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看着最后一位师父。
好久无话。
“你是谁?”
“我不记着我是谁。”
“你能教我什么?”
“我忘了。”
他坐在地上,漠然地想着,绞尽脑汁地想,连唐逸也知道他想得很苦,但他什么也记不得了。他就是忘世道人么?唐逸大声道:“对啊,你就是我的最后一位师父,你叫忘世道人。”
忘世道人说道:“我是忘世了么?”
唐逸说是。
他再说;“我是道人?”
唐逸看他的一身腌臜道袍,说道:“你是个道人。”
也许是时间太久了,他才忘了他是道人吧?
可忘世道人再问他一句:“你说,我是人吗?”
唐逸沉思起来,如果真有许多苦难,大悲是一法,欢喜也是一法,疯狂也是一法,但忘世会不会是最好的法儿?只是他能不能像忘世道人那样,对所有的事几都愿意一齐忘却。他试一试。不行,他的眼前闪过了那个惜情,他忘不了她的凶狠。他眼前再闪过荷叶,他忘不了荷叶的温情,甚至他还想起了他经过的四个女人,她们成了四个坟丘,他忘不了她们。
忘世道人说道:“忘了时,也就是记着。记着她,未必会真个记着。”
他是说,不能口是心非,还是说一个很深奥的道理?
唐逸想不透,他坐在那里,忘世道人看着地,他忽地去咬地,想吃那土。但一会儿他说道:“对了,土是不能吃的。”他再在地上走,反复地说:“什么是能吃的呢?”
他去拿一枝树枝,吃一下,说道:“不好吃。”
唐逸看着他,忽地脑里有一丝灵光在闪。如果一个人能像忘世道人,对于一切经过的世事都忘却了,就会像一个孩子一般,愿意一切从头再来,那时他忘的岂不就是他的半生?
对了,对了,他大声道:“一切皆不知,一切皆不懂,一切皆不想,一切皆不避,就是忘世,对不对?”
忘世道人一揖,他一句话也不说,走了。
滑杆把唐逸送至一座很漂亮的院子,他想这是哪里呢?他坐在房间里,忽地看到了:在隔十几间房那边,他看到了唐六,他爹爹唐六!他想喊,但忽地想到,那隔了十几重墙呢。
他看到了唐六,唐六正在玩耍,他与那个欢喜佛正在一起,学像欢喜佛那样以屁股尖坐着,身子在椅上旋转几圈,他学得很快,乐不思蜀。
再看看,唐六又跟着刚刚走进来的快乐门主拍肩握手,两人再趴在地上,在玩骰子。玩过了一下,谁输了,就摸一下刚进来的女人的屁股。唐逸看呆了,他从未看到过唐六老爷如此荒唐。本来他是看够了自己的荒唐的,但此时看到自己的父亲也那样荒唐,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地,他叫活佛:“活佛,我看到了我父亲,我看到了他!”
活佛的声音似在他耳旁,仍是那个似男似女的声音,那声有无限的吸引力,引他欲与活佛说几句话。
“他已是乐不思蜀了。”
快乐门主说道:“你不能再玩了,你得回去,回到蜀中,去照料你家,你有一个唐门,那好大的,也很有钱。”
唐六的脸皱巴巴了,他说道:“你又说此事,我不去,我不去。”
快乐门主说道:“你儿子也在这里,他的病也好了,你对他说,你愿意不愿意回去?”
唐逸在隔着几重墙处看着他,唐六忽地问道:“他的病好了?你说他的病真好了。那好了,他回去吧,我不回去了,我要好好玩。该你了,快掷你的骰子!”
快乐门主就与他再玩下去。
唐逸问道:“活佛,我爹他怎么会……”
活佛一叹,说道:“人总是很累,便以为自己只能过一种生活,谁料得到会有更轻松的日子?所以就不想着以前了,这叫做判若云泥。”
唐逸不语,他说道:“活佛,我十一位师父都见过了,只是没见过你?我能不能见见你?”
