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双儿把海大少领到了湖心岛。
很少有人能来到湖心岛,即或如大侠萧啸与三江女侠罗敷,也不得不负伤而逃。
海大少和他的人恍若梦中,脚踏着坚实的土地,心里仍不大托底。他们没法儿知道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是死?还是负伤不治,囚于孔方庄地牢之中?还是伤腿折臂,贻笑江湖?
海大少和十五个人在湖心岛滩边站定,他看着一两:“怎么不见钱庄主?”
一两嫣然一笑,笑眸含春:“钱不多呀,他?他病了……”
海大少不动声色:“钱不多病了,这倒是奇闻。那么怎么不见你们那位万钱万大总管呢?”
一两又笑:“他呀,他也病了。”
海大少沉吟着。
一两笑:“海大少下面该问她了。”
海大少愕然:“她是淮?”
一两笑,笑得不怀好意:“柳毛毛呀,海大少与她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交情啊?”
海大少脸也红了一红。
一两说:“海大少还想打听谁呢?”
海大少也愣了,钱不多不见,万钱不见,他还可以见到谁?
一两告诉他:“你现在可以见到孔方庄的总管百两。”
在湖边,从山石上,一步步踱下来的是百两。
百两冲海大少笑:“海大少怎么有时间来孔方庄做客?”
海大少睒睒眼:“不是做客,是想同钱不多谈谈。”
百两缓缓地说:“据我所知,还不到设‘天下一宴’的时候。”
海大少笑:“不是‘天下一宴’,是鸿门宴。”
百两低下了头:“我明白了。”
风从湖生,风由湖起,吹入山石,楼榭山石,若近若远,人如入画。
百两对海大少说: “如果钱庄主在,自然你找不上百两。如果万钱在,你也找不上我。现在你只好找我了。”
百两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为海大少抱屈。
海大少突然说:“我只好找你了。”
海大少站在百两对面。他不能小瞧这个胖子。
孔方庄有三个人他不能不重视,那就是万钱、千贯、百两。
千贯死了,死在泉庄与少庄主一战上。如果现在他再说孔方庄有三个人该重视,那他会说是百两、万钱,还有这个笑嘻嘻,却满肚子鬼心思的一两。
百两的胖脸突然绽开了颜,眼中闪出精光。
百两一纵而上,一尺直击海大少。
海大少猱身而进,虎吼一声,迎上百两。
两个人战成了一团。
百两的尺像一柄量布尺,长一尺五寸,握柄是钢精,柄尺是玄铁,一挥出去嗡嗡作响。百两在这柄尺上浸淫多年,有七十二步尺法,如今他正在使出他这柄尺的看家招数,后三十六尺尺法。这尺法很绝,名称也怪,叫“横尺量天”“回尺寸地”“推尺剖衣”“尺心寸意”……
百两的尺很少落败过,只在萧啸的“迎日虎啸”招数下才显过败绩。
海大少已同百两战了二十多招。能同海大少战十招而不败的人就可称为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了。
百两还能支持多久?
孔方庄仍然是孔方庄。
孔方庄的人们仍然在吃饭在量布,在喝酒,在闲聊。孔方庄的门口仍然有十数个闲人懒汉在赌钱。
天下最久的赌场就是孔方庄的门口,无论冬复,无论阴晴,屋内门口,灯下赤日,都照赌不误。
孔方庄门前来了一个姑娘。
她来到聚仙楼,问门口的一个伙计:“这就是孔方庄么?”
那伙计点头。他诧异,这不是孔方庄的小魔头一两么?她干嘛装出这痴痴迷迷的样子?
那伙计知道,见到一两这样的人,能少说一个字便少一份祸,因为任谁也不会知道一两这人什么时候咯咯笑,什么时候怒颜杀人。
谁知这姑娘嫣然一笑,向伙计深施一礼,就向孔方庄走去。
伙计愣了,以为太阳今天从西边升起来了。
这姑娘袅袅地进了孔方庄。她走进了庄,一直走过了那一群赌汉身边。
她正庆幸没人拦她,突然身后有人喊她:“姑娘,姑娘,一两姑娘!”
她回过头来。见一个瘦瘦的懒汉冲她笑:“姑娘好身手,‘神龙不见首尾’,刚刚还在湖边同海大少较量,这会儿就又出了一次庄了。”
她一愣,只笑笑,不讲话。
瘦懒汉忽然来了兴致:“上次让姑娘赢了银子,这一次来扳本,如何?”
那几个懒汉都吵着要她来。
她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她看见了那两枚骰子。这骰子比全天下的骰子都脏。
瘦懒汉看出了她的犹豫:“姑娘嫌脏?以前姑娘都不嫌的。”
她说:“不嫌,来吧。”
她掏出一块金子。
懒汉们笑了:“姑娘忘性大了,今儿白天不赌黄的,赌白的。”
她想一想,就又掏出一块银子。
赌了三回,她心不在焉。
瘦懒汉也觉得没劲,直嚷:“你痛快点儿,你痛快点儿!”
