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走入女儿楼去的是那个白无常江思白。
一边向里走,一边心中暗自心惊:这女儿楼回旋曲绕,幽径更深,他一步一步走向深处。他不知道这楼有多少栋,也不知道那一栋挨一栋的房间都是做什么的。但他明白,从前面看,几栋高楼把后面的房屋掩住了,人从外面看,自然无法知道女儿楼有这么多气派的小小楼群。楼群由一道道回廊连接,弯来绕去,不知所终。
女人把白无常引到一间房屋前,开了门,顺楼梯而下,直入地下一间幽雅的房屋里。
这屋里坐着一个女人。领白无常来的女人转身回头,关上门,走了出去。
这女人穿一身红衣服。
女人笑吟吟地看着白无常:“我叫芍药。”
白无常知道她叫芍药,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枝芍药。
女人轻轻启唇一笑,她脸色绯红,一身衣服又红,只有牙齿洁白。芍药笑着,伸出一只手来:“把那朵花儿给我。”
白无常把这一枝芍药递与她。芍药把这朵花儿很小心地插在瓶子里,然后转身请白无常坐。
江思白坐下了。
他找这女人做什么?
通常男人在冰天雪地里去找女人,就只为一件事。
他不为那件事而来。
他不擅赌,他也不雅好诗文,他又不会讨女人喜欢,还不很能喝酒。他找女人做什么?
他找到了一个绝色女人,这女人姿色极佳。
他能跟这女人讲什么?
“听说,女儿楼在江湖上的名气很大?”
女人一笑:“是么?”
她决不会不知道,但这一笑让男人没了怒气。
“有人告诉我,江湖人有了什么疑难都可以来找女儿楼?”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不错。”
白无常道:“我是白无常江思白。”
芍药道:“我知道。”
既然人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实话实说?
“我们三个人遇上了麻烦。”
“人人都可能遇上麻烦。”
“有人想杀我们……”
“谁?”
“大侠林渊。”
芍药停了一会儿,她垂下了眉。她的睫毛很长,长得要掩住她绯红的面颊。
她轻轻说道:“没有办法。”
白无常一笑。她当然没有办法。既然没有办法,就只好听之任之了。芍药说没有办法,江湖上的人都说没有办法,他又有什么指望?
江思白轻轻一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道没有办法?只是心存侥幸就是了。既然来到了这天下闻名的女儿楼,为什么不好好快活一下?”
他提起精神,但依然神色漠然。
芍药看着他,有些怜悯。她那神色,象看一个濒于死亡的人。
大侠林渊如果要杀人,谁又能制止他?大侠林渊要杀谁,这人不死也快了。
白无常江思白要好好玩乐一回。
“芍药,芍药,你会做什么?”
芍药一笑:“你想做什么?”
“你为我抚琴,唱上一曲,好不好?”
芍药一笑答应。
就抚琴,就唱。
曲子是白无常江思白点的。这一曲正是南朝乐府《懊侬歌》:
“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
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
路途迢迢,余日更多于今日,让人如何不心焦?
江思白闭目凝神,听琴韵悠扬,知他自己虽去日无多,但从前的日子很是遥远,就心中一阵阵悲哀。
芍药款款轻语:“人生一世,难得心境平和,此时是冰雪严寒,人在这暖暖楼屋之中,有美酒煨炉,有玉人抚琴,客官为什么不快快活活的乐此一日呢?”
江思白一笑道:“何必要乐?我这半生乐事太多。要愁,你今日为我抚琴,要的是一个愁字才行。”
芍药道:“好。”就又抚一曲。
这是唐朝元稹的七言绝句《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
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
暗风吹雨入寒窗。”
这首诗从芍药的琴中奏来,凄风苦雨,冷雪严霜,都一齐从琴中泻出,让人生无限苦楚。
芍药停琴不奏了,白无常的眼里噙着泪水。
她静静地看着白无常江思白。
“你怕死了?”
