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青仍在哭泣,她看着闺楼外的树木,心道:爹没了,哥哥也没了,只剩下三姐妹,我怎么办?她欲哭无泪,只是呆呆看树。忽地那树影间浮出了莫奴生,他是一个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但他此时离唐青青又那么远,怎么会来安慰她?
她恨自己,爹与哥哥都不在了,她是大小姐,但她怎么也不能抑止住哭泣,她太软弱了。
唐思思来了,她跪在姐姐身旁,说道:“姐姐,爹被劫走了,生死未明。我和你,还有三妹,只有我们三个人了。”
唐青青的泪水更多,唐思思扶住了她,也垂泪道:“姐姐,唐门是一个大家,光是要吃饭的人就有千余人,还不算在外地的那些叔伯子侄,我们不能让唐门倒下。”
唐青青再哭:“那怎么办?”
唐思思说道:“我们得支撑着这个家,等着爹回来,等着哥哥回来。”
唐青青摇头说道:“有什么事儿,你去处理好了,我不行,我不行。”说罢再哭。
唐思思不哭了,她跪在姐姐面前,抚摸着她的头,心道:姐姐不愿意管事,妹妹怕事儿,我一个人能支撑起唐门的大业么?
她走到了前厅,看到了唐才,唐才低头,好一会儿才说道:“二小姐,他们要见你,要安慰你,劝慰你,你见他们不见?”
唐思思知道他们都是唐门的叔伯子侄,他们都是在成都府就近的家业的管事人,这一次来了,如果唐门的管事人不见他们,他们必生疑心。
唐思思笑一笑,说道:“才叔,你让他们都到议事厅去,我要见他们。”
议事厅里坐着十二位本家亲人,他们都看着唐思思。从前他们只是在家宴里见过这位二小姐,如今看她脸色苍白,神情颇有一点儿紧张,不由得心里叹气:看来唐门要衰颓下去了,只靠这个娇滴滴的小姐,怎么能理得清事儿?
待得坐定,唐思思说道:“有什么事儿,说吧。”
先是本家叔叔唐定很拿腔地咳了一下,说道:“思思,你看看,咱家全都乱了,按说唐家的事儿,总得有一个人主持。你爹不在,你看着选一个本家叔叔主事好了。”
唐思思看看他,再看看另两个本家叔叔,看他们都很得意地点头,原来他们是商量好了的,要在此时执掌唐门的大权。
唐思思一脸的可怜兮兮:“按定叔说的,要谁来主持大局呢?”
唐定一看她那样子,心里不由得称一声痛快,心道:到底是一个小小丫头,一句话便放了权势。他正色道:“当然是你肃叔或是清叔,不然就是我。我看唐门大事,都在这时发生,六哥被动走,连逸儿也没了,不然我们保着逸儿,也算是有唐门的一个正宗主子。如今说不得了,只有我们几个老的来主持大局。”
唐思思笑一笑,她看看唐肃,唐肃躲着她的眼光,她再看看唐清,唐清说道:“也是,六哥不在时,总得有人主持大局,不若就由定弟来主持大局好了。”
唐家的几位本家兄弟中,有人推举唐连、唐说,唐说性子鲁直,他大声道:“不行,怎么能让别人主事,我看由思思姐主事就是了。”
唐定十分鄙视他,喝道:“住口,你前日还去那赌坊赌钱,我看你再也不必理事了,你管的那门子事,着唐匝管!”
唐匝是肃叔的儿子,是一个有些傻气的十六岁的孩子,肃叔本来不想这么做,但看着定叔拍拍他的肩,便噤口了厅里一片沉寂。
唐家的门前事是大事,那个唐说虽说只有十五岁,但他精明能干,是唐六很看重的人。
唐门是一个大家,但这家里,总是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的。
凡是唐六爷那一辈,就是他们有名字,人们也只称他们的排行,唐六有几个哥哥,都是早夭,偏到了他这里,又只剩下一人,他的亲嫡子只有唐逸,另外的都是庶出,是娘姨生的,便排不得行,如唐定唐肃唐清,都是唐六的父亲娶下的娘姨生的儿子,自是不能与唐六相比。如是唐六在时,自轮不到他们说话,此时唐定能镇定自若,便是因为唐六不在,唐逸也没了。
唐定忽地站起来,说道:“六哥平时待我们,都是没话可说,我想,在六哥不在时,我们须得把事儿做好,也对得起六哥。六哥说不定不会回来了……”
忽地唐才插嘴道:“你怎么知道六爷不回来了?”