她突然扔下银子,走了。
懒汉们也不以为奇,任她入庄去。
她来到湖边,湖上没船。
她知道湖对面有人在厮杀争斗,可能海大少正在那儿拼命,也可能他已经出事了。她心卟卟跳。她一定要找到船。要去找海大少。
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怪念头,她念叨了一句:“松仁虾米,松仁鱼米……”
她笑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念叨这个。
海大少在第四十七招上击了百两一掌。
百两胖大的身子一飞而至石山上,他哇地狂喷了一口血。
百两的声音嘶哑:“我……不是你的对手。”
海大少凝神望他,海大少想乘机而上,把百两除掉。
除掉百两,就等于剪去了钱不多一个羽翼。
有人咯咯笑。
原来一两已经飘至海大少身边了。
海大少一笑:“姑娘有什么指教?”
一两仍笑,笑得很天真:“有一个人是真的病了,海大少要不要去看看她?”
海大少沉声说:“是谁?”
一两笑:“黄金屋中贮娇娃,海大少想必会知道此人。”
海大少凝神,想一想,说:“好。”
一两说:“那我带你去。但有一条,你可别从身后给我来那么几掌啊。你那鬼爪子,飘忽忽的,怪怕人的……”
一两带路,向山石中走去。海大少带人跟在一两身后。
他回头看一眼,山石之上,没了负伤的百两,只有山石宛然。
山石曲曲弯弯,人在石上走,石下走,石旁走,山石让人生怖、生憎、生嗔。
终于走到了一间屋前。这是名符其实的一间屋,门口上挂着一块无字金匾额。
这就是钱不多名闻天下的黄金屋?
海大少笑,认定像看见了蝈蝈笼子一样觉得可笑。
海大少又不笑了。这就是钱不多,多一分浪费多一分排场都不愿做的钱不多。
如果这个钱不多杀人,与人过招,他肯定只用那些最简便最直捷的方法,那就是杀人的有效方法。他决不会摆一个虚式,让你等待。
这样的人怕还怕不过来,你咋能笑话他?
一两对海大少笑:“这里就是。”
海大少看一看,没什么异样。
一两止步了,示意让海大少自己进去。
海大少凝定功力,全身功力业已发动,脚很沉稳,身子一弹一弹地向前走。
他走了四步,不动了。他扬起一掌,一推,门被掌力击中,应声而开。
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琴,一花瓶,一牖一屏而已。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香气袭人,颈白欺雪,那女人弱不胜风,她听见门响,轻轻地说了句:“是谁?阿米,是你吗?告诉你家姑娘,我好多了……”
她慢慢回头,她看见了海大少。她的眼神定住了。
海大少不说一句话。
她声如莺啼:“是你吗?海……”
海大少声音有些喑哑:“是我。”
她声音颤抖:“这不是梦?”
海大少很坚定:“这不是梦。”
她很激动,但身子虚弱。她看着海大少,泪水从两颊流下来。她让他想起了赴泉庄之前那一夕欢娱,他知道钱不多肯定会知道这些,而且钱不多也会因而想尽一切办法置他于死地。但他不怕,他从这个女人身上找到了他的激情,这是迥异于活人冢的那种能驾驭能让女人驯服的激情。
这让他更意识到他是个男人。
这个女人是柳毛毛。
屋子很小,柳毛毛弱不禁风,她颤抖如一张白纸。她让海大少搂住她,把身子都偎在海大少怀里。
海大少问:“钱不多病了?”
柳毛毛点头:“他被你的人打伤,正在秘室练功时打伤,如今病得很重。”
海大少诧异,他想起了闲人,他又想起了那把剑。
柳毛毛依偎着他,很放荡。
男人心里都有这秘密。他们情愿自己的女人很放荡,在他们寻求女人的时候就这么想。可一旦他们那激情过后,又对女人的放荡耿耿于怀,认定那放荡或许就是不贞的证明。
柳毛毛就是让海大少既爱又疑的女人。
她的睫毛上有泪,她吻海大少,说:“你喜欢我么?”
海大少点点头。
“你愿意和我一起快活一起死去么?”
海大少又点点头,心里很明白这一次点头算不得数。
柳毛毛一笑,嫣然一笑,那笑荡人魂魄。她长吁了一口气:“那就好了。”
她抱住海大少,抱得很紧很紧。
海大少觉得有点儿不妙。
他马上抽出右手,疾快如风地点柳毛毛的胸前大穴。
晚了,轧轧床响,这一张大床带着他与柳毛毛一起向深渊中坠落。
在外面的一两和海大少带的十五个人都听到了海大少的一声怒叱。
海大少的心一沉,人就向深渊中沉落。
海大少毕竟是海大少。当大床向深渊沉落时,他飞快地点了柳毛毛胸前的玄机、肩井穴。
然后他身子一拧,竟在令人无法臆想无处可凭据力气的地方一振而起,像一只大鹏。他身子在空中折了几折,人就飞回到了黄金屋。
黄金屋没了那温馨,下面成了一个大洞,黄金屋就变得诡谲而陌生。
叭叭门窗响,海大少的十五个人进来了。
海大少说了句:“快退!”人如疾风一般飞出门外。
一两仍瞅着海大少笑。
海大少狠毒地看着她:“我想宰了你!”
