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屯城外,卓书立起十座帐篷,那帐篷上都披着哈达,人肃立在帐外。
黄绝等首领都在,他们肃立,迎看着卓书。
吐蕃输了一仗,他们不知道吐蕃王会如何处置他们。旗在猎猎地飘,人无一点儿声息。近二十万人肃立在城外,围着一个卓书,看吐蕃王怎么说。
卓书说道:“自我吐蕃与回鹘开战以来,我们死伤了无数的勇士……”
众人的眼眶湿了,他们念叨着的好兄弟都殁了,他们都战死于军阵。
卓书说道:“在罗布泊,我们先牺牲了几个勇士,他们都是体力不支倒下的,他们倒在沙漠里,他们不光有我们的兄弟,也有我们的姐妹,有乌苏乌雅,有克力嘎等英雄。再后来我们挥戈而下于阗,马匹踏死了我们许多兄弟。”
有人轻声呜咽了,黄绝厉声喝道:“哭什么,听大王说!”
哭声顿止,人人皆注目卓书。
卓书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在我们高原上,每一年死于风雪的人就足有几万。我们死于风雪时,也是连自己的尸首也找不到,也是让尸体长眠于冰雪。我们不能哭泣,无法哭泣。因为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众人昂首,是啊,他们是吐蕃人,是天下最不惧死亡的吐蕃人。
卓书说道:“我们要下山,在肥美的草地上放牧我们的牛羊,在高轩的大屋里住我们的妻子,在美妙的湖泊树林里放肆我们的情怀。那时,天下就是我们的,我们在神山的庇护下,能得到世上的一切!”
众人一吼,声音很低。
卓书说道:“我们做到了,夺下了回鹘。但因先王不愿占有他人的土地,我们夺得的土地再放弃了,我们只抢得了回鹘人的粮食,抢得了他们的女人,抢得了他们的金银,便回到了吐蕃。”
众人议论纷纷,那时他们就坚守住回鹘的城池,有多好?何必再一次攻打它?
卓书说道:“我们再一次占有了回鹘的城池,我们又成功了。但是,辽人从天而降,他们是准备对付六国的,包括远去对付我们的吐蕃。我们的勇士们在先王走神山时看到过那个大辽公子,他叫耶律重恩,他在罗布泊等沙漠地带有三十万大军,用来对付六国的,他们偷袭了我们……”
卓书悲咽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足足有近十二万大军死在敌手。
卓书说道:“当我们的兄弟死于敌手时,正是我在大宋图谋夺得大宋一国时……”
扎嘎此时也血热了,他吼道:“我们也差一点儿死于敌手,幸亏大王发现敌方早就有备,不曾动手,不然我们会全军覆没在大宋……”
卓书说道:“我与大宋高宗皇帝一晤,他称赞我吐蕃王是天下英雄,也就是称赞我们吐蕃人是天下英雄。”
众人再吼,这一次声音更高。
卓书说道:“我得了大宋皇帝的金册,他封我为吐蕃王,并划归土地给我们,我们头一次在雅鲁藏布江以东也有了土地!”
众人狂呼。
卓书拿出金册晃,把它向众人展示。
卓书再说:“我们有两条路,一条是退回去,对辽人示弱。再一条路是冲上去,把那拦我们的辽人一齐杀光!我们要回鹘,我们得了大屯城,这城里的住房就是我们的住房,我们的兄弟就要迁居一部分来这里安居乐业,从此大屯城就是我们吐蕃的土地,谁要抢夺它,我们便杀了他!”
众人一吼:“杀了他,杀了他!”
卓书一扬手,众人静下来:“这一次在战阵中死亡两兄弟以上的,或是父子皆亡的,可以把军中得到的战利品送与他家中。如果他家里的亲人愿意来大屯城住,就请他们先来。”
众人一声狂吼,对着卓书振臂。
卓书说道:“这里是三十六个美女,是大宋朝最好看的女人,是大宋皇帝送与我的,我让她们来了。”
卓书一挥手,从军中出来几辆车子,车上都是那些美女,她们奉命打扮得花枝招展,如果不从便被杀死。
卓书说道:“大宋皇帝送我这些女人,是因为大宋皇帝有一个规矩,美女送邻国的大王,以示友好。可我不需要她们,最需要她们的是谁?”
卓书再一挥手,众人看到了,车辆再来了,车上是几十个从焉耆退下来的勇士,他们全都血迹斑斑,有几人还倚在车上,几近于死亡。
卓书说道:“那些帐篷是英雄帐,英雄们会进帐去,让这些大宋的美人侍候我们的勇士,他们叫她怎么做,她就得听。如果有一个不听的,就宰了她!”
卓书霍地从身后勇士的腰侧拔出刀来,说道:“有如此树!
他唰地一刀,将那树齐根砍断。
所有的美人都不知道竟会得这一个下场。在大宋,高宗皇帝虽无一亲芳泽,但总对她们怜护有加,不许旁人动她们的主意,可吐蕃王此时竟拿她们赏了勇士,要她们服侍勇士,那些勇士有的缺胳膊断臂,有的几近死亡,她们何其不幸?
