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铁相思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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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残鳞败甲

答罕正注视着克鲁伦河,河水暴涨,秋日的河水阻住了他的去路。他与蒙古部族被隔在河水的两岸,他注目着对岸的蒙古兵马,他们在搭帐篷,烧篝火。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如果哈迷蚩军师活着,他一定会算计到这一点,秋水暴涨,秋水暴涨救了粘拔恩的命,他逃命时,正赶上了秋水,粘拔恩在前,只冲过去三个时辰,急雨赶至,答罕只能望水兴叹。

金人在雨中恨恨地望着对岸,如今蒙古人可以喘息了,再待得秋水过去,答罕能不能抓得到他?

如果杀了粘拔恩,或是抓住他为最好,那样就可以在蒙古各部集合前一举歼灭粘拔恩部,让蒙古人自伤其类。答罕兴叹道:“晚了,晚了!”

他的心底里来了一阵怨尤,狼主太优柔寡断,当答罕告诉他,要攻蒙时,他思前想后,足足想了十几个日夜,最后才两眼红红地告诉答罕:“好吧,就依你说的办。”

如果不是那么优柔寡断,此时克鲁伦河的两岸会堆满了蒙古人的尸体,大金的大军会再向北上。

细雨中,答罕像是看到了蒙古兵在急急调动,他们有蔑儿乞部、有克烈部、有塔塔儿部,有泰赤乌部……所有的蒙古人都冒雨而进,他们都赶来克鲁伦河,来与金人决战。

这是答罕最不愿意看到的。

冒着雨,答罕看到对岸的蒙古人高兴了,他们索性光着膀子,拿着那一种嗡嗡响的琴在拉,琴声悠扬而伤感,在克鲁伦河两岸响着。忽地再响起了蒙古人的笑声,有人齐声叫道:“没卵子的小子答罕,你输了,你输了!”

在克鲁伦河的大暴雨中,答罕忽地感到沉重,他的身体没了气力,他蓦地失去脑里的一切容量,嗡地一声没了知觉。

待得再醒来时,天是晴的了,原来是许多兵将集着雨披搭在他的头上,他的身体被许多只手托着,悬在空中。他看到了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脸。他们的脸上是一种悲壮的神情。要能杀光蒙古粘拔恩部,要他们此时与奔腾的河水一较高低,他们也心甘情愿。

忽地答罕心内涌起了一股悲凉,他看着乌里布,问道:“天亮了吗?”

乌里布点头,谁都看得出,天亮了。

对岸的蒙古人累了,他们再也不点篝火了,他们在睡。雨很小,但有些粘稠,淅淅沥沥地下着。答罕似看到了千军万马的吼声,听到了铁蹄踏在大地上,大地在颤抖,他轻声说道:“乌里布,撤军!”

“什么?”

乌里布以为他听错了。大金国有条律,如是随便撤军,他一定会被斩头的。答罕是不是热昏了头,说了谵语?但他看看答罕,看到答罕的眼睛很清净,他点点头,说道:“我命令,大金三军撤回去,撤回到大金国土去。”

答罕挣扎着爬起来,众人的手仍扶着他。他看着所有的将军,说道:“秋水一涨,我们便输了。再不撤军,三军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们看,在这里,足足有大大小小的二十几部蒙古部族在此,他们会齐集在克鲁伦河与我们交战,我们胜不了他们。”

众将仿佛看到了那激战。他们从征战大辽的战斗里夺来了胜利,也夺下过大宋国的汴京,更与名闻天下的名将岳飞交过战,只有他们才知道答罕说的每一句话的重量。如是误了军机,大金二十万人的性命不保。

蒙古人站在河岸上,看着远处金人在撤,忽儿毕对赫叶雅与粘拔恩说道:“你们知道金人为什么退了?”

赫叶雅说道:“或许是西夏人对他们有所举动,不然他们不会匆匆撤走。”

粘拔恩说道:“父亲,答罕本来胜仗打了一阵又一阵,到了克鲁伦河旁,怎么突然撤兵?真的是西夏人攻打了金国吗?”

忽儿毕冷笑,说道:“决不会,你也知道,我们蒙古部族一向疏于团结,克烈部与吉利吉思部从来不为蒙古部族做些什么,这一次他们也出兵,要来救援,我们蒙古大国的团结有望了,这都是答罕的功绩啊。”

赫叶雅忽地明白了,她轻声道:“父王说的是,如果答罕再攻我们,父王的大蒙古许划便能成功了,是不是?”

忽儿毕大笑,掀髯壮语道:“蒙古天下,一向被人歧视,全因为各部自立,不成一统。如今在生死存亡关际,所有的部族出兵了,我们要待在克鲁伦河,等着各部到来,那时我们就召集一次大会,议一下大蒙古计划。”

粘拔恩大喜,说道:“父王说得对,天下一统,大蒙古必胜!”

