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马车从孔方庄缓缓走出。
跟随马车行走的人脚步都是沉重的,手里都握有火把,火把光时隐时现。
人人的脸色都是沉重的,寂无声息地走着。
他们是海大少的人马。去时他们是三十人,由海大少带领。
回来时加上大双儿、闲人、淡人、井人、湖人与海大少,他们也只剩下了十四个人。其他的人都扔在了孔方庄。
孔方庄明天会把他们埋在围墙外。他们的屈辱,他们的仇恨也会被埋在孔方庄的围墙外么?
海大少中了毒,中的是孔方庄那“见钱眼不开”的毒。这毒中后忌动真气,而海大少却不得不动真气,否则他跌入柳毛毛那陷阱之中,更不知他现在是否还会有命。他现在有些昏迷。
本来,车走出了孔方庄,就没什么危险了,按常理孔方庄对出庄后的人不再百般算计,驱赶追杀。但败军之将,其心易惊,每行一步忧一份心思,每走一程担一些忧愁罢了。
车马走到一丛树林里。闲人一声令下,大家停下了。
三辆车围成了“品”字形,海大少被放在篝火边。
七个大汉和湖人、井人都去警戒。
闲人、淡人、大双儿都来看顾海大少。
海大少的情形不妙。
淡人注视海大少。她想,她该把海大少拐走,拐入这森林的密树之中去,尽心尽力地呵护他,让他能养好伤。她看着海大少脸色苍白,嘴唇乌紫,如见心肝宝贝病危,有一阵阵母亲的悲恸。这悲恸让她迷迷忽忽、肝肠寸断,如能救活他,虽死不惜。
大双儿照料着他。她比淡人更专注。
她不知道淡人的身后有闲人那一双眼睛,就让淡人变得不那么自在了。她知道她又和他在一起了。想起来清川堡那一次逃难,她与海大少秘室相偎依,那日子恍如昨日。那一次海大少也受了伤,但不像今天这样危急。她想,这一回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把他放在地上,让他倚着车垫,靠得舒服一点,又看着闲人问:“他怎么样?”
闲人的眼中无忧无喜:“他只能活到明天中午,到正午时分。”
大双儿心一紧。
大双儿双手抵着海大少的肩,为他运功驱毒。
闲人的话很冷:“这没用。”他抬头看树林,树林深处黑魆魆:“这是孔方庄的毒,名叫‘见钱眼不开’,中毒后一动真气,毒发更快,至次日正午时,人就毙命。在孔方庄内,这解毒药也只有百两与庄主钱不多手里才有。”
大双儿抬头,凝神望着,在不远处,黑魆魆蹲伏着的野兽一样的孔方庄在望。她怎么办?
孔方庄的大门仍是开着的。门口仍有几个懒人闲汉在坐着。
这一次很怪的是,这些人没有一个在赌钱,他们只是坐着,在看,看守着尸体,看着墙里墙外那闪闪烁烁的磷火。
他们把尸体摆得很整齐。一共两排,靠门口一排的,是海大少的人。靠庄里一排的,是孔方庄的人。
死人在这里受到了同样的待遇,脸都是干净的,尸首都很完整。孔方庄死的人比海大少的人更多,其中还有一具女尸。
孔方庄的懒汉闲人们不赌了。他们在守漫漫长夜,与这些生前做生死搏斗的人做最后一次长夜厮守。孔方庄对死人比对活人更尊重。
大双儿飘到了孔方庄门前。她要轻轻松松地向庄里去,她想从这些冥思凝想的懒汉闲人们的眼前混进去。
她正向庄里飘。一个声音很冷,喊她:“站住!”
她倏忽立定。懒汉们看着她。
“你是一两姑娘?”
他们之中有人今天见到了大双儿。
大双儿笑着点头。
“谁说你是一两姑娘?”
懒汉们的目光突然不懒了,一齐盯着她。大双儿心跳得厉害。
她突然手疾如飞,掷过去一件物什。
懒汉身子一起斜斜地赶去,来一个“飞车提辕”式,拿住了这物什。这是个小小的金元宝,元宝上还有一根细细的丝绦,是红丝绳系的。
懒汉笑了:“真是一两姑娘。”
大双儿咯咯一笑,人去如奔,抛下一句:“那个送你了。”
懒汉笑:“谁不知姑娘这一手?元宝送谁谁倒霉,在下不敢领这份情意!”随手掷去。
大双儿疾奔不停,手儿斜斜一拢,元宝便收下,她咯咯笑着,人转瞬不见了。
湖心岛上仍然是隐隐约约的楼台亭榭、山石树丛,红灯绿灯缀嵌其间,让人生怖。
白日的厮杀使湖心岛更添肃杀之气。血光剑影未散,还有人敢踏上湖心岛么?但她必须去,为了海大少,她必须去湖心岛。
她凝目远眺,湖心岛像一只蜷伏的怪兽。她如果踏上湖心岛,会不会被这怪兽一口吞噬?
她目光炯炯。
敲琴小筑。一个身影孤寂地立在亭中。一两悄悄而至,站在他身后。
两个人都不讲话,静静凝视湖水。
一两轻轻说:“你天天看湖水?”