卓书叫道:“让他们进去!”
勇士们在众兄弟的注目下进了帐内,女人们也只得下了车,一个个挤挤挨挨,也进了那十座帐篷。
不久,便听得帐内有男人女人的叫声、喘息声。卓书与他的勇士们都临风而立,他们似乎看到了远远的云朵里,有无数的吐蕃英灵正缓缓飘来,人的尸体叠成了神山下的经石,那经石浴了血,更显得字迹清楚。
有多少时辰?谁也不知,便听得一声尖叫声,一座帐内的女人光着身子跑出来。再一会儿,一个吐蕃勇士抱着一具尸体走出来,那是一个刚刚去世的吐蕃男孩子,他只有十六岁,他的男根上有血在滴……
卓书哭了,所有的吐蕃男人都哭了,他们的泪水流在回鹘人的土地上,此时他们浑然忘了此地是回鹘的土地,他们从今时今刻起,再也不把这块土地当成他人的土地了。有谁侵犯他们的土地,他们必得与那人死拼,把吐蕃勇士杀死,那不要紧,但要吐蕃勇士屈服,那是作梦!
回鹘王坐在殿上,接受百官的朝拜。
所有的官员竟都回来了,他们在回鹘破灭的那一天人人都无影无踪了,此时再都出现在朝堂上,对着回鹘王一拜再拜。
回鹘王不语,只是看着他们,也不赐他们平身。
原来跪拜时候久了,人也好累。他们偷偷抬头看回鹘王,这孩子居高临下,真的很有王者威风。
回鹘王一个个问:“高昌城破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许多的大臣编了故事,一个想欺骗小孩子的故事,但他们事后总是发觉他们的故事编得不很完美,也许连自己都骗不了,怎么能骗得了那个眼光如炬的孩子?但他们安慰自己,他们不必怕回鹘王,法不责众嘛。
回鹘王看看母亲,母亲此时再也不看他了,她的眼光柔柔地落地耶律重恩的身上,她忽发奇想:她的儿子其实就是耶律重恩的儿子,如果她真的嫁了耶律重恩,这一个孩子岂不就是他的孩子?那时他怎么会不帮他的儿子复国?再说,如今耶律重恩对她也是有情有义,她的一生辛苦不白费,终是有报,她的儿子可以再据有回鹘,做回鹘王了。
耶律重恩走出去了,他看到回鹘王登上王位,便想到他自己。
身后响起一个很柔和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是表妹夷离尺,她的手揉着他的背,像对他说:辛苦了,你辛苦了。耶律重恩苦笑笑,说道:“我不知道想什么,我只知道他做回鹘王很不错。”
夷离尺说道:“那是因为有了你。”
远处走来了齐老、麻疯婆婆等十六个人,他们走到了耶律重恩面前,一齐站定,突地麻疯婆婆说道:“耶律公子,我冒犯了你,请你恕罪!”
忽地十六个人都齐齐地跪在耶律重恩面前,耶律重恩叫道:“齐老,你们都是江湖中人,何必这样?”
齐老哑着声音道:“耶律公子,多谢了。”
耶律重恩说他要走了,他要去看看他的朋友,夷离尺说道:“表哥,如果有事,你来找我。”
耶律重恩一叹,心道:我再有事,也不会来求你。别了。
耶律重恩走到了罗布泊,他进了泊里。这里曾是卓书带兵突袭回鹘的禁地。但在耶律重恩眼里,却知道那里有他的人,那里藏有他的人马,有许多的皇族亲人。
在一堆巨石后,站出来许多人。
当先的是乌图,他苦着脸,说道:“主人,你回来了?”
有如无声的影子一般,在石堆旁站着足有三十几个人。他们都捧着一些牌位,那是大辽帝王的牌位,这些捧着牌位的人,便是大辽的守护人。
一人当头喝道:“祖宗在上,耶律重恩,还不跪下?”
耶律重恩跪下了,他跪在尘埃。
乌图说道:“皇族家法对主人有令!”
那些捧牌位的人推出一个人来,他也是皇子,对着耶律重恩说道:“耶律重恩,历代祖先此时在哪里?”
耶律重恩苦着声道:“在荒郊野外,在餐风露宿。”
那人再问道:“耶律重恩,你是大辽的主人,你此时该做什么?”
耶律重恩高声道:“忘了一切,再复大辽!”
那人厉声道:“你还知道要忘记一切,再复大辽?大辽含辛茹苦,厉精图治,你得卧薪尝胆,徐图再举。三十万众的兵力,一朝用起,石破天惊,地动天摇,你不用它图敌国,却用它来复回鹘,你犯大错了!”
耶律重恩说道:“我知罪了。”
那人再厉声道:“耶律重恩,对着祖宗,你再发誓,再一举一动,只以大辽复国为备,不再有心做他事,如是再做,祖宗不饶!”
