩干一番大事业。
但如今一切都成幻影,她也成了一个漂泊在外的人。
青衣人跟着她,但他们只能成为她的影子,她不会随他们回去的,让耶律重恩自己做西辽王去吧,王妃?谁稀罕?
想到了答罕,她心一冷,那是一个伤透了心的男人。当耶律重恩正做那件恶事时,答罕出现了,是答罕的火把照亮了她们四个人尴尬的神色,她永远也忘不了答罕受伤的神气。
答罕是一个很有用的人,他会不顾一切报复耶律重恩的,如果耶律重恩会后悔的话,他一定会后悔伤害了答罕。
但红顶天看得出,从一开始时,他便不信任答罕。
她曾劝过耶律重恩,说答罕是一个人才,他对答罕要有礼。
耶律重恩笑说道:“在营里最受礼遇的,就是答罕了,你看,除他以外,还有谁在我身旁能那么放肆?”
红顶天当时摇头。
她轻声对唐青青道:“我不知道莫奴生的下落。”
唐青青不放心地看着她,忽地说道:“他们看样子不像是西夏的人,他们叫你王妃,你是谁的王妃?”
红顶天不得不说:“我嫁与了耶律重恩。”
唐青青看着她,忽地心道:她嫁与了耶律重恩,那公子不是暗恋着思思吗?怎么会娶了她?看样子,江湖上的事儿真个不易猜测。她为什么嫁与耶律重恩,为什么又出走了?看来她是生气,对那些跟着她的勇士理也不理,一定是耶律重恩得罪了她。但他哪里得罪了红顶天,唐青青就猜不出了。她只是对红顶天说道:“那很不错,耶律公子是一个有情人。”
但她不能再说什么了,因为红顶天不再吱声,只是看着天。她心里恨耶律重恩,耶律重恩那一夜的行止,太让她失望了。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不是红顶天,如果他真正爱上的是红顶天,他一定会看得出那一个人不是她。再说那床很大,有两个人在床上,她只是在里面,他只要摸一摸,便会摸得到,就是再喝得醉了,也会摸得到,也不会弄出如许的笑话来的。
耶律重恩弄出来的笑话伤了她的心,耶律重恩的心里并不只有她一个女人,也许他心里最在意的女人并不是她。
他有过无数个女人吧?
红顶天说道:“我要走了,我要去浪迹天涯,你要去哪里,自去好了。”
唐青青也知道与她话不投机,也猜不出她为什么对自己的态度总是冷冷的,她根本就无法猜出倩倩与她在一张婚床上,与两个男人有那些纠葛,她轻声说:“谢谢你救了我们,我也要走了。”
两个女人分道而去,一南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