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六爷与妻子欲哭无泪。
儿子没了,突然一下便没了儿子。即或是那个被毒的唐逸,也该坐在床前。
看门外,那两个看守唐逸的丫头都被人毒倒,弄弄救醒,问她话,只是茫然摇头,一问三不知。
儿子,儿子,你在哪里?
几个客人都来了,再劝慰两位老人,回到客厅。两人耷着头,问什么话也不说,闹了一番,把两人闹得疲惫,眼也呆呆,人也痴痴。
众人告退,两人入内室歇息。
坐在床上,唐六爷给妻子脱下长衣,轻声说:“逸儿不会有事,你安心吧。”心里也知这只是劝慰,怎么能保一个傻呆的木头人无事?
突地有人轻声说道:“唐六爷,你只要给我粮,我保公子无事。”
唐六吓了一跳,喝道:“谁,你在哪里?”
从床下钻出了人,是那个红顶天,他笑道:“六爷,你的儿子被人劫走了,我看到的。”
妻子再流泪,悲哀不已。
红顶天说道:“你给我七十万石粮,我买你的,还你一个好好的儿子!”六娘流泪,问道:“逸儿能治好吗?”
红顶天笑笑,说道:“粮如备好,我自给你一个好儿子!”
唐六说道:“好,我答应你!”
红顶天笑笑,说道:“那好,我走了,六爷珍重!”
红顶天摇摇晃晃走出去,也不把门关好。
唐六看着妻子,也流泪出来,说道:“这哪里是西夏、黑汗、回鹘、吐蕃受灾,简直就是我唐家受灾啊!”
夫妻两人抱头而哭。
嘭嘭!有人敲门。
“是谁?”
“张用。”
张用是大宋宣抗使张叔夜之子,这一次来,也是为粮食的。
唐六叹息道:“请进。”
张用坐下,开门见山:“我看唐六爷的心思,是要把粮食给那吐蕃等国了?”
唐六不敢看他的眼色,说道:“你要我怎么办?”
张用道:“两湖危机、江浙小熟,今岁粮草,实靠蜀中接济。
唐六爷怎么说也是大宋的人,怎么能坐看大宋粮危?”
唐六泪水长流:“我只是一个绅商,粮食卖与谁也是卖,我怎么不想卖与大宋?可我逸儿被人森了,你也知道的。”
张用仰天一叹,说道:“大宋兵丁,只有薄衣,无有米粮,再这样下去,天下不复有大宋了。唐六爷,你看着办好了!”
张用气冲冲出去,再复开门,进来的是回鹘美女索雅。她眼珠儿黑黑的,眼球儿咕碌碌直转,问道:“六爷想好了吗?”
唐六不语。
索雅说:“回鹘发兵,只须一日,即达蜀中,大兵到时,唐六爷恐怕没这么安逸了。”
唐六狠狠心,说道:“我不怕,只不过像逸儿,也是一个死!”
索雅笑笑,说道:“依我看,大公子的毒是有人下的,既是有人下,也必是有人能解。”
六娘急问:“你能解得逸儿的毒吗?”索雅道:“我能解得他的毒,他如今正在我的手里。你要一个好好的儿子,就得给我七十万石粮。”
六娘道:“你好好善待逸儿……”说罢,便流下泪米。
索雅笑笑,说道:“要是六爷能给筹七十万石粮,我保回鹘不忘大恩,且把回鹘公主嫁与令郎!”
唐六爷一叹,说道:“只要你能保我儿的性命,能解得了他的毒,我一定帮你。”
索雅像一道烟,悄然逝去。
卓书来了,悄然站在唐六身旁,一叹,说道:“别说是唐六爷,就是换了我,一样六神无主。”
唐六瞠目而视,不知卓书会下什么说辞。
卓书坐下,一身白净长衣更添出世神姿,他说道:“六爷要保唐门一家,此想太过天真了,如在下说得不错,这一次粮荒之争,足以使六爷一门灭亡!”