唐定平时就看不起唐才,唐六那么重视唐才,而唐才不过是他拣来的一个孩子。此时听得他插嘴,忽地怒道:“唐才,你有什么资格插嘴?你算什么,你只是六哥拣来的弃儿!”
唐才抿住了嘴,他不能再说话了。
唐定站起来,此时他也变得高大起来,他沉重地叹一口气,说道:“肃弟,你说,怎么办?”
唐肃此时也无法,只是不看思思,说道:“你说怎么办好了。”
唐定再看看唐清,问道:“清哥,你来主事,我们听你的。”
唐清一听,忙摇头,说道;“不行,不行!还是你主事好了,你一向有主意,你主事,我听你的。”
唐思思低着头,谁知道她想着什么?
忽地唐定说道:“那好了,只好我来勉为其难了,思思,你把六哥的记事簿子拿来,我要清一清产业。”
众人中,有的兴奋,有的惊讶,有的难过,有的不平。但无一人敢出头说话,他们都看着思思。
唐定再提高了一点儿声音:“思思,我叫你拿来帐簿,你没听见吗?”
唐思思抬起头来,此时的她竟满面是笑,她轻声说道:“各位就想走了吗?”
人都愣住,难道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唐思思坐下来,说道:“我有几句话,定叔,你说我该说不该说?”
唐定看着她,忽地心慌意乱,说道;“思思,有什么话,你一会儿对我说好了。”
唐思思摇摇头,说道:“定叔,你要我爹的帐簿,你要接管我爹的家业吗?”
唐定愣住了,说道:“六哥不在,我就……”
唐思思再问一句:“定叔,你说我爹不在了,他哪儿去了?”
唐定匆匆道:“我哪里知道,他是被强盗劫走了,说不定他……”
人皆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话意是说,说不定唐六已是死于强人之手。
唐思思笑一笑,说道:“我爹还没死,他与那兰家家主都被人劫走。定叔,你想做唐家主人,你猜,那三家的家人现在做什么?”
唐定嗫嘴道:“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唐思思笑笑,说道:“他们在想法儿,在想法儿救人。因为失去的是他们的主人,没了他们的主人,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得蒙受极大的损失。”
众人一惊,他们实在看轻了这位思思小姐。
唐思思说道:“再说呢,我爹不在了,他如去世了,我哥哥还活着,我哥哥是唐门的主人吧?他也不在了,还有我唐青青姐姐,有我唐思思,还有妹妹倩倩,怎么也轮不到你定叔来管家里的大事,人都说,家大业大,只守着一个圣贤的理儿,立嫡立长,天下不亡。定叔,你说圣贤说的在理不在理?”
唐定瞠目,只是看着唐思思。
唐思思说道:“再说了,我去看了那十五仓粮,除了烧的六仓外,还有九仓我都看过,我看出了一件事来,你们来看一看。”
唐思思放下了手,好白皙的手,手一伸直,再一移开,原来桌上放下了十几粒稻谷。
众人来看那十几粒稻谷,惊异它有什么特别,值得唐思思从那粮仓拿来?
细一看,原来那谷粒都是瘪的,只有几粒是成熟的,看来有五成也不值。
唐思思的脸色难看起来,她柔声说道:“定叔,如果我没记错,这购粮一事是定叔管的,是不是?”
唐定忽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大声叫道:“不对,我购的粮没有瘪子,你是污我!”
唐思思的脸黑下来,她一字一句说道:“如果我是在你说了一番话后去找的谷粒,你还可以说我是冤你。但我是在火烧后去粮仓的,你说,我怎么是冤你?”
唐定忽地落泪了:“我去了巴蜀多少地方,一处处看那成熟的稻谷,我看过的,不会有这么多的瘪子,你是拣出来的,一粒粒拣出来的!”
唐思思摇一摇头,说道:“我准备尽快地把它卖了,不管把它卖与谁。你看看这几粒谷,便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定叔刚才把唐说训了,说他管事不力,可是定叔,你这么做事,管事是不是很有力呢?唐说管事不力,至多出一点儿小漏子,可定叔你一出毛病,准有几万两银子不见了。而且这粮是卖与几个不那么好相与的人家的,如果他们生气,说不定会来砍我们的头,灭我们唐门”
众人都看着那谷粒,有人摇头,原先那些对唐定很有信心的人再也不信他了,他们此时全都一心推重唐思思,看着她,等她拿主意。
唐思思忽地不说了,只是盯着唐定。
唐定再也忍不住,叫道:“清哥、肃弟,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唐思思冷冷的目光盯在唐肃与唐清的身上,看得他两个十二分的不自在。
唐清与唐肃都不言语,唐思思忽地说道:“唐说,你去替定叔,管那粮仓出粜的大事。”
唐说没料到会得此重任,他嗫嘴道:“我……我能行吗?”
