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宗扶輦归陵时,漫街都是送行的人。人们对那两个曾把大宋治理得糊里糊涂的二帝如今满是怜悯,他们忘了亡国时他们带给民众的苦难,如今只是哀怜他们,在北国坐井十几年,竟是落个身亡归来。在街上,百姓焚香祝灵,愿上皇英灵不远,安息陵寝。
高宗一路上流泪不止,他真的恨自己:他尽了责任么?如果他再对金人施一些压力,上皇岂不是就回来了?他想着上皇对他的厚爱,想着当年他小时,上皇曾抱着他坐在膝上,对他讲牵牛织女星的故事,他当时问:“他们几年能一会?”上皇对他说:“他们每一年会一次面。”当时他说:“一年一次,太长了。”
。他没想到,他与上皇竟是十几年不曾一晤,十几年后,上皇的骸骨方才归来。
此时的他,竟也是鬓有白发了。他究竟战兢兢地得到了什么?他似乎从与金人的和议中得到了什么,但细细一想,什么都没得到。
他泪眼模糊地看他的大臣,看着秦桧在那里指挥人们做事,他忽地悟道:秦桧似乎什么都没有帮他,他只是得到了十几年的安定。
他有些恨秦桧。忽地想起,这一切都是秦桧的主意,只有秦桧才力主要议和的,虽说他近年来江南安定,民生繁荣,但死了上皇,是大不孝啊。
入陵时,高宗在前,一应官员都站在陵墓里,对着上皇的棺椁叩头,高宗特地回头看一眼秦桧,他看到了秦桧的眼里没泪水。
他恨秦桧,在他痛哭上皇的时候,秦桧竟没有泪水。高宗哭得很痛苦,他由几个皇子扶着,皇子的哀痛也比他差些,他心里恨秦桧,只在心中转着念头,我能杀岳飞,莫非就杀不了你秦桧?他想着如何杀秦桧,心竟扑通通跳起来。
秦桧此时却忘了高宗皇帝,他看着那陵寝内的棺椁,心道:上皇在北国十几年,一亡便翻过大宋的屈辱一页,再有谁说起,只能说起先皇,怕再说他,只有哀悯了。如是后人说起我秦桧,他们会说什么?怕对我哀悯也没有。我秦桧苦心焦虑,最后得到的就只能是一个好臣下场。
走出陵墓时,忽地看到高宗怨毒的眼光,他忽地醒悟道:伴君侧,他是大意了。如今他是宰辅,位极人臣,上皇一死,总得降罪于人。高宗皇帝能下罪己诏,但大臣总得有一人受罪。那人不是秦桧是谁?但如此大事,恐怕不是降罪一人能脱得了的,莫其奇、王恩风等人总得降级。
当天晚上,秦桧在家,写下一道请处置宰辅折文,他奋然写道:
“天下不公,致使上皇沉疴北国,一致灵归。桧身为首辅,当自责罪。每思天四海虽宁,但宇内总不平静,秦有责也。圣上沉痛思亲,圣躬不能亲慈,天下共悲悯。桧为大臣,实不能辞其咎。愿放桧归田里,以贵大臣,一应主和大臣全都降级而用,方显圣上公允。”
第二天早朝,高宗皇帝想着要下罪已诏,刚要对众大臣说话,忽听得秦桧高声叫道:“圣上,臣有本要奏。”
高宗皇帝一愣,心想:我正烦你,你要说话,我不想听。
他刚要出语斥秦桧,忽地转念,想道:秦桧一向能言善辩,我要看你今天说些什么,莫非能把上皇从陵寝中说活?
高宗皇帝准秦桧出奏。此时的秦桧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他站朝不名,朝内行轿,是位极人臣的得宠大臣,南朝第一人。他出班奏道:“桧有本要奏。”
当秦桧出奏时,那些主和的臣子都知道秦桧一说话,皇上是有话必听的,看来昨日的压抑今天便能申张了。哪料得秦桧一读折子,力陈罢己?当时朝班大震。要知道秦桧主持朝政多年,此时的朝班多是主和的大臣当政,听得秦桧要罢相,全都要出班为他鸣不平。秦桧厉声说道:“当朝宰辅,致使上皇沉疴,多年不归,有何颜面再说朝政?再有人替秦桧说情,便是为私了!”
众朝臣一看秦桧大义凛然,便都不敢正色瞧他。秦桧说道:“从前曾有人给秦桧写黑帖子,说我是久占都堂,闭塞贤路,我自思十天,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如今我想通了,国临难事,大臣首辅,不免其责啊。我请圣上准我归田!”
高宗皇帝本来满心的仇恨,在肚内自是准备好一顿辞语责他。但此时一听得秦桧自责甚重,反是无法再说,一时证住。
秦桧再叩头道:“圣上,请准微臣归田!”
高宗皇帝看着秦桧,说道:“上皇病逝,朕心真是大悲痛,秦爱卿自责,是不是过重?”