活佛愕然,过一会儿才说道:“相见不如不见。”
唐逸问道:“只是你的容貌我还未见过,不知你是男是女?”
活佛也未嗔怪他,说道;“我不会让你见到我的。”
唐逸奇道:“如果你在我百尺距离内,我会看到你,你从来没有近过我百尺?”
沉默,活佛忽地说道:“唐逸,唐六爷不会与你一起走的,蜀中唐门只能有一个主人。”
唐逸不语,他明白了,为了达到他们的大目标,唐六爷不会回蜀中了。
他轻声问道:“他快乐吗?”
活佛说道:“不错。”
唐逸好久不语,再待得他抬起头来,只看到唐六与快乐门主在那里伏地玩耍,几个女人尖声叫着,趴在他们身后,他们中间是两只蟋蟀,唐六爷正与快乐门主斗蟋蟀呢。
大厅里,坐着十一位师父,他们都坐在唐逸对面。只有双修夫人是女人,她应在唐逸的对面颇有些不安,因她知道唐逸能看得透女人的身体,但她是双修夫人,有深厚的功夫定力,自不会在脸色上有什么变化。
唐逸坐在他们对面。
此时快乐门主把一张大羊皮挂在墙上,说道:活佛要你看看这图。”
唐逸看着,忽地说道:“这是一张地形图。”
快乐门主说道:“不错。”
唐逸不明白他们要他看图有什么意思,忽地他看到了那图上有一块地方,正是蜀中的成都府,再看旁边,有与成都府接壤的吐蕃、大理,更远处,有与凤翔府相近的西夏,更远些的是回鹘与黑汗。在上方有原来的辽国,还有金、蒙古。
快乐门主道:“唐逸,你看着这图,我告诉你,目今吐蕃正备有大兵,想图大宋。西夏也不甘示弱,回鹘、黑汗都想图大宋,他们想的是占有成都府,如是占了成都,大宋的半壁江山更是金瓯残缺了。”
澄净大师道:“成都府已是关键,我等要唐公子记住,保得住成都府,让那些人不敢来图大宋,是十位掌门之托,也是活佛对你之托。”
快乐门主说道:“我们要你牢牢记着。”
唐逸说道:“我记住了。”
快乐门主喝道:“记住了怎么能行?我们要刺在你的身上,让你天天能看着。”
唐逸急急道:“不行,不行,你在我的身上刺一朵花什么的,还好看些。刺上横横纵纵的图形,岂不是笑死人?”
双修夫人叹道:“没人会看到你的刺青,除非你的女人,但她们都得死在你的手里。”
唐逸愀然不乐,说道:“刺吧,刺吧,我看你们也不放心。”
无名道长猛喝一声:“唐逸,你小心些,你要完成大任,怎么能有些许玩忽?”
唐逸跪在那里,快乐门主为他刺青,他用一根针飞快刺在唐逸的腹上,唐逸想笑,但他不敢,因为十位掌门都神色肃然。
快乐门主在刺青,澄净大师说道:“大宋只剩一隅,再想进取,谈何容易?虽说江浙富庶,但民风淳和,不似北人凶悍好战,亦不似夷人能吃得辛苦。一边是海,三边受敌,只有大理目今不想图大宋,剩下的六国,哪一个不对大宋虎视耽耽?唐公子,十位掌门的重任,便交与你了。你成立蜀中唐门,以暗器为主,快乐门主、疯士、大悲禅宗都教与你一些制作秘器的法门,你回去先找一些唐门弟子,秘制暗器,依我十派的暗器,更集天下精英,方才能制出你的唐门毒器来。”
唐逸敬受教。
无名道长道:“要建唐门,一定不要一个异姓,家天下,自是可进可退,也可一心图霸。要建成周朝般的一统天下。回去后看看古书,便知道,周朝一朝天子一朝臣,自能建业百年。要有一套规矩,方才能使唐门垂立天下!”
