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罕仍是每日去长街角卖画,待得卖完了,便去酒楼饮一杯酒。从那酒楼看街市,人来人往,更增寂寞之感。一杯在手,慢慢浇愁,待得酒饮完了,便也薄暮,人也慢慢走下楼来。心里告诫自己,别再去麻烦痴儿了,别再去烦她了。但脚却是不听话,顺路省心,一直奔去。到了楼上,看着秀茗早就待在那里等,急道:“小姐不知道公子去哪儿了,急问了三遍呢。”
到了楼上,听得她有客人,那客人在听她弹琴,听得出神,一会儿传来拍手声,连声叫好。答罕心道:有什么好的,好的你不曾听过呢。但心里也是酸酸的,心道:她是我答罕的人,我也知道是好,你知道什么?待得那客人再酸溜溜地吟诗,他便噗哧笑了。那客人吟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我也能与闻。”
秀茗悄声问道:“公子笑什么?”
答罕说道:“笑那个大傻瓜,他不会吟诗。”
秀茗也笑,说道:“公子,小姐等我去哩,我一去,对她挤一下眼睛,她就知道是公子来了,一定巴不得早早赶来。”
秀茗走了,答罕躺下,心道:我有痴娘儿,她心属我,我自是最幸福的人了。心想着,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觉得天也晚了,屋内昏黑,只有门旁有一盏灯,昏黄如豆,竟连屋内也照不清楚。他看看时间,竟是很晚,心焦如焚,心恨道:有什么好客人,莫非真个有情有趣,方才逗留如许长时?但再听听,又无动静,谁知道她与那个客人做什么?一时心内生出些微酸意,心道:她根本不想着我来,我为什么要来?
他悄悄走出,下了楼去,一直走到堤岸,看河水沿堤,心生感慨,忽地听得有人叫道:“三王子,三王子!”远远看到有人,原来是十几人一齐跑来,看到答罕,个个心情舒畅。
近来一看,原是乌里布带着长白毒王与三大弟子,还有斡鲁朵与跋葛。
乌里布说道:“我去了艳姿楼,那小丫头说三王子出来了,我便来找。”
答罕看他们神色,忽地失声道:“莫非大军败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答话。
答罕默默坐下,他说道:“大军一败,定是二哥带兵,他非死于乱军不可。敌军偷袭?”
乌里布点头。答罕说道:“大军已是撤回境内,怎么会再出兵?不是说好了的,再不用出动大军吗?有多少人?”
乌里布说得艰难:“三十万。”
答罕泪在眼眶,他知道大金难了,如是三十万大军丧在敌手,定是蒙古各族联手。可他们不会那么快就联手的,再说他们各族全出兵来,也得一段时日。他问道:“莫非蒙古十部联手?”
乌里布说道:“不错,只是十部各有上百勇士,兵马只有泰赤乌、粘拔恩、篾儿乞三部,我们便败了。当时二王子把兵马驻扎在捕鱼儿海。”
答罕叹道:“捕鱼儿海……莫非不知道自己呆在河边,也只是一条鱼吗?”
没人答他,大金本来就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啊。
河水哗哗拍岸,此时在答罕心里如泪。
他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们不可能不听我的。但真的就没有人听他的,他能奈何?
乌里布说道:“狼主请三王子回去。”
答罕看看毒王,再看看三弟子,再着乌里布,忽地说道:“乌里布,你与我在一起,你比我年长许多,你要说谎,也不会说。”
乌里布大声道:“就算不是狼主说的,也算是他说的,大金再没有你,怎么能胜?听说你留下的字,狼主也不听。他已经把大宋朝的那太后放回去了。”
答罕一叹,说道:“如果放回太后,和议也差不多会成了。如果大金与宋和议成功,蒙古图大金的心就更迫切了。”
乌里布不知道答罕所猜由何,但知他极工心计,说道:“大金从未受此败仗,一时人心浮动,三王子再不回去,怕再也无法了。”
长白毒王道:“大金人心盼三王子,你不回去,有孚众望。”
答罕说道:“我不能回去,你们也知道,狼主自有他的主意。”
跋葛怒道:“他有什么主意!只能天天饮酒,听说他还天天玩女色,狼主如此,不知国难将至,蒙古早晚会灭了大金。”
斡备朵忧道:“蒙古不可怕,他就是再强,要灭大金,也决非易事。只有一人可怕,他如今正在那一带活动,就是那个大辽的阴魂耶律重恩!”
答罕心道:耶律重恩要灭大金,可是得认真对付,但想想他究竟会怎样做,心里也无数。他叹气道:“我不在位,便不谋其事,还请诸位回去吧。”
忽有人长笑,说道:“诸位请了。”
众人回头,看到一身飘逸长衣,轻轻盈盈的痴娘儿,顿时眼前一亮,也猜知到原来三王子是迷恋女色了。
痴娘儿对着答罕说道:“早先忘了对公子说了,公子在我屋里,时时睡梦中,只是念叨大金,念叨大军渡江,还念叨一些金人事务。我看公子不能忘情于大金,何必心恋大金,而身陷蜀中?”
