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着经轮,背着沉重的经石,慢慢从湖边出发。天苍苍,湖如水洗,在碧透的苍天下,显一片澄澈。所有的人都沉默无声,只在他们的心底里与神佛共语。湖是神湖,在清澈的湖里有神鱼,鱼在悠闲地游,背着经石的人把石头放在神山下。神山昂然挺立,层层叠嶂,透无限神韵。人绕着神山走,几个孩子扶着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在海拔五六千米的高原,蹒跚而行。
他们是求神的,他们来拜山,拜湖。从老早年起,吐蕃人就对这神山充满了崇敬之情,他们说这是传说中的三大圣地之一,神佛在这里昭示着人类的灵魂,只有到了这里,人类才会得救,只有到了这里,人才能有他自己的灵魂。
耶律重恩到了神山脚下,他抬头看神山,心内也充满了崇敬,他低下了头,向神山致意。身后的一位满面风尘的姑娘笑了一笑,给他一条哈达。他举过了头,把那哈达放在经幡上,看着那经幡在风中飘舞,他默默地祝愿:神佛啊,护佑我耶律重恩,重振大辽雄风,重建大辽国土。
他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到那些朝拜神山的人出发了,他们迎着早升的太阳,向着神山,从左手出发,向右手走,永远那么一圈圈地走。如果你的心里有对神佛的虔诚,走至十三圈,便会心志充盈,就连病人也会站起,精神起来。
这里是天下佛教最神圣的名山,它是佛教的圣地,据说雪峰里有豪华的神殿,有经堂,传说中有数千神仙常年在这里听释迦牟尼讲经。佛教传说是从印度与尼泊尔发源,但经过与基督教的三次大斗争,虽说佛教终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佛教也不那么精纯了。所以佛教传人大都以为只有在西藏的冈底斯山主峰才是佛教的神圣圣地。在圣山前,有两座湖,名叫玛旁雍错,还有另一座湖叫做拉昂错,两湖都海拔四千多米。这两湖相连,结成一湖,就是佛教的圣湖。
有人在冈仁波齐峰神山旁走,他们相信,只要心诚,定能得到正果。
这是些虔诚的信徒,他们沿着神山走,一圈再一圈,直走至再也走不动了。便倒在地上。这是神山的土地,是佛祖讲经的地方。如果你与佛有缘,定会听得见佛祖讲经,会听到数千神仙的声音。你会感到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你会成为一个永生的人。
人都沿着山走,他们的脚步是沉重的,但他们的目光很坚毅,看着冈仁波齐峰,一步一步地走。
耶律重恩看着那些身披皮袍的人,他也一步步走。问身旁的一个人:“你知道哪一个是卓书公子?”
那人摇摇头,在这里都是佛祖的信徒,哪一个是卓书公子,有什么要紧?
耶律重恩问过了许多的人,但他们不知哪一个是卓书公子。
耶律重恩看着前面,人足有几千,他们都是不远千里,到神山来朝圣的。他们都是破衣褴楼,哪一个是公子,哪一个是穷人,谁看得清?
耶律重恩慢慢走,他也沿着神山走,走过一个入,看看他的脸色,看他是不是卓书。
卓书是吐蕃的公子,是名震天下的人物,他们怎么会不认得?但只是在神山,人都是人,谁管他是不是公子,谁管他是谁?
耶律重恩看到了一个老婆婆,她手摇着经轮,一步步走,脚已是走出血来了,但她的脸上有着神圣的笑意,她的身体是那么老,但她的脸相有着令人神奇的年轻。
在那数千块经石前,有无数人放下了背上的经石,还有人在那里用刀刻着经文,文字都是藏文,耶律重恩看不懂。他问一个吐蕃人:“你刻的是什么?”
那人笑笑,咧开的嘴唇上有血丝:“我刻的是,佛缘在我脚下,我忍一切苦,为众生苦。”
耶律重恩再走,他已经沿着神山走了三圈了,忽地他醒悟了,他得坐在地上,等着一个个人走过,那时他或许会看到卓书公子。
但走过的人都是默对神山,他怎么能知道哪一个是卓书呢?