沉静,一丝声响也没有,所有的人都盯着快乐门主的手,在他的手下,画出一幅图来,这就是大宋朝的图,前有狼,后有虎,首当其冲的是成都府,它就是唐逸的肚脐。它在大理国与吐蕃国的虎狼觊觎之下,只要唐逸稍不留心,成都府便不保,大宋朝便可能灭亡。一幅图在唐逸的肚皮上画下来,如画在他心里。
谁能像快乐门主这般在唐逸的肚皮上画下图形来,谁能像这十位掌门一样对他寄这么大的厚望?唐逸跪在那里,两手向后,撑着地面,肚皮硬挺着,他的骨骼都能透过皮肤里看得见,连血管都可以看得见。看来那个索雅的毒用的真好,竟能把一个活人毒成南方雨蛙一般,浑身上上下下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肉都能透明,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十位掌门在他眼前,平常人只须看他一眼,便会吓得起身便逃。
快乐门主说道:“好了,好了。”
他一跳跳起来,说道:“你们都回家去吧,我就去建你们的唐门了。”
武当无名道长说道:“什么叫我们的唐门,唐门是你唐逸的,也是大宋的,你得记住。”
忽地,活佛说道:“好了,唐逸,你对着十位掌门跪下来。”
唐逸心里颇是畏惧这位从未谋面的活佛,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他说道:“好,多谢诸位师父!”
十位掌门都跪在他的眼前。
澄净大师说道:“唐门的事,就是天下事,为此少林不与唐门为敌,今日事,澄净忘了,从此再无对世人提此一字。”
说罢,澄净大师两指一提,叭地插在他的双月上!
啊!一声吼叫,澄净大师双目出血,眼见得两眼没了,只剩下了两个血窟窿!
唐逸本来神态自若,于此事也不甚在意,此时忽地良知发现,他扑上去,抱住澄净大师,他叫道:“师父,师父!你何苦?”
武当无名道长喝一声:“还不放手,再抱他一会儿,他必死无疑!”
武当无名道长也跪在地上,说道:“唐逸,你生性轻浮,对世事不那么在意,做事在有意有缘间,我无名也送你一礼,以示从今再也不会对世人谈起此事!”
只见无名道长抬手,叭地一剑,无名道长的左臂便掉在地上!
唐逸此时惊得心要扑通通跳出来,他跪在地上,想去抱住无名道长,为他止血,但忽地想到了无名道长比澄净大师伤得更重,他不敢再凑近去了,只是呆呆看着诸位师父。
双修夫妻对着一拜,夫人说道:“唐逸,我双修门是人多嘴杂的地方,我与你师父只有一念,天下苍生为重。”说罢,夫人拿起一粒药来,分成两半,喂与丈夫一半,自吞下另一半,两人的脸色大变,看来那药性也极烈。
只是一会儿,双修夫人与丈夫两人都是哑了,他们指划天地,要唐逸遵守诺言。
唐逸只能跪在地上,他本来该哭,但他被十位师父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大誓大约惊呆了,只是呆呆看着师父,哪里能想得到做什么?
快乐门主说道:“我比较便宜些,但也算是一戒。”
他两手立直,对着自己的头上,把那三千烦恼丝一削面光,立时他成了一个和尚头。
要知道快乐门主一向是在温柔乡里玩乐的,此时肯把他自己的头发全都削光,也是立哲从此不履凡尘。
唐逸便咽道:“师父啊,别这样,别……”
再硬咽无声,想吐出声音来劝师父,但不知说什么才好。
魔刀把他的刀放在地上,唐逸对这比师父的性命更重要的刀很在意,他大惊道:“师父啊,不要,不要!”