唐思思笑笑,说道:“你看准一点儿,把那瘪子粮谷筛一筛,这件事你能做吧?”
唐说雀跃,叫道:“我能办,我能办。”
众人有的跟着笑了,笑他失态。
唐思思说道:“定叔,我有一件事托你去办。”
唐定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唐思思,这眼里有恨毒。他太恨唐思思了,在众人面前塌他的台子,让他以后如何在小辈面前立足?他心思思派与他的事也不会是什么大事,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何必应?他一口回绝道:“我做不了,我不能做,你再派别人吧。”
唐思思一脸的愕然;“定叔,你真的不愿意?我想请你做唐家的总管,替代才叔的位置,你不愿意?你不愿意就算了吧。”
唐定身子一震,他不信,唐思思不是在耍他吧?
唐思思说道:“爹不在了,哥哥也不在,姐姐不愿理俗事,妹妹自去顾她自己了,我一个人忙这些大事,也实在没本事。
众叔叔中,只有定叔是替爹管事最多的,我想请定叔替一下才叔,待得爹回来,再看他安排。定叔,你不肯帮我?”
她的话说得很柔和,像是一个撒娇的孩子。
唐定喘不过气来,他看着思思,她哪里是一个小孩子,她有本事,真个很有本事。他们从前把她看轻了,那是他们的眼睛瞎了。
唐定说道:“思思,照你说的办吧。”
众人都笑了,他们都是唐家的人,他们愿意唐门兴旺。
思思再说道:“至于门前事,真的着唐匝管。”肃叔忽地泪流,他说道:“思思,你婶子说要匝儿管事,唠叨得我头疼,可我知道,他管不了事儿,你别替他操心了。”
唐思思正色道:“定叔说得对,他总不管事,你怎么会知道他行不行?我看让他管。你怕他出错,家里再出一个闲人来,帮帮他好了。”
肃叔忽地脸一亮,唐思思笑看他:“肃叔,你可是有一个乖儿子的,你瞒不了我。”
肃叔笑了,他有一个很值得骄傲的儿子,可他只有十三岁。
唐思思说道:“肃叔,让他帮忙,你就派他哥俩个去好了。”
人皆有了笑声,他们不料得唐思思,能把唐门的人心再拢起来,让唐门再成为一体。
唐思思忽地说道:“爹不在,哥哥也不在,只有我来主持大局,我要唐才跟我,时时提醒我,各位叔叔兄弟,要保证你管的那一摊子不出事才行。唐门多难,再不可出事。”
众人应声,人人兴高采烈地走出去了。
唐才送人出去,再回来时,他看到唐思思正抓着那十几粒稻谷出神,他说道:“二小姐,定叔有心图唐门,你为什么不赶他走?”
唐思思说道;“天下多事,我不愿意看乱。”
唐才惊叹一声,不再说话。
唐思思忽地噗哧一笑,对唐才说道:“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唐才想一想,不知道这位鬼怪精灵的二小姐在想什么,他摇头。
唐思思悄声告诉他,把一个唐才弄得张大了嘴,好半天也合不拢:“我告诉你吧,我去粮仓,真的是拣了好一会儿,才拣到了这么十几粒瘪谷的,我想难为定权的,料不到派上了用场。”
她笑着,此时的唐思思,哪里像一个镇定自若的当家人,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呢。
从唐思思那里走出来,有一个人没有回家,他走得很慢,看看众人都走了,有的坐轿子回家了,有的骑马赶回巴蜀,去忙唐思思的布置。他看众人都走光了,方才慢慢腾腾扯出一匹马来,飞身上马,直策马而去。
他驱马而去时,唐才在屋子里聚精会神地看他,看得很仔细,看他紧马鞍,系肚带,显是要赶一长路。唐才紧盯着他的手,在猜:他是谁呢?他想去找谁?
那个人左手先扶一下马鞍,一飞身上马的时候,他的左手在鞍上急速地三下,方才上马。
此时唐思思还在睡梦里,她对她自己的本事很满意,她在睡觉时梦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身白衣,神情淡淡,他的样子既像耶律重恩,又像是卓书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