答罕脸色一沉,说道:“我早就不是大金的三王子了,我告诉过许多人,我只是答罕,一个在成都街头卖字画的答罕,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
乌里布看他百般推托,顿时大怒,叫道:“我乌里布也不知什么时机,也不懂得什么玄妙,只是知道,你答罕也是个金人,喝的也是兰江水,怎么能忘了祖宗?你可是好,在成都府自在逍遥,我们的二王子死在捕鱼儿海,你听说过吗?他的眼睛没了,被鱼吃了,两只眼眶都是空的,空洞洞望着天空。他望什么?你说,你说,他望什么?”
答罕无语,乌里布说道:“他在望你,如果他有活着,一定有许多的话对你说。你是大金人,你能坐看大金天下尽失而不顾吗?”
答罕说道:“我已不是大金人了,我只是成都府的一个浪浪汉。”
痴娘儿说道:“答罕,你不是,你在梦中,也在吟北。你回去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答罕看着痴娘儿,忽地急道:“我知道了,你嫌弃我,你嫌我不是一个好男人,我一走,你会再找一个男人。”
痴娘儿的泪水马上就迸出来,她颤声道:“答罕,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朝三暮四的女人吗?你以为我在成都府与人相识,人人皆可在我门前千金买笑吗?”
答罕赌气,此时反正在气头上,便不作声,想着一日内,自己只是在屋傻等,痴娘儿与他人言欢甚洽,把自己丢在那屋里,苦闷自不堪言,他说道:“我知道你嫌我,我走好了。你不必管我是去大金,还是去大理,我只离开你,便算是好。”
答罕心内凄苦,此时委屈竟像个孩子,他流泪在心,脸上仍是那寂寞的笑。他对众人说道:“我们走好了,让痴娘儿好好过她的日子。”
答罕向前慢慢走,不想回头理睬痴娘儿,痴娘儿泪眼模糊地看他,心道:他会回头看我的,一会儿便会回头看我,他不是那种薄情的人,他不是……但看着答罕,竟是直走过去,不再回头。
痴娘儿一时心内万念俱灰,她心道:像答罕这样的人也是薄情人,我爱他做什么?我活在世上有什么好?不如我一头扎在江水里,死掉算了。她一转身,便投入水里……
江堤上一片忙乱,待得痴娘儿再醒来,她正被抱在答罕的怀里,答罕泪水长流,他说道:“痴儿,痴儿,你为什么那么痴?我这人,不值得你那么对我……”
乌里布等人再也不说痴娘儿是媚色惑人,看她如此烈性,人人知她爱答罕是真情。乌里布心道:看来她是真个爱答罕了,听说答罕不能男事,她还如此爱他,实非人能想像。
痴娘儿轻声说道:“答罕,答罕,我恨死你了。”
答罕流泪,说不出话来。此时话语无用,只是泪水长流。痴娘儿说道:“答罕,我爱你,便愿意你再做男人,我不愿意你天天蜷在我的床上,做一个委委屈屈的男人。你知道,只有在金人面前,你才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你回去吧,你回去了,他们才有顶梁柱,才有希望。我不愿看他们失望,你是他们的答罕。”
答罕轻声呻吟,痴娘儿是他的红颜知己,他心里疼,爱她爱得心疼。
“我会等你,我在心里等你。每逢到了夜晚,我便抱着一只枕头睡,那只枕头便是你。你在北国,有时得想着我。”
“我想,我天天想。”
“你知道,男人轻易不看在我眼里,我只看中了你一人。”
“我知道,我知道。”
“你走了,我便没了魂,你常写信来,我以信代你。”
“我明白,我明白。”
儿女情肠,肝肠寸断。不是无情,总被情扰。
痴娘儿在长堤上,再看着答罕走了,和他的手下走了。他要回去,要保住大金国,他不会回头了,但在走时,他一再回头。风吹动着痴娘儿的衣襟,吹动着她苍凉的心。
唐逸正坐在他的书房,忽听得活佛的声音,那是一种有磁性的似男似女的声音:“唐逸,你有一件事必得办。”
“做什么?”
“答罕。大金如今败了一场,二王子刺罕死在捕鱼儿海。他们派了许多人来找答罕,你得去找到他,在他回到大金的中都前,杀了他。”
唐逸昂然道:“我明白了。”
活佛似乎也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得割舍儿女私情,不然此事难办。”
唐逸愕然道:“此事怎么干系儿女私情?”但他旋即明白,他也听说了,妹妹在艳姿楼只宠幸答罕一人,答罕在街角卖画,此时成都府人人皆知。他说道:“我明白了,我去杀他。”
活佛说道:“你杀了他,不如毒倒他,让你妹妹在他身边。”
唐逸想想也是,但再一想,又不情愿。他听说妹妹与答罕在一起,又说只是朋友。倩倩做人精灵古怪,怎么会把答罕领进自己的闺房,反而拿他做自己的一般朋友,此事不可信。若是平时,唐逸准会去关照妹妹,但对于答罕,他知道得那么清楚,知道他的隐疾,便不再过问,只由倩倩与他来往罢了。此时他忽地问活佛:“答罕回大金,有什么用处?”
