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道上。井人、湖人待机而击。
太阳艳丽,树林肃杀,飞鸟在鸣啭,马儿不知情急,施施然将车拖下路边,去嚼那几株枯草。
赶车人慢慢撕去面上人皮面具,是那个有一脸苍白面色的海大少。
仍然是那个海大少,只不过没了那调侃世事的笑,多了一点清癯与疲惫。
井人、湖人逼近前来。大双儿凑上去,准备以死相拼。
海大少摇摇头:“没用。”
她明白他的意思。既是阴女孟簇要杀他们,杀了井人、湖人又有什么用?徒增血腥,于事无补。
大双儿知他心意,就停手敛眉,不动了。
井人说:“咱们只好杀了你。”
湖人也说:“杀了你,咱们才能活命。”
两人飞纵而上,痛下杀手。
井人的手停在海大少头侧,手下是外关、头雄、承泣、太阳、大迎五大穴。湖人的尺生生停在海大少的后背,尺下是天窗、肩中俞、曲垣、秉风四大穴。
海大少不能动,一动则致命。他根本未动,他也不想动。
井人说:“你只好跟我们回去。”
湖人说:“你回去,她或许可能饶你。”
海大少笑:“我为什么要回去?”
他看了一眼大双儿,大双儿双眸含情,也只注视着他。他心里很平静。现在,湖人、井人可以马上杀死他。但他活过了,大双儿和他在一起,这就够了。
他闭上了眼晴。听到了井人的手扬起,风声随着嘶嘶而鸣,像毒蛇吐信。他听见了湖人的尺子也在扬起,像利刃破空。
他听见了大双儿的一声惊叫。他睁开眼,看见了湖人、井人都倒下了,都倒在血泊里。
井人的肩头受伤,湖人的左肩打折。
井人的手抓在了湖人的肩上,把湖人的肩扭折。湖人的尺打在井人肩头,血流如注。
井人、湖人慢慢站起来。他们望着海大少:“咱们敌不过你。可闲人、淡人会追杀你们。”
湖人笑,咬着牙:“咱们被你打伤,只好回去了。”
井人低着头:“咱们被你打昏,不知道你朝哪里跑了。”
说完话,二人转身,一前一后走入树林。
仍然是太阳、树林,一边嚼咬草叶的马,一辆带厢帘的车。
还有两个站在道中间的人。好半天,人还没动。
他扬起头,声音也哽咽:“咱们走。”她点点头。
他们还得逃命,他们还得奔关东去。他们想去看看泉庄,看看泉庄的恶人石,恶人石下是不是可以又涌出那滚热的美人泉?
秋阳如火。马车飞快,人汗如流水,马汗似溅珠。
海大少驱车驾马,大双儿心急如焚,他们盼着回到关东,似乎亡命不是目的,似乎人到了关东,便可以松一口气,不再有危机了。
路边有间酒店。店面很小,也算茶馆,喝酒吃茶全凭客人乐意。店主人是个老人,老态龙钟,举止蹒跚。客人买酒可以把钱掷在柜台上,自家去斟酒。客人如要买茶,可随手丢上一文钱,任客人喝够。下酒小菜也不外是咸干菜,卤烧鸡、熏野兔什么的。
小店里有五、七个人在吃东西。当然都是赶路人在匆匆打尖。
马车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公子,风尘仆仆。又从车上下来一个绝世美人。那女人一进小店,小店顿时明亮了许多。连那蹒跚老人也抬头望了望她,身子不由地挺了挺。
海大少把椅子掸干净,让大双儿坐下。他一双明眸不瞧别人,只是注视着大双儿。
大双儿很快活,脸儿绯红。她慢慢地坐下。
海大少要了兔肝、鸡肉、酒、米饭。他们想吃饱了赶路。大双儿慢慢咬着兔肝。海大少心不在焉地喝酒。他们很少讲话。话都在没人处讲了,在人前就话很少。
海大少抬头看了看这六、七个匆匆行路客,没什么异常。
这边三四个人边喝酒边讲一点家长里短的闲事轶闻。一边讲一边哈哈笑。市井之人其乐也融融,没多少事儿可想就活得畅快。那边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对面喝茶,男人把手放在那女人手上,像是要叮嘱她一些喁喁情话。
所有人的情话都被看成极重要的倾吐,都但愿这倾吐被心上人重视。
那男人和女人看上去已不是少女少男。
海大少叹了一口气,他继续喝酒。酒很辣,已经可以品尝到关东的烧刀子那辣味儿了。
海大少很疲倦,这两日马不停蹄,疲于奔命。他很睏,想睡。