唐六大惊,失神盯着卓书。
卓书道:“大宋虽说是太祖建功,建天下八十一州,可如今势头已微,各国觊觎,无不偷窥神器,九鼎眼看不保。成都府正在边陲,左顾则有吐蕃、上窥更有西夏、回鹘,远敌尚有黑汗。
更有辽、金、蒙古大国,一心图你。你唐门能活下去吗?”
唐六失神看着卓书,如此多的敌人,他只是一个富贾,无兵无勇,怎么抵敌?
卓书更是侃侃而谈:“从前春秋战国,世人皆怨郑人,说他朝晋暮楚,可你不想一想,他一个弹丸小国,一边是强国三晋,一边是霸蛮楚子,依楚而晋图,依晋有楚攻。你只能像一个青楼女子,朝晋暮楚。除了这法儿,还有什么良策可图?如今唐六爷的日子,正如那郑国,依哪一个,得罪哪一个?”
一字一句,字字敲在唐六爷的心里。
唐六一叹,道:“依你说,该怎么办?”
卓书霍地起立,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迁居!如果六爷有意,我保六爷到吐蕃,仍不失为大户。要知道成都府与吐蕃最近,如是六爷想去外国,最好莫过吐蕃!”
唐六心思一动,也不是不行,但一个富豪之家,家业皆在大宋,要迁去吐蕃,谈何容易?
卓书看唐六犹豫,大声道:“就是不迁也可,只要有吐蕃呼应,六爷随时可来,岂不是有如狡兔,也成三窟?”
唐六踌珊,举棋不定。要说去吐蕃,实万计之最下策。唐家在蜀中,实是第一大户,粮布铁帛,无一不做。如今被几国逼催,要死要活,他怎么办?
卓书又道:“索雅是个恶人,她下毒在先,再说解救唐公子,此人的话,最不可信。如是六爷信了她的话,你唐门危矣。
还望六爷深思。”
蓦地有人叫道:“老爷,老爷!”
跌跌撞撞冲进来的是唐才,他结巴道:“老爷,不好了!大小姐她……她!”
唐六猛喝道:“大小姐她怎么了?”
唐才更是结巴,说道:“她……她……的楼……楼!”
唐六与卓书、两个丫头扶着唐夫人走出来,到了院里,看看后面楼上,只见一群恶人站在楼上,当头灯下影影绰绰,正是黑汗国的商人莫奴生。
莫奴生哈哈大笑,说道:“唐六爷,无礼!”
唐六喝道;“莫奴生,你要干什么?”
莫奴生叫道:“出来!”
就见两个大汉架着大小姐唐青青出来,青青头发披散,衣襟不整。那模样让人看了心碎。唐六喝道:“莫奴生,这里是大宋地界,你想干什么?”
莫奴生笑道:“我请来了一个先生,让他教教你家大小姐我黑汗国的礼仪。请!”
摇摇晃晃从楼里走出一个人来。看那人的样子,真个恶心,他头小如枣核,两头尖尖,中间偏大,就有肥肥的颧骨,尖尖的头,尖尖的下巴。莫奴生道:“这是鄙国国师须跋,他学问极大,就让他教唐家大小姐如何做女人好了!”
卓书怒喝道:“莫奴生,你要粮是要粮,怎么用此卑鄙手段!?”
莫奴生笑道;“你有好手段,你用好了,是不是你毒倒了唐家的大公子?如果是你,手段更是卑鄙!”
唐六叫道:“莫奴生,你放了我女儿,我自为你筹粮!”
莫奴生嘿冷笑,“唐六爷,我不知你能筹得几个七十担,你先是应了张用,因你是大宋的人。你再应了索雅,你想救你的儿子。你须知道女儿也是你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救不救你女儿?”
唐六正要再求,忽听得唐才叫道:“夫人,夫人!”回头急看,原来六娘一急,昏过去了。急忙救醒,六娘说道:“孩子,孩子!”