江思白点点头。
他确实是怕死,因为他与大侠林渊一旦相遇,肯定会一死。任何得罪大侠林渊的人都不得不怕死。
芍药道:“据我所知,夺命三无常也不好得罪,他们的功夫在天下也是一流的。”
江思白神色黯然:“对这个林渊,什么人也没用。”
芍药知他心境,就缓缓弹琴,一点点儿抚奏,让琴音与他那忧郁心音相谐。
黑无常坐在了绣墩上。
他手里仍拿着这一朵夜荷。夜荷未开,花蕾隐隐可见,花瓣半张半合,就有一股清新香气,从这菡萏之中隐隐透出。
对面这个女人也象夜荷,她穿一件长裙,下摆是淡淡的粉红,上面却是纯洁的白色,又披了一条白丝生巾,就透着几分清爽。
夜荷在笑:“为什么不把这荷花给我?”
黑无常笑一笑,他那笑实在不如不笑:“我还想把玩,因为这荷很有清香味儿。”
夜荷正色道:“你还是把她还给我的好。”
黑无常见她变了脸,想索性涎脸不给她。但又一思忖:来女儿楼可不是为了寻衅,不是要来找一点儿乐子么,何必惹这个夜荷不高兴?
他就把夜荷递与女人。
女人笑盈盈一谢,把这夜荷插入花瓶里。
说也奇怪,花瓶中只有那一瓶水,夜荷插入瓶中,竟然有气泡从花瓶中咝咝作响。不一会儿,就见夜荷缓缓张开了,绽成了好一朵荷花!
黑无常很吃惊,一时竟忘了这仍是在大白天。
这花一入水即开,更透出几分诡异来。
夜荷对黑无常笑:“客官要做什么?你到女儿楼来,大概不是为了只呆呆地看这一枝荷吧?”
黑无常长吁了一口气:“不错。我来这里,是为了同女儿楼主一晤。”
黑无常居三鬼之首,自然当以这要事为先。他想晤女儿楼楼主,也是因为江湖上屡有传闻,说这女儿楼楼主神通极广,或许他可以求女儿楼楼主,从他那里讨一个万全之策,以应付大侠林渊。
夜荷笑道:“谁是楼主,我又怎么知道?也许就是夜荷,也许是山菊,还可能是牡丹。牡丹是百花之王,是不是?但我在女儿楼呆了一十六年,还从来不知道谁是女儿楼楼主。”
黑无常沉默了。他不知道女儿楼有这么复杂。
夜荷笑:“不过你只要说出了你的心愿,楼主她一定听得到。你为什么不好好玩一玩,放松放松你自己?”
黑无常一叹道:“为什么不?反正是非死不可,为什么不趁活着时好好乐一乐?”
夜荷凝视着他:“不知道你想玩什么?”
黑无常道:“喝酒。喝得烂醉,我想请姑娘陪我饮酒。”
夜荷点点头:“好。”
两个人默默地喝酒,身边已放了六只酒坛子。
黑无常是千杯不醉,天生的酒量。可这个夜荷把酒喝到哪里去了?她为什么一杯一杯地喝,也没一点儿醉意?她只是盯着黑无常,双眼发亮。
黑无常道:“喝这闷酒,人便容易醉,为什么不来豁拳?”
夜荷斜着醉眼看他:“豁什么拳?”
黑无常道:“江湖上的兵器拳,你会是不会?”
夜荷点点头,她当然会。
就划拳,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同一个醉醺醺的女人划拳。
“一柄剑哪,走四方,
两把刀,是鸳鸯。
三节棍,能克敌,
四尺木棒兵器王。
五尺长矛六尺鞭,
七寸匕首是鱼肠。
八把飞矢是暗器,
九子连锁勾连枪。”
………
先数一遍这兵器诀,然后就豁拳了,两人呼五吆六,倒也痛快。
笑无常曲思笑仍是笑眯眯的,他这个人大概死时也还是笑。
他面前坐了一个女人,这也是一个兰花,她长得比刚才那个有奇异武功、有七成大力金刚指力的兰花还要秀颀。
“我是兰花。”她不笑,眼睛很清亮,看着他。
“不知道有几个兰花?”