有一个老人躺在地上,他的身体不行了,他对身旁的亲人说:“我死了,我死得最幸福,你想想,哪一个人能死在佛祖的身旁,我能听到佛祖讲经了,我……”
老人带着笑躺下了,他的亲人把他埋在神山的路旁,在他的坟前压了一块石,那是一块光光的石块,上面没写任何文字。
耶律重恩在等,他来一个看一个,他看到来了一人,那人跪着,身披麻布,一步一步,直跪向神山。
耶律重恩叫道:“卓书!”
那人一愣,但没抬头。耶律重恩看清了,他是卓书,就是他千方百计要找到的卓书。
耶律重恩扯住了他的衣服:“卓书,卓书!”
卓书不语,只是低声道:“放手!”
他嘴里仍在念诵着经文,他一步一跪,直向神山再拜。
耶律重恩说道:“卓书,我走了千万里,来吐蕃寻你,你总不能不理我啊。”
卓书看看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再一步一脆,向前而去。
耶律重恩没有法子,他只好跟着卓书,跟着他走。卓书的膝盖伤了,血迹斑斑,一路都是他膝跪的血,血在路上,糊住了石头,糊住了土地。卓书每一跪拜,都是抬头看看神山,再低头诵经。
走了一圈,天已黑了,卓书与耶律重恩停下了,他们两人躺在地上,准备睡了。
耶律重恩觉得很饿,他想想,似乎问卓书此事有一些蠢,他问道:“卓书,我能不能吃一些东西?”
卓书说道:“我没带吃的。你去哪一个人身旁,看他有什么吃的,你不用问,只吃就是。”
耶律重恩回头看看,远处有几个人正在那里路宿,他们烧着了火,在石板上烙面饼饼。
耶律重恩想着,他要上去求那几个人,给他一些食物。但他一凑近,身旁的人像是亲人一样,给他闪了一个位置,那人对他一笑,先拿一块面饼给他吃。
那人用吐蕃语问他一句话,耶律重恩不懂,对他只笑笑。
那吐蕃人当他是国外来的教徒,对他再笑笑,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湖闪着微光,所有在神山下的人都吃着东西,或是什么也不吃,只是睡着。他们在海拔几千米的高山上路宿,人人都是伛着身子,在佛祖的讲经声中入睡。
耶律重恩吃饱了,过来对卓书道:“卓书公子,我到吐蕃来找你,就是想请教你一件事。”
卓书冷冷道:“我就是物欲太多,才来神山朝拜的。我要一洗我的灵魂,你有什么世俗事,别来问我。”
耶律重恩心道:我有复国大计,想问一下卓书,看他如何想。但他不想与我谈说,我怎么做?
耶律重恩问道:“我想复一国,因为他本来就是神佛所佑的,但我无法复国,你说我如何做?”
卓书的眼睛发光:“世事更替,无不有其本因,你何必一定要复国?从前有大辽,后来有金国,你灭了我,我灭了你,真是罪孽。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方才有那无尽慈爱。你大辽没了,但人仍生存。只要不再起兵,就是最好,何必再谈什么复国?”
耶律重恩正色道:“卓书公子,据我所知,你在成都府也是一心图霸,你想吐蕃能吞吴越,得天下。你当时的野心,最是不小。我这么说,不为过吧?”
卓书昂然道:“不错,我只因为如此,才当自己是一个罪人。我来神山朝拜,是洗我的污垢的。你知道吗?”
卓书不再说了,他向那湖边爬去。耶律重恩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便看着他爬去那湖边,只见卓书在呼啸的风中,脱下了自己的皮袍,再赤裸着身子,直向那湖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叫道:“我很脏,我要洗一洗我自己!”