忽儿毕说道:“我儿,有一件事你必得去办。”

粘拔恩踊跃道:“父王是要我去攻打答罕?”

忽儿毕大笑,说道:“赫叶雅,你也去吧,记着要痛击答罕,但莫让他咬住你的马尾!”

答罕对乌里布说道:“从前有田单撤军,人不舍一人,车不丢一乘,那是名传天下的名将。我答罕虽不是什么名将,但这一次撤军也得如此。乌里布元帅,令老弱兵士在先,壮人在后。凡家里有父母兄弟者,皆在最后死战。凡家中无兄弟者,可随军行在中列。此等编队,切记执行。”

乌里布最是佩服答罕行军,应声去办。只见那迤迤长蛇渐渐不动,从军中再重新编出一队来,他们撤到了最后。

后军只有三千人,答罕坐在车上,说道:“乌里布元帅,我要与他们说话。”

三千人围着答罕,答罕看着他们,忽地指着一人,说道:“你几岁了?”

那小伙子正怔怔看着答罕,在他眼里答罕是天神一般,忽听得答罕问他年纪,一怔,答道:“我不是几岁了,我是十五岁了。”

众兵士一齐笑,笑他憨直。答罕说道:“你年纪太小,去前队吧。”

那小伙子忽地叫起来:“不行,不行!我要在后队,我家里有哥哥,他跛了一只脚,我是替他来的,他告诉我,上一次答罕王子就救了他,在战场上把伤兵全都带回来了。”

众人看着答罕,答罕说道:“凡战争,都是杀人。你不勇敢机智,就被人杀。杀人固然很可怕,但被杀就更可怕了。我们胜了,逼得蒙古人退守河对岸,他们如果集结起来,我们便得吃败仗。我们不吃败仗了,我们撤。可撤也可怕,你头冲着他时,他不打你,你屁股冲他时,他一定要打你。这时你怎么办?”

那小伙子叫道:“我们就头冲着他!”

答罕说道:“对,我们这三千人,要头冲着蒙古人,他冲来了,就与他们死战!”

粘拔恩看着前面的军队,他喝止了自己的部族,在夕阳下,金人的撤退无懈可击。人人拿着长矛,三个一组,五个一群,都是精壮兵丁。他们走得速度很慢,每行进一里,便换一组兵士在最后。

两人站在山坡上,粘拔恩说道:“我看金人撤兵,就知道了为什么大宋不敌金人,也知道他们能灭亡辽国的原因了。如果答罕还在,大金是可怕的。”

赫叶雅看着粘拔思,他是蒙古最优秀的人才,他会是蒙古一统时的王子,但他如此忧虑,怎么办?

赫叶雅说道:“中原有一本书,写的是专门对付敌罕的计策,我看了那书,你只有几个法子。”

粘拔恩最是信服赫叶雅,他看着她,说道:“你说,我们马上去做。”

赫叶雅说道:“第一个法子,送美女玉器古玩给他,让他玩得忘昏了头。”

粘拔恩苦笑,说道:“答罕不是这种人,你不知道,他不是一个正经男人。”

他再叹道:“幸亏他不是一个正经男人,要他是一个正经男人,天下再也没有人能胜得了他。”

赫叶雅说道:“再就是行使反间计,要他的主人怀疑他,把他除掉。”

粘拔恩一拍手,说道:“好,我便与你去金国,做这件事,要答罕再也做不成王子!”

上京城里,所有的人都拥在街上,欢呼答罕王子带兵回城。城里人欢呼答罕进城,他们不会忘记,只有答罕王子在时,大金才节节胜利,在夺得大宋朝的二圣回北国时,他们享尽了胜利的欢愉,每年大宋对大金朝贡五十万两银子,从此上京是天下的一个像模像样的国都。这里的繁华渐渐快及得上南国的建康,金人富贵,已是天下少有。他们对于答罕王子,有一种天生的信任。

答罕看人们都来欢呼,忽地看到了远处的王宫,狼主与众大臣都在那里等他。

答罕忽地下了马,慢慢步行,挤在人群里,慢慢来到了狼主面前。他跪拜道:“狼主在上,答罕败阵归来,请狼主降罪!”

老狼主达懒并不是一个心胸很宽敞的人,他看着臣民欢呼答罕回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但看答罕很是恭谨,便满面笑意,说道:“三王子胜利归来,应当庆祝啊。”说罢携着答罕的手,进了宫中。

当答罕再归到帐房内时,他已是微微醉酒了。忽地有人细细轻声道:“三王子,三王子!”