秦桧昂然道:“不然。圣上,天下大势,总有一说。和议是秦桧力主的,如是上皇能迎归,便是臣的大功。但上皇不归,以致于病逝北国,秦桧难辞其咎。不放秦桧归故里,对天下百姓何话可说?”
莫其奇出班奏道:“秦丞相是朝廷重臣,依臣看来,此事不宜重责。”
高宗皇帝说道:“众卿先退朝,此事明日再议。”
高宗皇帝回到宫内,左思右想,越来越觉得秦桧有眼光,此事只有秦桧一力担承,方显得皇上大度,秦桧能自责,全都是替他高宗皇帝背过。如是有朝臣在朝中痛陈皇上有过,那也无法说什么,他高宗皇帝把责任全都放在秦桧身上,是秦桧善解圣意啊。他左思右想,想着秦桧的好处,不能入寐。一想到当年他自北国逃归,再一想着上皇在北国坐井观天,心内总是惴,当年秦桧曾对自己再三说:国力弱,不免挨打,要是真的全力抗金,很难有十几年的安定日子。想到此处,他自是更想着秦桧的好处。
秦桧被放逐出朝,他回到浙江老家去了。路上有许多人想着骂他,想他如今退隐了,可能是落水狗,人人喊打。但看秦桧一路过州过县,便知道自己想错了,朝廷的禁卫有十几个跟着,特地保护秦桧,九门提督派的一路兵马,由都监辛立带领,十分小心护送。沿路的州县知府都派人去护送出境。到了每一县境,秦桧得会见那些官员,他痛陈自己执政失误,说圣上英明,再说上皇苦凄,说得那些官员也掩面而涕。一路走过,那些宫员心想:都说秦桧是奸相,我看他不像啊,他对官员那么和气,没有一点儿架子,他的家眷也没有什么威风。
秦桧离京时,当晚王氏与秦桧有一番谈话。王氏说道:“我们就这么回老家去了?”
秦熹正在摘下那圣上亲自御笔提写的匾额,他说道:“圣上的隆宠也没了,一生功绩都不再说了吗?”
秦桧慢悠悠说道:“你懂什么?摘下来的,还得挂上去。”
秦熹说道:“那就不必再摘下来了,反正也不是抄没,府第还留着,一切不好带的东西都不带走。”
秦桧笑一笑,说道:“你明天把那些花草树木什么的,都卖与人。”
秦熹不解,王氏笑嘻嘻说道:“都卖了,全都卖了。”
秦桧惊愕地问;“是谁这么快就买了那些花草?”
要知道秦桧平时最在意的是他府里的花草,那些看去精美的东西个个价值连城。王氏说道:“是莫其奇那人,他来了,与我说价,我说你给一个价吧,奠其奇还真就给了一个价,只有那些花草的价值的十分之一。”
秦熹恨恨道:“他是父亲亲手提拔的,怎么能这样?”
王氏冷冷道:“莫其奇那人懂什么花草?他只不过得变卖,把那些花草卖了,赚一笔钱。”
只有秦桧不说话,王氏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秦桧一笑,说道:“如果莫其奇那么傻,他怎么能杀得了岳飞?他怎么能升职到太子太保的地位?可笑朝内那些官员,他们见我归隐,个个都不可终日,只有莫其奇对我出宫只说了一句;太师,不久当再见。他便飘然而去。你当他是一个无用之人,你错了,你错了。”
秦熹说道:“不然就是莫其奇买那些花草,他自己也愿意要吧?”
说着,就见莫府来的人进来,说道:“大人要我们给太师请安,说是来搬动花草的。”
王氏脸面上很是难看,她恨恨说道:“人如花草,也知冷暖,哪像一些人,不知冷热?”
秦桧笑说道:“你进屋内吧,你好好歇歇。”
秦桧想着莫其奇,心道:如是我不在了,只要有了莫其奇,朝内一切都如我在。
高宗皇帝这几日心绪不宁,他对着朝臣大光其火,朝臣个个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应声。
高宗大声道:“我问,你们事儿,你们不必一个个缩着脖子,像要挨刀砍似的,我也不是纣王,你们大声回答我。他指着莫其奇,问道:“秦桧真的走了吗?”
莫其奇说道:“走了。”
高宗皇帝怒道:“他怎么会走?他难道不愿意留在京都过他的晚年?”
莫其奇说道:“朝臣如是退隐,自是归还老家为好。再说圣上不是派九门提督的人去护送太师了吗?圣上怎么忘了?”
高宗笑说道:“莫其奇,我听说你买了秦桧的花草?:你想要那些花草,你也如秦太师一般么?不如你卖了与我,怎么样?”