柳不恭一叹:“湖水比人耐看。”
一两说:“我看不清。有时候看上一分,便有十分烦恼,看不下去了。”
柳不恭不回头:“恼由心生。你心里事儿多,便无法正视这湖水……”
一两想着他的话,说:“你知道如何解毒,我去求百两,他只是冷笑。钱不多又不在……”
柳不恭:“谁中了毒?”
一两:“海大少。”
柳不恭:“见钱眼不开?”
一两点头。
柳不恭:“你怎么会……去管顾海大少?”
一两咬住嘴唇:“是她,不是我……”
柳不恭:“大双儿?”
一两点点头。
柳不恭说:“救人难,杀人易。”
一两声音大了些:“难,才找你。”
柳不恭:“截血解毒是绝技。要让他运功驱毒,血带毒走,经血囊穴走血走毒,此时以匕首刺后背三焦、肝俞、气海三处大穴,刺入一分五。决不可少,少则无功;决不可多,多则丧命……”
一两转身缓缓走去。
柳不恭轻轻说了句:“救人难,比杀人难许多。”
一两走了,身子一飘,飞出了敲琴小筑。
大双儿决心过湖上岛,她把一根枯枝扔入湖中。
这时,一个人飘到了她面前。
是小双儿。
她星眸含怨:“你又来做什么?”
大双儿不讲话。
小双儿:“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双儿:“说什么?”
小双儿:“真的没什么可说?”
大双儿:“给我解药!”
小双儿叹气:“果然为了解药。”
大双儿话语悠悠:“不为解药,夜半入庄,为什么?”
小双儿低下了头:“我以为你会来看我。”
湖光水色,映在两人脸上,都知道对方是自己,自己是对方,都知道人生十载,转瞬而去,想有千言万语,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得。
大双儿说:“他中毒了,几乎不治,你该有解药……”
小双儿:“我没有。”
大双儿眼晴瞪圆了,她疑惑地盯着小双儿。
小双儿:“我真的没有。百两有,他不会给我。钱不多有,这时他又不在庄内。
大双儿流下了泪。
小双儿看着她流泪,说:“我问过柳不恭,他是神医,萧啸大侠闯庄中毒,他给萧啸刺穴解毒。我学会了那法儿……”
大双儿的眼睛亮了。
天已经亮了。海大少醒过来了。他只觉得浑身无力,他只想这么好好地躺着,睡一觉。
他看见了大双儿。他知道自己中了毒,很不妙。他让闲人、淡人与其他人都走开,他要和大双儿说几句话。
海大少望着大双儿笑:“那天,我真恨不得死。”他又想起了那天在活人冢里,让大双儿见到了他屈膝承欢于孟簇面前。
大双儿语声淡漠:“那事,我早忘了。”
海大少:“我是她养大的。像她的一只鸡、一条狗。”
大双儿:“我也是你养大的,像你的一只鸡,一条狗。
海大少咳嗽起来,很伤心地看大双儿:“你知道,我没那样想。我喜欢你,又不敢喜欢。你知道,我和钱不多杀死了你的父母……”
大双儿身子一抖:“你没杀,是钱不多杀的。”
海大少:“我也在场。”
大双儿流泪了。
“所以我不敢说,我喜欢你。”
他怕。他怕大双儿记住那泉庄血腥。他怕,他怕阴女孟簇因他真情流露而迫害大双儿。他怕,怕大双儿见到了他在阴女孟簇面前那卑琐下贱模样,就瞧不起他。所以,他不敢说真话。但现在他要死了,他敢说真话了。
突然他眼前一亮。就又有了一个大双儿。
这不是大双儿,是小双儿。
他闭上了眼睛:“你也来了?”
小双儿叹气:“善恶迟早会报,是不是?”
海大少沉声道:“是该报,我该死在你手里。”
小双儿恨恨地:“你杀了我的父母,对不对?”
海大少点点头。
小双儿:“那我也只好杀了你!”
她疾转如飞,来到海大少身后,匕首飞起,几下起落,顿时血溅人呼。海大少昏厥过去了。
闲人与淡人飞身赶到。
闲人静立如山,人阴沉得可怕。
“你杀死了他?”
小双儿笑:“差不多。”
“你为什么杀人?”
淡人不等小双儿回话,就一剑纵飞,击向小双儿。
大双儿忙出手拦住淡人。
淡人星眸含泪:“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看剑!”
大双儿忙招架住她。
闲人看定小双儿,冷哼了一声:“你没命了。”
小双儿仍含笑看他。
闲人欲一击而杀。
小双儿不动,在等。
海大少这时缓缓坐起,他脸色苍白,因多失血,目光寻找小双儿,见到了她,就笑,哑声说:“谢谢你,救了我。”
闲人、淡人都愣了。
血,仍从海大少背上流,但已不是乌血了。
海大少坐得笔直,篝火在闪,让他那脸面上更无表情。
小双儿与大双儿在林边伫立。
小双儿说:“我走了。”。
大双儿不语。
小双儿也知脚步难迈,心正依依。
两人相对,泪水在眼边转。
小双儿疾转身子,向林子外射去,人眨眼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