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中也有洞房,洞房中也有洞房之夜。
静谧的洞房之夜,再也没了闲人的吵扰。静谧就使人心中那一点点快活都变成了噗噗的心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犬吠,犬吠声使女儿楼更幽更深,让女儿楼有了静静的梦。
女儿梦中有什么,有没有情意缠绵,有没有爱心缱绻?
女儿梦中,是不是幽怨更深,还是情思隽永?
女儿楼中,也有女儿做新娘。
黑无常也觉荒唐,他觉得这事儿实在荒唐。你做了新郎,成了一对璧人,却不知道你的新娘是谁,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你说这事儿荒唐不荒唐?
恍惚如梦。
灯下看璧人,确实是越看越美。
却不知她是谁,是不是认得。
黑无常也见过不少女人,但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儿,他看着锦衣绣装的新人,一时也是心慌,不知该如何温存一番。他轻轻说道:“娘子,你是不是让我挑去头上面纱,让我知道你是谁才好?”
这女人竟慢慢自己用纤纤素手轻轻挑开面纱。
黑无常一惊一喜。
他惊的是,原来新人是故人,这女孩儿是那个见过面的夜荷。
喜的也是,原来新人是故人,这女孩儿正是他见过面的夜荷。
见过面,又一起喝过酒,就算很有交情了。在这一个人也不认得的女儿楼,有一个熟人,你怎么会不又惊又喜?
黑无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夜荷颤声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女儿楼中别的女孩儿?如果你不喜欢我,你可以向楼主去说,告诉她你想要谁,楼主多半会答应你……”
夜荷说这话时,声音颤抖,她心里是不是害怕黑无常嫌弃她?
黑无常心中满是温馨,如果不是大侠林渊追杀他们,他怎么会来到女儿楼,他不来到女儿楼,又怎么会想到娶妻?他有过女人,但从来没想过要娶妻生子,他是不是该感谢大侠林渊?
他柔声道:“夜荷,夜荷,如果你不嫌弃我,我就十分快活了,我又怎么会嫌弃你?”
男人也会温柔,他动作轻轻,把夜荷揽在怀中。
丑男人也会温柔。
白无常江思白坐着,看着眼前的女人。他那样子很呆,一点儿也不象个隹期良宵的璧人。他漠然瞠视着眼前的女人,不动声色。
夜很长,人又默然无语,便使夜更长。
女人在等,等白无常为她挑开盖头。
但白无常不动。
女人等得太久了,就只好自己轻轻揭开盖头,把它放在床上。
白无常冷冷地说道:“原来是你……”
这女人是芍药,是那个为他弹琴,让他流泪的芍药。
芍药笑笑:“你以为是谁?”
白无常心想: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看见了我的男人泪,就是她看见了我怕死,她知道我怕死……
芍药知他心思,便轻轻走近,抚着他的肩,悄声说道:“你与我既是夫妻,又有什么话不能讲,又有什么心思不能明言呢?”
白无常仍然不讲话,他的心像是冷漠似铁,他是不是被江湖的腥风血雨弄得没了性情,只知打打杀杀,全没有一丁点儿的温柔?
女儿思情,到了喜日佳期,却得不到男人的温存。
芍药心中暗暗哀叹:红颜命薄,我以为此生不再会有男人了,也就断了这痴念,谁知道偏偏又有了这么个丈夫,他做人如此冷漠,看来我此生真要受罪了。
红烛高烧,照着这默默静坐的两人。
三人之中,只有这笑无常曲思笑明白他娶的女人是谁。
洞房之夜,就比别人来得格外温柔。
两人相对,男人就轻轻把女人搂在怀中。
“你为什么要我?”
男人莞尔一笑:“我为什么不要你?在这个偌大的女儿楼,我只认得你,偏偏又得这么急,着着忙忙娶老婆,我不找你,又去找谁?”
