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不多仍恹恹欲睡,他坐在石椅上,不讲话,不咳嗽。车轴汉子、小瘦子、小孩都在等待。
万钱沉不住气了,他突然把腰伸直。让人惊讶的是,万钱如果伸直了腰,就再也不是那卑琐萎顿的奴才样儿了。
万钱看着钱不多,吼:“钱不多,钱不多,你要你万钱大爷怎么样个死法?”
钱不多睁眼看他,像看一个怪物。他从来没想到万钱能这么威风凛凛,也从来没想到万钱会开口闭口叫他钱不多。
怎么样个死法?人难道连死也要由别人定个法么?难道万钱做人奴才做一辈子还没做够?
钱不多连讲话也没力量,他只吐出两个字:“随便。”
万钱愣了,怎样随便?是让人家杀,还是自己杀死自己?
万钱手里有剑,这是闲人闯入密室刺杀钱不多时留下来的剑。
如果那时万钱不赶忙进洞,钱不多是不是还有命在?如果那时他与五铢合力一击,钱不多是否早就成为一具尸体?
万钱手握这柄剑,一叹。又顺手一掷,这剑插于石壁之上。剑尖入石六分,便抖颤嗡鸣而不坠。
万钱嘿嘿冷笑着。他慢慢脱下了那一件皮袄。
这皮袄很脏,但皮袄里外面都缀有许许多多的古钱,稀奇古怪的钱币。有珠贝、有羊皮纸,有铜币,有铁币,什么怪样子的都有。
古钱有多少?如果万钱穿上这件皮袄,你从任何方向砍他一刀,都会砍在古钱上,而不会砍入万钱的血肉中去。
万钱撕扯这些钱。
万钱曾十分自豪,他认定他在孔方庄的位置无可替代。他会山石阵,把孔方庄布成迷宫,这是一绝。但这绝招天下人不独他会。他最自豪的是他做为钱不多大总管经营天下财富那阔绰与才能。只有他才明白这皮袄的秘密,只有他才知道这些古钱向人诉说些什么。现在他才明白,这些古钱没那么重要。
万钱要怎样死?
车轴汉子盯着他,钱不多在等着他,柳毛毛、五铢在看着他。
万钱撕扯下来一枚古钱,他把这钱放在嘴里,居然用牙嚼,把铜钱嚼碎,吃到肚子里。他脸上很有些得意,目光很有些疯狂。
万钱双手撕扯,不停地吃。吃珠贝,吃羊皮纸,吃那些蚀锈斑驳的古钱。他越吃目光越是贪婪,越吃神色越是自得,竟然把身上那些钱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他最后大喘气,向车轴汉子伸出手去:“还我的那一枚‘开元通宝’!”
车轴汉子一迟疑,还是把钱放在了他手里。
万钱最后把这一枚“开元通宝”也吃到肚里去。吃完已是满头大汗,胃腑绞痛,形如刀割。
万钱咬牙,瞪着钱不多:“钱不多,钱不多,我把你这‘天下一富’吃……吃了……”说完,嚼舌自尽了。
他的尸体倒在一边,脸上带笑,那是自嘲与自慰的冷笑。
五铢叹了口气。他看定那个瘦子:“我也可以选择?”
瘦子点点头。
五铢说:“我知道一阳指、蛇心钩是摧心掌与霸王拳的克星。”
瘦子傲然地点点头。
五铢又说:“但我没见过,没见过就不甘心,对不对?” 。
没等那瘦子答应,五铢就如飞纵起,直击瘦子。
瘦子身子一飘,躲过这一击。他轻声一叹:“没用。”他食指轻轻一点,五铢的一条手臂便耷落下来。
五铢二话不讲,左手成拳,横拢一扫。这是霸王拳的一记杀招,叫“五丁开山”。
瘦子左手虚划,右手四指撮成蛇行,向五铢的拳、颈、肩、肘一伸。
五铢只好回手,不然这一条胳膊又废了。
五铢垂下了手。叹了一口气。
其实用不着试,但人总是不死心的。
他顺手从石壁上拔起万钱所掷利剑,回手一剑,刎颈而死。
柳毛毛眼也没眨。她咯咯笑了,笑得变了声儿。
钱不多眼都没眨。
她轻声说:“其实你早想杀了我,对不对?”
她又自言自语:“可你只有一个泉庄女人,你就像只有一块天下最好的宝石,你不愿让人家说你没有,对不对?你憎厌我,连亲热时也是,对不对?你弄来泉庄那个毛孩子,就是因为你时时刻刻想杀我,对不对?”
钱不多的眉毛急急地耸动,但人仍静坐于石椅之上,不置一词。
柳毛毛:“其实,我该跟海大少去的。”
柳毛毛看定了钱不多:“我也可以自己选择死法?”
钱不多点点头。
柳毛毛笑了,凄艳地笑:“那好,我选你!”
她对那个车轴汉子说:“你和我亲热亲热,让他们都看着,然后在我最欢乐时,你把我杀死!”
钱不多不讲话。
那车轴汉子突然口吃起来:“这……这不行……”
瘦子突然吐一句:“女人要死时,你碰她,准倒霉。”
小孩也说了一句:“我娘说,别动漂亮女人,她宁可死,也叫你不得好死。”
柳毛毛声音很尖厉,像嘶叫:“钱不多,你说话算不算数?”
钱不多突然讲话了。他一讲话,别人就不说话了。他的话就是命令。他叹一口气:“系绳儿,你那根绳子难道只会拴钱?”
车轴汉子沉默了。他终于慢慢走向柳毛毛,那神色并不轻松。他抱住了柳毛毛,像抱一只刺猬。
柳毛毛看定他,软语侬艳地说:“你还没见过泉庄女人?很销魂的……”她用力搂住大汉,这车轴汉子被她搂得紧紧的。
突然,她双目散光,嘴角沁血。她喷一口鲜血在大汉脸上。她笑了:“钱不多……你瞧,你不能总是如愿……是不是,不能人人都听你……”
车轴大汉轻轻地把她的尸体放下。
钱不多看着,秘室中有了三具尸体。这都是他的人,万钱、五铢、柳毛毛。
他不再看了。他很疲惫,真像个岁暮待毙的老人。他坐在石椅上,像再也难站起来。
钱不多终于又站起来了。
他说了句话:“庄上现在怎么样了?”
他仿佛才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