真其奇说道:“如是圣上索要,便下一道诏,说莫其奇从秦太师那里买来的花草,圣上要用,莫其奇一分钱也不敢要圣上的。连微臣人都是圣上的,花草值得什么?但如果圣上不下诏,微臣可就不敢献了,献花草,花石头,也不是从未有过的。”
高宗皇帝昕得莫其奇说的得理,再不出声。
莫其奇回到家中,正看到那老头几人在莳弄花草,老头对他直打,说道:“大人,大人,这花草可是累坏我了,我弄不了,我弄不了。”
莫其奇说道:“你能保得一个月花草不死,我便重赏你。”
那老头嘟恢道:“重赏,重赏,上一次说重赏我,只赏了我一件衣服。”
莫其奇装作听不见,进了屋子。老婆嘟道:“你是太子太保,弄这些也不为过,只是买人家秦丞相的花草,你算什么?”
莫其奇大笑,说道:“你是妇道人家,你知道什么?这花草不管是谁的,到了我家,便是我的。你好好看看,那真的是一些好东西啊。”
老婆说道:“拿那么多的银子买花草,你赔光了”
莫其奇说道:“这些花草稳赚不赔,我告诉你,至少赚三倍。”
老婆喜道:“是谁要买啊?”
莫其奇说道:“不是,没人买。”正说着,听得老头儿来报说道:“真的来人买那些花草了,他说他愿意出大价钱。”
莫其奇说道:“你告诉他,我不卖。”
老头说道:“他不走,大人你去跟他说好了。”
莫其奇走出来,看到京都大花匠皇甫端正在那里闲坐,他对莫其奇一揖,说道:“莫大人,这些东西都很娇气,你弄来不易。不如转卖与我,我让你赚一倍银子。好不好?”
莫其奇说道:“只赚一倍?不多不多。”
那皇甫端心里本来以为一说,莫其奇便会卖与他,见他一句话便回绝,便陪笑说道:“莫大人,你弄些花草,也劳心费神,不如卖与我。”
莫其奇笑说道:“我也知道,这些玩艺儿大都是你搬去丞相府的,但我喜欢,我也看看玩玩,你能不让我吗?”
皇甫端心想:这位莫根筋大人这一回怎么死了性子,莫非他真的能赚什么银子?他再笑说道:“京都只有我一人能出大价钱买此花草,莫大人不信吗?”
莫其奇淡淡地说道:“是吗?我要卖了更高的价钱,你能怎么样?”
皇甫端一气,便说道:“我赔大人三万两银子!”
莫其奇来了精神,说道:“是啊,那好,我们画押,我卖不了三倍的价钱,我给你三万两。”
莫夫人在一旁可是急了,她心道:今天老爷是怎么了?他非得赔光家底不可!但莫其奇说道:“好,我打赌,不出两个月,我便会卖出那原价的三倍!”
皇甫端说道:“真的是卖?”
莫其奇大笑:“笑话,不卖我还要送?我要送与皇上,讨来的赏银再多,也不算是卖花所得,对不对?”
皇甫端走出莫府,他恨声道:“莫其奇,你个小抠儿,当天下是你铁算盘打出来的?你除非再送与秦桧,再送与皇上,你能得赏银,才能多出那原价的三倍。但赏银怎么能算是卖价?莫其奇,你输定了!
他暗笑莫其奇愚蠢,竟输在他手下。
高宗皇帝这一夜睡不着,他叫人把莫其奇传进宫去。
莫其奇叩头后,看到高宗皇帝正忧心忡忡在坐在那里,十分不乐。莫其奇说道:“圣上有何急事,夜呼微臣前来?”
高宗皇帝说道:“自打秦桧走了后,我诸事劳心,凡事都得拿主意,觉得很累。”
莫其奇笑笑,说道:“凡是圣明君主,都得如此,不然江山怎么能稳如磐石?圣上操心国事,是大劳累,要珍重才是啊。”
高宗皇帝说道:“朝中诸臣,怎么凡事都等着朕出主意,他们难道没有一个主意吗?”
莫其奇心里暗叹,这就是秦桧弄成的朝政,这才叫久占都堂,闭塞贤路,你要吃的苦还在后头呢。但他叹气说道:“依我看,朝政大事,非得有人主持不可,从前秦丞相寝食俱废,操劳政事,才能替得圣上分一分忧,如今怕没有这种能臣了。”
高宗皇帝黯然,他对莫其奇道:“秦桧要求自贬,我也无法。如今再怎么处?对于他归乡,朕也实不得已。”
莫其奇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说的就是此事。圣上的脾气,做事的方法,心里的大策,只有秦丞相最是清楚,他才能替圣上拿主意,主大事。圣上何不召回秦相,请他再主朝政呢?圣上也得珍摄身体,龙体要紧,他事都小,圣上身体最要紧啊。”
高宗说道:“只是我罢了他,再起复他,怎么能使人不怨?”
莫其奇说道:“何不着他带罪起复?要他任一闲官,着参知政事,此事可议矣。”
莫其奇从宫里出来,他回到了家,派人去找九门提督,送他一个大红的信封袋,里面是给秦桧的亲笔信,里面只写了一句话:“莫其奇不久可见太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