一两惊讶地叫起来:“哎哟,你这个人啦,咋这么薄情呢?人家这么好心叫你去见柳姑娘,这得冒多大的风险?你不感激我,反而恨我,有这个道理么?”
海大少沉着脸,走到一两身边。他缓缓举起手,想一掌击死一两。
一两仍笑:“我要是你,就决不这样妄动真气……”
海大少一惊。
一两还笑,笑得很爽快:“因为你已经中毒了,还不快坐下来救治你自己。这毒叫‘见钱眼不开’,萧啸大侠可领教过这毒的滋味了,你还是第一回呢。”
海大少就觉得浑身力气一泄,如同从脚底泄去。他就浑身发软了,他只好缓缓坐下。
十五个人如扇,围住海大少。他们每个人都神色肃穆,因为他们知道,海大少一中毒,他们十五个人的命就没了。但他们决心让海大少不遭毒手,直拼至最后一人。
床仍向地底坠落。直落到地心。
床落在一条甬道里,又突然横里一冲,直冲到一间秘室里。
秘室很大,台阶上有高高的石椅,青玉石的巨大石椅,石椅上坐着钱不多。他身后站着五铢、那个貌不惊人的五铢。
有着满是女人脂粉香气的床出现在这灯光闪烁的秘室里,显得很诡秘。
石室边,嗒然若丧的是万钱。
钱不多已经在这石椅上坐了五天五夜。
他连眼睛都不愿睁开,问:“海大少……来了么?”
柳毛毛的神色不安:“本来他已经上了床,见机不妙,人又鹤飞冲出,没落入陷阱……”
钱不多看着她。
柳毛毛的目光很坚定。
钱不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五铢突然讲话了:“庄主,我杀了她。”
钱不多不讲话。
五铢凑上去,向柳毛毛头上击去。
海大少的头上冒出氤氲之气。他在运功驱毒,才知道这毒的厉害。
“见钱眼不开”,顾名思义,人如中了这毒,性命肯定不保,财钱又焉能兼顾呢。
十五个人围住海大少,瞪着一两。
一两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这是很小的一锭,也只不过有一两。银子虽然小,但不马虎,用红丝绦系着,形状也打成了精巧的元宝样。
她在把玩着这只元宝。
她自顾自地念叨:“你说我这只元宝给谁好呢?你说……”话音未落,人如疾风,急射向海大少。
十五个人都持剑拿刀,十五件兵器都向一两致命处招呼。
一两疾飞而退,她叱笑:“这么不客气?”
她瞪着两个大汉。
大汉戟指一两:“你……你…”人扑通一声跌倒,额上血流。头上有一个洞,正汩汩冒血,而这个洞里,伸出一条红丝绦。整块银子、整块金子打入了大汉的头中。
一两笑,她打得不费力气,玩得很开心。
海大少突然呻吟。
一个人躬身:“海大少!”
海大少讲话很难:“你们回去,去活人冢,找她,替我报仇……”
大汉们死也不肯。
一两冷笑:“你以为有人能活着走出孔方庄?”她怪笑了两声,周围山石上就站起了无数人。
海大少和他的人被围困在山石阵中。
一两又拿出了两个小元宝。还是一金一银,都系着红丝绳。
一两笑:“你们喜欢金子,还是喜欢银子?”她叹了一口气:“在孔方庄里,金子银子说不准哪一样值钱……”说完,身子一飘,人又走近海大少一伙。
她身形忽动,人飞如鹰隼,身子在大汉们周围飞旋。
大汉们马上刀剑齐出。但刀剑都晚,人飞过后,才响起刀剑之声。
海大少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听到银元宝与金元宝的凌厉破空之声。
没人尖叫,没人仆倒。
海大少又慢慢睁开了眼。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两个一两。
不是两个一两,而是来了一个与一两长得一模一样的美人。
她穿一件翠绿衣衫,婷婷玉立,定定地看着一两。
她声音喑哑:“你……你是小双儿?”
一两既不首肯,也不摇头。
她看定这姑娘。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她……她就是大双儿?
她心咚咚跳,突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拿我的金元宝、银元宝?”
这姑娘仍笑,这笑比她更迷人,更羞怯:“你是小双儿。”
一两突然高声:“我不是小双儿,我叫一两,”她说得很狠毒:“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一两么?我就叫一两黄金一两白银的一两。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好么?……”
她住了口,因为她看见了大双儿两颊滚下了泪。
她再也讲不出话了,她仰头向天,为防止热泪滚落,她迟了半晌,才缓缓地说:“我……就是小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