他入了那湖中。在夜里,且是几千米的高原,卓书入了那湖,定是寒冷异常,他怎么受得了?可他口里念诵着佛经,呼着佛号,人在湖中痛痛快快地洗浴。
耶律重恩看到了一幅奇景:卓书在那湖里,月亮很大,正映在卓书的身上,卓书像是月中的人物,身子那么魁梧,人也那么洒脱,像一尘不染的仙人,在那里痛快洗涤。他根本就忘了湖水是凉的,他根本就不怕冷。
看着有人去圣湖里洗浴,有人跪下了,他们大声念着佛经,他们为那个洗赎自己罪愆的人祝福,愿他能得到神佛的护佑,一生一世都心神安宁!
耶律重恩大叫道:“卓书,卓书,你出来吧,你出来吧!”
卓书上岸了,他的身上还有水,披上皮袍子,身体在抖,但他的眼睛是亮的,他说:“我感到好多了,我感到好多了。”
卓书哭了,他的眼泪是洁净的,他说:“我自小便生有许多恶念,我做下的恶事也多,但愿神佛能饶恕我。”
卓书睡了,他睡得很香甜。
到了第二天早上,卓书忽地对耶律重恩说道:“我与你下山。”
耶律重恩说道:“你不是要再走几圈么?”
卓书说道:“我知道,佛已宽谅了我,我不必再在这里了。
我要陪你下山。”
两人下了山,看到了在山下的路旁,有一张大大的帐篷,乌雅与乌苏两人正在那里张望,看到了卓书,乌雅叫道:“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乌苏出来了,她看着卓书,眼里流泪,说道:“公子,你瘦了。”
再也无话,看她两人看着卓书的神色,分明是满怀情意。
耶律重恩问两人好,乌苏说道:“公子,我们的马在坡下,我请人看着。我们走吧。”
乌雅正要去拆帐篷,卓书说道:“别拆了,给来朝拜的人留下,他们会在这里过夜的。”
四人下了山,到了山下,便见到十几顶大帐,那些勇士一见到卓书下山来了,都来拜见他。此时的卓书再也不复是那个在山上的人了,他很冷淡地对众人点头,进大帐换了衣服,请耶律重恩进帐。他问:“耶律公子,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耶律重恩说道:“我来吐蕃,本来是想请公子帮忙,我要拜会一下吐蕃王,吐蕃诸部也要去看一看。”
卓书说道:“逻些城我带你去,会见大王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吐蕃诸部你还是不要去了,那很难走,像走阿里,真是很难的。”
耶律重恩点头答应,便与卓书下山了。
吐蕃王是一个很文静的人,他看着耶律重恩,笑一笑,说道:“我信他们的传说了,你更像是天祚帝。”
耶律重恩笑笑,对吐蕃王行礼,他感谢吐蕃王对他的招待,献上他的礼物,吐蕃王请他入席。
吐蕃王问道:“耶律公子,你来吐蕃,有何事要说?”
耶律重恩便说到大辽复国一事,他说道;“大辽要复国,也是一件大事。我想请吐蕃诸部帮我。”
吐蕃王笑笑,说道:“听说耶律公子去了冈底斯山?”
耶律重恩不知道冈底斯神山与那大辽复国有什么干系,他只是一笑,说道:“听说卓书公子在那里朝拜,我去找他。我在吐蕃无一熟人,要见大王,必得有人引见。”
吐蕃王说道:“好说,好说!”