“你要多认得点女儿楼的女孩儿就好了,她们中有许多又温柔又美貌又有本事,你为什么不找她们?如果你向楼主请求,她准会答应的。”
笑无常却嘻嘻而笑,不作一语。
他心中对自己很满意,他可不象老大、老二,糊胡涂涂就找了个老婆,入洞房之前,连自己的老婆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他一入洞房,就知道他娶的是那个人长得很端庄、很窈窕,又不苟言笑的兰花。
他没讲话,但眼里有话,眼里的话很多很多。
他明白,他喜欢这个女人。他喜欢女人的方式与别人不一样,别人也许会甜言蜜语,会信誓旦旦,会向女人大献殷勤,百般温柔,可他不会,他只会嘻嘻而笑。因为他是笑无常。
男人与女人总有在一起的那一个时刻。人们把这一个时刻叫做“合卺”。
这在男人与女人,都是一个极认真的时刻。
女儿楼,女儿楼,从此也就有了不是女儿的女人。
女儿楼外,远远有一堆篝火。
这儿,默默坐着一个人。
这人是大侠林渊。
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衫,独自凄冷地静坐。
远远从女儿楼里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琴声,琴声时断时续,时隐时现,似乎是女儿楼在大宴宾客。琴声一消,更显得这夜十分冷清。
整个世界离林渊都极为遥远。
他一向极为孤独,就是在江湖上匆匆行走了这许多年,他也没有交下几个朋友。他很少有朋友。山西宁氏红旗镖局局主宁致远是他的好朋友,但宁致远被三无常给杀死了,全家大大小小一十四口人被三无常给杀个干干净净,连一个孩子也没留下。长白山赶山人曲亮是一个豪爽汉子,喝起酒来谈笑风生,何等爽快,也被这夺命三无常给用毒害死。
宁老头子和曲亮一死,林渊活在这世界上就更孤单了。
他在等,在等夺命三无常走出来,他们决不会永远不走出女儿楼,一旦走出女儿楼,他们的末日也就来了。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
这时,暗暗的黑夜之中有人踢踢踏踏地走来了。
这人走得很慢,像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但等了一会儿,等这人走至眼前,却让林渊吓了一跳。原来这人并不是什么颟顸老人,她只是一个很俊很俊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却是奇怪,她慢慢吞吞走过来,看也不看林渊,自顾自地去坐在篝火旁,一见火堆支架上有一只刚刚烤好的山兔,也不讲话,抓来就吃。
她吃东西时那吃相极馋,脸上那神色很是郑重,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儿。她吃得很慢,一点点儿啃骨头,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一块块都放在面前。
她终于把这只小小的山兔都吃光了。
她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感慨食物的精美,又像是在喟叹这美味不再。
“你是谁家的小姑娘,为什么不回家,半夜三更的在这外面闲逛?”
她撇撇嘴:“你算是什么,是我爹呀还是我娘?你干嘛管这么宽?”
林渊一笑,也就不再讲话了。
他心想:这个女孩儿又调皮又任性,一定是哪一个武林世家的娇小姐,不然就是哪一个镖局局主的女儿,在家里养尊处优,娇横任性,偷偷从家中跑出来,在外面闲逛的。
女孩儿果然嘟嘴说道:“看来你是个好人……”
林渊心暗暗好笑,江湖之上,人人都说大侠林渊是个好人,这也没什么奇怪,但这话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家口中道出,却让他心中好笑。
女孩却不知林渊心中正在笑她,在一边嘟嘟哝哝说:“我奶奶说,江湖之中人心险恶,逢人只可说上半句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可是弄不明白了,见人只说半句话,那人家怎么会听得懂?……”
果然不错。
林渊见她那精灵模样,噗哧一笑,顿时心中很是轻松,孤寂之心轻快不少。
“你叫什么名字?”
“馨儿。”
“心儿……?心儿……人心难测啊,你怎知人心?”
“我可不叫那个心儿,那一个心难猜死了,你只知你心,我只知我心,别人的心,恐怕你一辈子也摸不着。我不叫那个心,我叫温馨的馨。
馨儿,温馨的馨儿,就是有一阵阵香气的女孩儿。你要不要闻一闻?你来闻一闻我是不是很香?”
她竟然把头伸了过来,让林渊去闻。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去闻人家女孩儿的头?但她既把头伸了过来,愣等他闻,他再做忸怩状,就显得不那么坦荡了,所以他也只好凑趣去闻,敷衍道:“香,香,果然是很香。”
夜色很深,夜露也很浓,静夜之中,人更思睡。
馨儿疲倦极了,她嘟嘟哝哝道:“你睡不睡?你要是不睡,我可要先睡了。如果实在困了,你就叫我一声。千万不能两个人都睡着了,我奶奶说,那可危险。……”
这个叫馨儿的女孩儿就睡着了。
林渊仍然是坐在火堆旁,他不能入睡,他看着这个女孩儿。
如今,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