答罕睁开朦胧睡眼,一看原来是三五个女人跪在席上,对他说道:“狼主要我们来服侍三王子,请三王子吩咐!”

答罕如被电殛。

从前人都不知答罕的这隐私时,人们还要送他美女,这些年来,他已是与美女无缘,再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美女,他也只是一个人独处。狼主为什么要送他美女?一个美女说道:“狼主笑说道,我们跟着三王子,可得老老实实,只给三王子暖脚,也是好的。”

答罕愣神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说道:“那好,你们就一个个来给我揉揉脚吧。”

美人来做,她们揉脚也不老实,她们不信人们的传说,看答罕公子一表人才,是金人中难得的俏男人,怎么会是一个无用的男人?她们用劲儿搓着他,搓得他心里冒火。

答罕没有把他的怒气表现在脸上。

他知道了狼主的用心,他是想让答罕难堪,让答罕记着,他永远可以摆布答罕。你一个有残疾的人还配做什么英雄?你得记着,你是一个残废,一个不能用的残废男人!

隔壁便是狼主的帐子,在那里有女人在叫,那叫声在刺激答罕。他虽说没有经过女人,但也知道女人为什么叫,怎么样叫。他知道那叫声是假的,是叫给他听的。他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眼角有一滴泪。这时服侍他的美女才发现,答罕王子操劳国事,太过劳累了,他的眼角有许多鱼尾纹。

乌里布来了,他愤愤不平,说道:“三王子,他们说我们是怕死,到了河旁,本来是胜兵,反是撤军,这一战只是为了三王子沽名钓誉,我恨不能立时宰了那个说这话的人!”

答罕一笑,问道:“是谁说的?”

乌里布说道:“宫里的人。”

答罕一叹,不再吐声了,他的头脑里涌出一些人物,他们都是早已作古的历史人物,但人人的脸面都是无奈,睁眼瞅他。他们是吴国忠臣伍子胥、大唐铮臣魏征,他苦笑道:“乌里布元帅,真个谢你了。”

他默默走向宫后那一条小径,从前人们都知道军师哈迷蚩,在金国众臣人人道宋不可伐时,哈迷蚩说出了宋不但可伐,而且可以胜他,灭他的十条可能。如今哈迷蚩的坟前长满了荒草,一代人杰再也不可能对答罕说出什么来了。哈迷蚩对答罕讲过江南大宋的科举制度,在哈迷蚩的讲述下,答罕仿佛看到自己像他一样,半夜提着一只气死风灯,来到了考场外,点名的是一个颤巍巍的老者,被点名的举子一个个进了场内,钻入那只能一人坐下的小号里,放好了风灯,拿过了卷子,在昏黄的灯下看卷。

答罕再坐在哈迷蚩的坟前,他轻声说道:“你去了,我好难受……”他低下头,头沉在臂弯里,他是大金的一个豪杰,如果哈迷蚩与他当年胜了那一局棋,他做上了金国的狼主,如今大金就不会这样步履维艰,处处危机了。

他坐在哈迷蚩的坟旁,一直坐到天亮。

当老狼主清晨看到桌案上的一封信时,他大怒,叫道:“把答罕抓起来!”

答罕走了,不告而辞。

老狼主怒气不息,他走出来,看到了他的宫外站着几个美女,她们都笑意微微地看着老狼主,她们喜欢男人,尽管答罕王子是金人敬佩的英雄,但他不是好男人。

老狼主忽地来了兴致,他问道:“答罕叫你们做什么?”

美人你捅捅我,我捅捅你,最后推出一个媚气做得有些过火的女人,她拿捏着说道:“三王子叫我们拿捏他的脚!”

几个女人咯咯笑,她们看着老狼主。

老狼主忽地泄气了,他说道:“进来,进来!”

他要女人,他要女人来他的宫内,可决不是要她们拿捏他的脚。

正在兴头时,那赶来听命的铁骑将军金利跪禀道:“三千铁骑已准备好了,请问狼主,是不是去追答罕王子?”

老狼主挥挥手,说道:“算了,由他去吧,反正他也不是一个男人。”

答罕带着几个人走了,那个十五岁的小伙子走在最前头,他兴冲冲地走,因为答罕王子告诉他,要到江南去,到那很美很好看的江南去,他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江南是什么样子呢。

路旁站着乌里布,他说道:“你离开上京,我得跟着你,我虽要老了,但我一辈子得跟着你。”

答罕说道:“不必了,我又不是去杀人,你跟着我干什么?”

乌里布流泪,双手握着他的手,说道:“保重,珍重!”

答罕笑了,对乌里布说道:“很可能有人要灭大金,你记着,轻兵勿进,急兵勿追。”

乌里布摇头,说道:“我学不会,我要早学会了,你也不会是大金第一人。”

两人含泪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