魔刀说道:“你能做人,便保天下苍生,也省得师父费许多气力!”他叭地一击,那刀在地上碎成片片儿,发出震天的一响。
众人都是失色,竟不明白魔刀一碎,竟能发出如人死那时的惊人惨吟。
夺天地造化,易鬼神玄机的魔刀,唯一惊世骇俗的魔刀竟没了。
疯士跪在地上,他拿出衣服来穿,此时的疯士再也不是疯狂癫样了,他穿上簇新的衣服,说道:“疯士不疯,天下再无疯士!”
他伸出手去,用力一逼,两手筋脉咔咔寸断,疯士弄断了他的双手,从此不再覆江湖。
大欢喜佛忽地笑了,他说道:“好,好,何幸如之,我这一个邪魔狂人竟能与少林、武当这等英雄人物来造时势,大欢喜佛不白活一遭,好,好!”
大欢喜佛竟是手一划,他的两腿全都弄折,再拍两下,他惨痛无比,轻轻地哼两声,说道:“真个不好受,哈哈哈!”
他的笑声时面是女声,时而像是一个豪士,令在场的人听了都是吃惊。
唐逸看得明白,大欢喜佛竟是弄断了他的腿脉,从此他再也不会以男人女人的身份神游事快乐园了,他只能是一个残废人,在世上苟活。
唐逸的眼泪流出来了,他没料到,十一位师父的决心如此大,他们宁可一生一世再也没了威名,甚至被他们的仇敌杀死,也不肯放弃此举。
他的泪水干了,他忽地知道了,他肩头担着的担子极重。
他看着大欢喜佛,对着他恭敬地行礼,一拇三叩,三拇九叩。
大悲禅宗笑道:“好,好,孺子可教也!”
他看到了唐逸的恭敬,这是下定决心的恭敬,是一种决心不复徘徊的决心。他拿起一条蛇,叫道:“小青,莫要负我!”
他乎劲一拍,那蛇受疼,一线穿出,竟从大悲禅宗的耳眼贯去,一直从另一耳眼贯出!
大悲禅宗一疼,身子一软,他的两耳流出鲜血,他再不复能听闻世上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人的话语声。
素女姒心闭上双眼,再复睁眼,说道:“素女门再不行世,除非唐门行恶!”她劈碎了素女心简。
十一位师父都自残肢体,甚至魔刀师父把他的魔刀也毁了。唐逸知道,魔刀、大欢喜佛、疯士、忘世道人他们都是邪道人物,有许多的仇敌,他们毁了自己的功力,自残身肢,就是不怕死,也许就会一死,他对着大悲禅宗说道:“师父,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忘世道人说道:“我忘了,竟还有我一个。”
他拿出一粒毒药来,说道:“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会忘,一旦真个忘却,真在是知道个中内情。”
他把那一粒药吃下去,只是须史,他便狂性大发,在室内来来回回疾走,再复坐下,他变了,他的脸黑下去了,他的脸上满是疤痕。忘世道人不见了,只有一个满面是麻点,更比麻点大些的疤痕的人,他的神色也有些茫然。
十一位师父都跪在唐逸对面,唐逸对着他们,再复叩头,一拇三叩,三揖九叩,说道:“我明白了,我一定建起唐门来,抑制六国攻宋,保住大宋,不使万千生民涂炭!”
忽地活佛道:“唐逸,你可以因身中奇毒而幸一些女孩子,但你决不能做坏事。但因大事而行,做下的小事,我们决不过问。可你如是一意做恶,我便来取你性命!”
唐逸一揖,一叩,敬受教。
活佛再说:“唐门一事,江湖自不会与你为难,但你成立唐门后,江湖各派不会放过你,你要好自为之。”
唐逸再受教。
活佛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出面见你?
唐逸想一想,说道:“不知。”
活佛说道:“我是取你性命的人,如果你做事不力,我便要取你性命,灭你唐家满门!”
唐逸凛然,敬受教,他一揖到地,对着十一位动也不动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