活佛说道:“金人眼光短浅,除非有哈迷蚩或是答罕,他人皆不可虑。正像大宋有岳飞可战,有秦桧可和一样。”
答罕说道:“你们知道,我要回大金,一定会有人不愿,千方百计杀我。你们能保我回去吗?”
毒王傲然道:“三王子,你放心,我不能保你回大金,算什么毒王?”
跋葛等人也揎臂而呼,称以死相从。答罕说道:“目今只有一法儿,你们先去街角,看我明天卖画,待得天黑,我再归去,到艳姿楼上。隐身就走,斡鲁朵与我身形相差无几,你去痴儿楼上,与她饮酒说话,待得两天,再追上来便了。”
当下计议定了,便回答罕住处。那几人在街角找一住处,都住下了。
待得天亮,答罕仍在街角卖画,只注视着他身前身后,多了几个不买画只看他脸面的人。答罕冷笑,心道:拿我答罕作傻子,那是休想!
他大大张罗,把那凡张画卖完了,人慢慢踱至酒楼上去饮酒。乌里布等人仍是候着他,对他百般劝说,劝他回大金,答罕只是不理。
待得到了晚上,他走在前,几个人跟在后,进了艳姿楼。等得身子一转,答罕便隐在众人中间了,也易过容貌,穿一袭长衣,谁认得出来那是答罕?斡鲁朵反是摇摇摆摆,上去与痴娘儿话茶。两人坐如昨日,亲密如昔。痴娘儿最能作戏,弄得狡黠如斡鲁朵也心旌摇摇,只是知道那是答罕的假身子,不敢再轻易动情而已。
答罕一行人下了楼,他们匆匆上马,急急驰至城门,待得城门要关未关的那一刻,匆匆赶奔出城,再急驰而去。
直奔凤翔府,再经太原府,过真定,到中都,便回到了大金!
答罕说道:“耶律重恩在北国做什么?”
毒王说道:“不知道,只听说他在北国,但确切在哪里,也是不知。他去做什么,也没人知道。从前听得人说,他的人都在大沙漠罗布泊驻扎,但如今在哪里,有谁知道?忽有一日大军逼近,你才知他是辽人,才知他要图你。”
答罕情急催马,他知道,如果他到了大金,能说服他的叔父听他的,采取几项应急措施,让耶律重恩想图大金,也无所措手足。
前面就是一片松林,答罕叫道:“过树林,要小心在意。”众人应声,急急冲去。看看树林里,也无人声,在寂寂月光下,树林更显幽静。
毒王打马先行,身后紧跟着三大弟子,绳师在前,藤师在中,索师在后,中间夹着答罕,后面紧跟着几十勇士。一行人马匆匆奔行,想赶快冲出树林。
只听得一声吱吱的叫声,那叫声来自身后,不对,应是来自身前。但再一细听,便像是来自四面八方,他叫声不好,急扑向答罕,想把答罕扯开,扯到马下!
但他晚了一步,答罕在众人间,忽地一声叫,应声落马。
毒王弟子不愧是大派门生,三人不停马,纵身而出,直落在身前身后,把毒王与答罕围起来。
毒王抱起答罕,心内一凉,答罕已是中毒。在色下看他,脸色苍白,身子痴抖,像是发了虐疾,毒王叫道:“三王子,三王子!”
答罕醒来了,他轻声道:“我冷,我冷,到了北国吗?父王没赐我皮袍吗?”
他的眼睛里一片迷惘。毒王叫道:“三王子,三王子!”答罕念叨道:“保大金只有一道,请叔父记好,拘而不放,备而不战,议而不和,松而不驰……”
毒王看答罕已是昏谵,叫道:“拿药瓶来!”三弟子拿出几只药瓶来,毒王说道:“拿我的嗅药给他一嗅。”
嗅了好久,答罕也不醒,毒王再不言语,看着月亮,呆呆想着心事。
跋葛问道:“毒王,莫非三王子中的毒很厉害?”
毒王回头看他,像是怪他一问,他大声怒喝道:“怎么不厉害?要是它不厉害,我早就帮他解了毒。你知道是谁干的?是那唐逸干的,只有他下的毒,我才解不了。”
跋葛说道:“不会,他怎么能对三王子下毒?他的妹妹与三王子那么亲近,他怎么能对付三王子?”
毒王阴沉着脸,说道:“我知道是他干的,我们败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令所有的人都顿时泄气的法子:“只有把他再带回成都府,送去那艳姿楼,才能救活他的性命。”
跋葛一顿脚,恨道:“嗐!”
他们不甘心,但不甘心能怎么样?他们输了,答罕也输了,大金也会输吗?
他们都抬头看月亮,月亮很清冷,它不知人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