突然,他像一只被猎人常年追逐的狼,突然觉得心跳和不安。这店里有哪儿不大对味儿。他抬起了头,用力地嗅了嗅。他的脸色变了。他想对大双儿讲点什么,一转念,又不说话了。
他慢慢走到那一男一女桌前。离那男人只不过有五尺远。那男人对他不予理会,仍在对那女人喁喁诉情。
海大少说了一句:“你们果然来了。”
那男人和女人都一愣,回过头来,看海大少。
他们慢慢站起来。男人问:“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
海大少说:“到外边吧,别扰了别人。”
店里的人很惊奇,这一男一女竟慢慢跟着他,走出小店。
大双儿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她也慢慢走出店去。
更令店里人惊奇的是,四个人都不讲话,坐上了车,那年轻公子驾车就走。
车停在山坳坡边。四个人下了车。这里只有山,只有树。
那男人摘下了斗笠,斗笠被扔到了树上。这是闲人。女人也拿下了易容面具。这当然是淡人。
海大少默默地看着他们。
闲人很镇定,凝视着他的对手。说:“你们甭用对付湖人那法儿来对付我。我一击必杀。你那法儿,不是男人所为。”
海大少笑:“我不是男人。”
闲人声音坚定:“不,你现在是男人。”
海大少点头,带着大双儿走,他就是一个男人。
闲人说:“你可以尽力一搏,死亦无憾。”
海大少突然笑了:“你从来没真正服过我的,今天为什么这么郑重?”
闲人说:“我刚刚才认定你是男人,别叫我失望。”说着,解下佩剑,他一点一点解佩剑上的丝绦。上一次大战前,他的剑用油布包裹,决战时,每一撕油布声吱吱怪叫,扰人心神。如今,他不用油布包裹了,他用一些千缠万绕的丝绦。
海大少看着他:“你又悟通了,可喜可贺。”
闲人点点头,仍不慌不忙地解开丝绦。丝绦落地,现出一柄无鞘之剑。他说:“这是我的兵刃,它从没叫我失望过。”
他随手一抛,剑柄在前,朝海大少飞来。海大少接剑在手,镇定地看着他。
他回手向淡人要剑。
海大少看着闲人:“你曾说我一定会用剑,你说我用剑时不是面对萧啸,就是面对钱不多……”他意兴萧瑟,望定闲人,似无一点精神。
闲人叹气:“我不是神仙,没想到你会持剑,用我的剑,面对我……”
人生遭际,难在预测,不知生死祸福,像冥冥之中真有上苍,安排人们,让人受之愚弄,劳碌奔波,生死相搏。
海大少哑然而笑,学剑歌吟,想做一代狂人,不意持剑,竟面对闲人,取生死之搏。
闲人引剑不发,敬行一式“童子礼佛”。
海大少知这是礼数,是闲人敬他曾为主人。他虚虚击出一式,这一式当然也不算数。他不肯占闲人一点便宜。
闲人剑尖一抖,剑就似乎生了灵气,有无限杀气裹成团,缠成雾,一滚一滚罩向海大少。
海大少吃了一惊,闲人的杀气他从未遇到过。即或是大侠萧啸也有所不及。
海大少沉凝不发。杀气一点点袭了来。
闲人似乎仍不想动。他很高傲,身子不动,只让剑芒在阳光下烁烁而闪,像银蛇欲跃,让海大少如惊弓之鸟,惧听弦响。他定定地望着海大少,脸上没一丝表情。
海大少几乎要被那杀气冲倒。他觉得胸口发闷,喉咙很甜。他知道不能张口,一张口便会喷一口血,便没了那守势,一眨眼之间,就会被闲人一举击杀。他必须咬牙挺住。
海大少脑中忽然一闪。他想起了孟簇。她为什么对他又爱又怜,又恨又忌?她眼里闪着挚情的光,有时像一个纯情少女,那么呢呢喃喃地跟他讲情话,讲得他几乎处于痴迷。有时把他当成一只狗,呼来唤去。当他作为她的男人时,她那眼里是邪恶,是一种征服后的邪恶。她为什么这样?
他想不明白这些。
闲人站在对面,那一双眼睛中满是杀意。一阵阵通人杀气也直冲他胸膈。
他知道他现在即使是无伤无病,也难经得住闲人这逼人杀气,何况他又身心交瘁,疲惫不堪?他突然向空中张口一吐。
他看见空中炸开了一束鲜艳的花,花中,闲人、淡人,还有树林、山都变得极美极美,都变得虚虚幻幻……
他知道他倒下了,他被闲人的逼人剑气杀死了。
虽然他还握着闲人那一口杀人无数的无鞘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