吐蕃王设宴款待耶律重恩,待他以上宾之礼。请他去看吐蕃的治铁、纺织、手工艺坊,吐蕃王说道:“吐蕃诸部从前也很落后,自从迎娶了大唐公主,吐蕃强盛了。说到底,还是大唐与吐蕃的和亲好。”
耶律重恩听得出吐蕃王的意思,他不愿意与大宋交恶,自也不愿意帮他与各国敌对,只是不便对他明说就是了。
耶律重恩笑笑,说道:“我知道大王的心意。”
吐蕃王说道:“我吐蕃部出一个奇才,就是卓书。他是勇士,也是一个谋士。这在吐蕃是少见的,他近来不再嗜杀了,说不定是吐蕃人的福气啊。”
耶律重恩正想去再说动卓书,此时听得吐蕃王一说,心道:原来卓书是因为他自己杀戮过重,才去神山赎罪的,那他再也不会助人去复国了。只怕这一次到吐蕃来,又要白来了。
卓书与耶律重恩对饮,两人喝得畅快。
卓书道:“劳你远来吐蕃,当尽地主之谊。”
耶律重恩说道:“只可惜耶律重恩不能对公子尽地主之谊,如我有国,当待卓书公子国君之礼。”
卓书笑笑,显是心动。
耶律重恩心道:卓书啊卓书,你还是一个凡夫俗子,去一次神山,也洗不尽你的贪心。你有大野心,一心想去中原称霸,怎么肯久居藏边?耶律重恩道:“卓书公子,人生一世,不过百年。你有过人之勇,急人之智,久呆吐蕃,有什么好处?一把锋利的藏刀,一生只用来割肉吃,从未护身搏斗,浴血洗锋,要利刃何用?中原有美色玉食,有无尽享用。你一身本领,蜗居在藏边,有什么好处?”
卓书喝道:“别说了,我也读过佛经,人生百年,都得忍受清贫,我生藏边,是我命运。你再说有什么用?”
耶律重恩大笑,说道:“命运?当年若是吐蕃的松赞干布不与唐和亲,也许如今吐蕃的国土不会只有这一片贫瘠之地。大丈夫做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为何不去做你该做的大事?依我看,除了朝拜佛山外,藏民的日子有些苦,都是这片土地瘠薄所致。公子何不做吐蕃第一人,做天下第一人?”
卓书身子一颤,看定耶律重恩,耶律重恩的话像说到了他心底,他何尝不想做天下第一人?依他看来,大宋积弱,很快便会尽丧国土,西夏、黑汗、回鹘都是国君无能,要想一统天下,得此几国最易。只是大理难攻。但大理只是弹丸小国,攻与不攻,有何干系?此时耶律重恩对他所说一番话,说得他心头热烘烘火起。耶律重恩说道:“如是吐蕃得了几国,天下大势便去,只有吐蕃一个大国,岂不是天下归一?公子若一统此大业,何愁王道不立?”
卓书哺喃道:“我不能做此事,我不能做此事,天下会死许多人,吐蕃也会死许多人。”
耶律重恩讥讽似地一笑;“天下有大业,在人所为。你不做,还有人做。你不去图黑汗,黑汗自己也乱,人民也苦。只有得一明君,早早定了天下,人民才不会再苦。”
卓书忽地厉声叫道:“耶律重恩,我不听你的,你劝我起兵图天下,你只是想混水摸鱼,想复你大辽国!”
耶律重恩大声狂笑:“当然,我也想得天下。但我无国,只能复国,心愿足矣。试想吐蕃图天下与我耶律重恩复天下,哪一个更快?”
卓书的眼睛亮了,他看定耶律重恩,说道:“我是卓书,大宋有一句诗说的是,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要图天下!耶律重恩,我要与你争一个高下!”
耶律重恩笑道:“你错了,吐蕃的版图太小,能使公子的伟业成否?公子何不在意一下黑汗?此国如今国君暴戾,国民思变,公子要得黑汗,岂非易如反掌?再说回鹘,回鹘王刚死,更是可看。我要是公子,便向吐蕃王讨一差事,去看看回鹘王的丧事,彼此邻国,朝晚即至,有何事不可图?”
卓书的脸色更白,他的手指有些颀长,听得耶律重恩说至关键处,他的脸色越白,手指越抖,他说道:“好,我要去了。耶律公子必是对回鹘也感兴趣吧?”
此时他对耶律重恩说话,已是充满杀气。
耶律重恩说道:“如是回鹘、黑汗拿下了,再拿西夏时,公子似对我这一个无国之人也该看重些了,但此时便对我有敌意,恐是太早了些。”
卓书忽地拍拍耶律重恩的肩头,说道:“好,好,你说得对,我们还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