耶律重恩看着那些捧牌位的皇子,他们都脸色苍白,在罗布泊里呆着,决非好事。他们只能饮风沙,餐露水,辛苦凄惶自是可知。他是做错了吗?当初把表妹嫁去回鹘,也只是要图回鹘。表妹为了他,把一个儿子都弄成了婴儿,他怎么不能帮表妹?如果回鹘王再图强盛,他大辽岂不是有了一道屏障?
但可惜,他大辽连国也没有,连寄放祖宗牌位的地方都没有,哪儿有他的辽国国土?
那几个皇子突地跪下了,齐声叫他:“大哥,大叔!”他们哭了,他们哭得很悲伤。
耶律重恩看着他们,忽地也哭了,他说:“我错了,我错了,我忘了祖宗,你们别哭了,好不好?”
他一劝说,那几个皇子更哭得厉害了。
耶律重恩看着罗布泊里的人,他们都是大辽的希望,他们在注目着他,如果他发下一声令来,只叫一声:“为了大辽,去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去死。他们在等着耶律重恩说话。
耶律重恩叫道:“执法官!”
一个皇子站出来:“有!”
耶律重恩说道:“耶律重恩忘了祖宗遗训,私自为他事调兵,该当何罪?!”
那执法官看看乌图,乌图点点头,他说道:“杖责四十!”
耶律重恩扯下他的长衣,趴在地上,叫道:“还等什么?打啊!”
叭叭的杖声打在耶律重恩的屁股上,痛在那些皇子的心里,他们知道,只有耶律重恩才能带领他们重复大辽,他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耶律重恩的身上。如是耶律重恩没有了信心,他们怎么能取得胜利?皇子们流泪数着:“一、二、三、四……”
四十杖是很重的刑罚,如果耶律重恩用足内力,抵抗那重杖,他并不会受很重的伤,但他愿意让自己受到重责,便不用内力挺刑,他的屁股被打烂了。
皇子们与乌图一起隐去了,只剩下了他自己。从薄薄的暮霭里走来了几个美女,她们是大辽的美人,是安慰皇子们孤寂无依的灵魂的美女。她们摸着耶律重恩,轻声道:“主人,你还好吧?”
耶律重恩受过了刑,心内好像舒服了许多,他轻声说:“我很好过。”
美女抚摸着他,轻声说道:“我们坐在沙漠里,天天睡的是沙漠,看的是沙漠,吃的也是沙漠,皮肤全都干了,粗了,再也没有辽国的美女,只是粗皮肤的女人。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耶律重恩无声地重复着:“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他想着的不是眼前的美女,而是那个远在成都府的唐思思,那一天他中了毒,是在他的腋下,他自己吸吮不到的地方,他几乎死了,唐才把他带给了唐思思,那个美丽而有心计的女孩子救了他。她在哪里?如果她此时就在他的眼前,他甘愿抛却一切,跟着她走,再也不听什么恢复大辽的雄心大计。可唐思思不在,她不在眼前,眼前的美人是辽国的美女,她从那大辽的皇宫里走出来,一心念着长官的奢华,帝王的威仪,宫嫔的享乐,她们想着过去,一心回到过去。像那些捧在活人手里的祖宗牌位,他们也念着过去,如果不是活人捧着他们,他们会念着什么吗?
女人的手是温柔的,但手心也有粗糙,她们的手用沙洗过,用风揉过,便再也不那么肌肤细腻了,她们用手揉着耶律重恩,力图让他再振作起来。
远处,有谁在唱大辽的歌儿: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乌图跪在他的面前,说道:“主人,我们做什么?”
耶律重恩什么都没说,乌图说道:“谁都知道了我们有三十万铁骑,我们得赶快行动。依我看,我们得再取高昌城。我们在城里布下了许多的眼线,只要我们的铁骑到了城外,他们必是会放火,取城轻而易举。”
耶律重恩喃喃道:“不取高昌城。”
乌图与他那周围的人都瞪眼看他,莫非他还是不悟吗?
耶律重恩的身子抬起来,他说道:“回鹘王小儿,不足为患,记着当年活佛曾对我说过,要我取黑汗、回鹘为家,我要夺取黑汗,回鹘是我掌中物,不足为虑。”
乌图看着他,眼睛似有雾,他说道:“主人,等你身体养好,我们便出发。”
耶律重恩挣扎起来,他抓住了两个美女的肩头,向乌图叫嚷:“走,我们走!”
三十万铁骑在怒吼,剑从鞘里拔出,沉寂数年的大辽要怒吼了,他们要夺取黑汗,一举拿下黑汗。依耶律重恩所想,如今吐蕃正在与回鹘交战,无暇顾及黑汗,西夏在众国之中,总是惶栖,不敢用兵。大理在南,据地又远。金人与蒙古正在交战。此正是黑汗灭亡之机,天下无人再能救得黑汗!
风萧萧,铁骑踏上征途,只有耶律重恩的身体沉重,他被扶着上了战马,白龙马啸吼声声,在沙漠里转圈,它也忍耐得太久了,不愿意再沉寂下去。
三十万铁骑从罗布泊的几个大风口的沙漠堆尖下聚集,它们越聚越多,人马在向黑汗进发。接到的军令只有一个:“拿下黑汗,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