“谁知道?我只知道我是兰花。”
这女孩很窈窕,长得很端庄,且又不苟言笑。
“你为什么不笑?”
兰花道:“我为什么要笑?客官总是在笑,大概是有什么喜事。我总也不笑,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喜事。”
笑无常当然要笑,笑无常不笑还叫什么笑无常?
兰花道:“你想做什么?我可以陪你。”
笑无常道:“你会不会赌?”
兰花当然会赌。
“赌什么?”
笑无常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来,这是一沓子银票。
笑无常一叹:“人如没了命在,银票又有什么用?”
笑无常想与兰花赌银子。
兰花道:“我没有银子。”
笑无常道:“何必认真?分你些好了。”
就有人接言道:“我有银子,我来和你赌,好不好?”
叭地打开了窗子,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
这人浑身白色衣衫,他的衣衫却怪,薄而亮,却不象平常的衣服。
一见这人进来,笑无常的脸色一变,变成死一样的苍白。
这人是大侠林渊。
笑无常盯住林渊,他知道三无常今日没命了。但他毕竟是江湖好手,宁死也不会向林渊跪下,他看着林渊,说道:“林大侠,你想怎么样?就说好了。”
林渊一笑:“久闻女儿楼有趣,今日来了,自然要好好玩玩,早听说夺命三无常中的笑无常曲思笑是赌中好手,今日一会,机会怎能错过?”
笑无常声音嘶哑:“林大侠是真的要赌,还是想消遣我?”
林渊道:“你不相信我?”
谁敢不相信林渊?
笑无常冷冷道:“既然林大侠有此雅兴,我一定奉陪。不知林大侠想赌什么?”
林渊轻轻一叹道:“自然是赌命。”
林渊道:“我如果输了,命归你。你如果输了,我要杀死你!”
笑无常嘶声而笑:“好,好,笑无常有一条命,能送与林大侠,这一生也不枉了。”
就赌,由笑无常随便赌法,林渊奉陪。
笑无常刚才也想赌,但那赌与这赌不一样了,如今是赌命,刚才是消遣。银票再多,也是身外之物,人命却只有一条。
笑无常决定用骰子,好赌的人大都喜欢用骰子。
他抓起了骰子,刚刚要掷,忽听有人喊道:“且慢!”
走进来了两个人,是黑无常常思黑与白无常江思白。
黑无常冷冷一笑:“多谢林大侠想着我们三兄弟,林大侠既然来了,三无常自当奉陪。林大侠要赌,咱兄弟三人陪林大侠好了。”
三人站成鼎足之势,都静静地看着林渊。如果林渊一动手,三人就决心拚死一战。他们同林渊动手,当然不会取胜,但他们也决不会怯战,束手就擒。
林渊道:“山西宁氏一十四口被杀,是不是你们干的?”
黑无常冷哼一声:“不错”。
林渊道:“长白山赶山人曲亮是不是你们杀的?”
白无常漠然道:“林大侠这回算找对人了。”
林渊朗声大笑:“好,果然爽快。既然三无常认账,就不怕欠账不还了。”
他抓起骰子,道声:“我先掷,好不好?”
就有人应声:“林大侠,林大侠,你就是江湖上的第一高手,到了女儿楼,也不该无视女儿楼的规矩。”
说这话的是兰花,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兰花。
林渊是大侠,但他犯了个错误,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不该在女儿楼与人争竞,与人动手。
女儿楼有女儿楼的规矩,只要你进了女儿楼,就得依女儿楼的规矩行事,否则女儿楼必然会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