莫奴生说道:“唐六爷,你昕着,我国师说了,一个月内,国师教你家大小姐琴棋书画,过了一个月,没了粮食,国师就不教她这个了!哈哈哈!”
听他那淫邪声调,便知他不怀好心,唐六怒道:“莫奴生,你没有王法吗?”
莫奴生随即肃然:“唐六,我告诉你,要是人连吃的都没有,哪地方放脸去?”
看这莫奴生要粮,什么恶毒手段也用得出来。
卓书站在一旁,他也想看唐六有什么法子,也想逼唐六筹粮。
须跋扶着大小姐的一只手在唐六的眼里像是一条蛇,缠着女儿。可女儿不动,那身子般練,竟像是鼠见了猫般。她是不是已被须跋吓破了胆,莫非须践已是污了她的身子?
须跋大叫道:“唐六爷,你听着,我与你的女儿是一榻睡着的,要你拿来了粮,她便是完璧,如你拿不来,我要她替你生出几个吐蕃国的小国师,你看如何!”
唐六怒骂:“王八蛋,王八蛋!”他跳脚而骂,那须跋忽地掷出一只飞轮来,嗖地飞向唐六头上!
唐六一惊,卓书飞身去迎,一击击退,但卓书也落地不稳,踉跄而退。卓书面色大变,不料这国师真个凶悍。
六娘哭得泪水不干,如一个泪人儿。但她再哭,也是无奈,总不能哭得女儿脱了人手,不能哭得儿于再复清醒。唐六叹息,说道:“扶夫人回去。”
唐门二小姐是唐思思,她是一个很沉稳的女孩子,坐在绣楼上,不愿意看着两个人。她说:“三娘,你与十恶能不能不站在这里?”
谬十恶不待见她的样子,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是有性子的,她想怎么样便怎么样,颐指气使惯了,要不是老爷吩咐他们两人守着小姐,一步都不得离开,他才不愿意在这绣楼里站着。
他始终站着,背对着二小姐。
卑三娘知道这二小姐的性子,陪笑道:“思思,你爹让我与谬兄弟来看着你,是防不测。”
唐思思冷冷道:“有什么不测?就是有不测,像我哥哥,你们也防不了。”
两人哑然,来了这些高手,他们几个根本护不了唐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下毒,竟连大公子被劫走了也不知道,说来真丢脸面。
谬十恶大声道:“二小姐,我是请来的人,要护着你,有人害你,我必不容,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让他动你一指!”
忽地响起了单调的呱呱声,原来是有人在拍掌。
“好啊好啊,有护花使者在,真有好戏看了!”
从窗子跳进几个人来。
唐思思一看,不由大怒,叫道:“你们是不是人?!”
当头的是一个年轻公子,他头戴雉鸡翎,身着皮裘,束一条腰带,一看便知道是金人。只是他的脸面很白净,不像曾在大漠久经风霜,人很年轻,看着唐二小姐,嘻皮笑脸。
“我怎么不是人?”
他回头指身后的两人道:“他两人一个是扎嘎,一个是金沫,都是我大金国万中选一的勇士。”
唐思思怒气冲冲:“你们是人,就从门口进来,从窗子爬进来的是什么?只是虫子!”
那公子显是从未有人对他如此指使,愣了一愣,说道:“好,从窗子来无礼,便从门来好了。”说罢人再嗖地从窗口射出,再复从门进来。这公子也从窗爬出,再复从门而进。
唐思思说道:“我没叫你进来,你凭什么随便进人家的闺楼?”
那公子无奈地笑:“我要出去,你会再让我进来吗?”
唐思思叫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进来你算什么?我只能让心我哥哥、我爹我娘进来,你们想进来,没门儿!”
那公子苦笑,说道:“就算我是你哥哥,好不好?”
唐思思大声呸他一口:“去你的,你怎么能是我哥哥?!”
那公子长相不恶,人又嘻笑厚脸皮,看去不很讨厌,唐思思如此说话,正像他金邦女孩子脾气,让他十分赞赏。他说道:“好,我便听你的,你要怎么做,说好了。”
唐思思叫道:“你给我出去!”
那公子故作神秘,轻悄悄地走到她身旁,闻着她身上的芳香,故意抽几下鼻子,说道:“好香!只是我要说正事……”
他一抬手,阻住恩思的话,说道:“听说那个辽国的公子耶律重恩要对你不轨,特来帮小姐的。”
正说着,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叫道:“大辽公子耶律重恩来一拜唐思思小姐!”
唐思思看着那个金国公子,看他正对自己挤眉弄眼,那神色是说:你看,正说他,就来了。唐思恩心里一动,心道:我就让他进来,看他怎么说,反正来一个也是来,来两个也一样。唐思思便说道:“有请耶律公子!”
耶律重恩是一个很俊俏的公子,唇红齿白,且人生得文雅,他长身面入,一入唐思思的闺房,便长长一揖:“打扰小姐,心下不安!”
唐思思噗哧一笑,说道:“来了来了,不安有什么用?有人还不那么客气呢。”
她斜了那公子一眼,那眼色里,似嗔似怒,似怨似诉,让那公子一阵心跳。
耶律重恩抬头看到了那公子,忽地面生恨意,咬牙道:“答罕,你也敢来这里?”
金国公子大笑,说道:“奇怪,你敢来,我怎么不敢来?只是我想告诉你,你那个小儿皇帝天祚帝已死,他死在我们大金国的勇士我的王兄粘罕手里了。”
耶律重恩听,顿时泪流满腮,他低下了头。答罕刺他道:“耶律重恩,你如今已是没有国家的人了,只是我大金国的一个俘虏,在这里逞什么威风?”
耶律重恩喃喃道:“天祚帝,我来此,就是要保大宋的粮一食,不要它落在西夏诸国的手里,也能让大宋有些振作。可天祚帝死了,我在这里做什么?”
他泪水长流,轻声面吟:“故国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走了,我走了……”
耶律重恩此时犹如一个没灵魂的人,丧魂落魄,蹒踽而行,直向外走。
蓦地,唐思思尖叫一声:“站住!”
耶律重恩站住了,他的眼睛里像是空洞无物,人也如木:“小姐唤我做甚?”
唐思思心里老大不忍:“耶律公子,你来时,天祚帝还活着,是不是?”
耶律重恩道:“不错,他亲口对我说,要我保大宋的粮食,不被诸国吞没,不让大宋更增难处。”
唐思思扯住了他的长衣,拉扯着他:“对啊,天祚帝要你办的事,你做过了么?”
耶律重恩看着那答罕,再看看唐思思,眼前的美人千娇百媚,但怎能消得了失国怨,抵得住亡国恨?他喃喃道:“天祚帝,没了,大辽,一幅大版图,一个大帝国,没了,没了!”
他恨声长吟,那吟声嘹亮,答罕与他的两个勇士听了,都是畏惧。耶律重恩的功夫,实非他们所及。
唐思思忽地扯住了他,叫道:“你是男人不是?你要是男人,你得完成你的天祚帝的吩咐,得让那批粮食不落到西夏诸国去,让它到大宋人的手里,让大宋与那金人对抗,难道金人会连大宋也吞了不成?”唐思思情急,手也抚在耶律重恩的脸上,那答竿忽地妒心大起,叫道:“他一个亡国奴,再有什么作为?唐小姐别为他白费心思了!”
唐思思媚媚一笑,说道:“我乐意!”
说罢,她竟在耶律重恩的脸上亲了一下,说道:“兴亡百年事,成废一念间,公子不必在意,大辽灭了,何不再建一个?”
这一下亲吻让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又都为她的出语惊人而大大惶恐,建一个国出来,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