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仙楼里很热闹。
这里有三个人是刚刚从孔方庄走出来的。这三个人是飞鹰方飞、贩本舍利小赌鬼、三支箭凌玉堂。
这三个人十年前在江湖上走动,让白道高手们夜不安枕。
他们在太阳刚一照亮孔方庄城墙的时候,人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拖拖拉拉地走出庄子。
他们一走出庄,连头都没回。三个人一齐走进聚仙楼。
聚仙楼里什么都有,半夜也可以吃茶,清晨也可以暖酒。吃一天饭,嚼二两包子的人也不叫人惊奇。
飞鹰方飞、三支箭凌玉堂、贩本舍利小赌鬼三人一进了聚仙楼,二十三张闲桌子不去坐,偏偏直奔一张十人坐满的酒桌而来。
当然没有他们的座位。
坐在上首的一个老者很胖,胖得喘气都难,他见三人上楼,掩不住面上喜气,冲三人一揖到地:“三位请了。”
三人也冷冷一揖。
怪的是一揖之后,告请的十个人都抓起了筷子,风卷残云地吃起来,而后来的三个人被揖请之后却站在桌边,无从下手。
他们也根本没伸手,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
这一顿饭吃得很慢。
吃时很快,菜几乎是飞入口中,但嚼的很慢,十个人像都胃纳不佳。人人稳稳地吃菜,一心一意,不遑他顾。
终于,十个人都放下了筷子。
那个胖胖的老者说话了:“我们这么做……想必三位明白?”
飞鹰方飞一笑:“明白。”
老者惨然一笑:“明白就好。明白也得说一遍。你们让我们等,等得好苦。你们过得轻闲,我们不轻闲。其实,让你们等我们十年,才够公平……”
三个人不说话。
老者又说:“我们只让你们等我们吃一顿饭。这十年,我老婆子死了,别人埋的,我没回去。他……儿子六岁了,不知爹什么模样。他……老婆跟别人跑了,他没法儿去追。我们等你们,等得苦……”
胖老头挺激动。
飞鹰方飞一笑,是苦笑:“你以为我们在庄里舒适?我们……也在等。”
是的,他们也在等,等到了十年后,人走出庄子的这一天。
老者一叹:“好,到该了断的时候了……”
十个人都站起身来,没见人动步,十个人已经把飞鹰方飞、三支箭凌玉堂、贩本舍利小赌鬼围了起来。
海大少带领三十人去孔方庄。
去别处只要三人,去孔方庄要三十人。
海大少并不想靠这三十人取胜,他从阴女孟簇那笑中,悟出了他此行的凶险。
孟簇把他当成了卒子。卒子一过河,就只能往前拱。不管对方是怒马扬蹄还是飞车溅尘,他都得忍受。
他想,这三十个人一踏入孔方庄,要不了两天,孔方庄外又增添了冤魂,夜里更闹繁了那星星磷火。
三十人分成五六伙,都来到了孔方庄外。
当然人不能站在庄外,都聚在聚仙楼。
海大少来得很早,早到就完完全全地看到了飞鹰方飞、三支箭凌玉堂、贩本舍利小赌鬼与那十人攀谈直到争执的全部情形。
海大少不动,仍在稳稳地喝茶,一共有二十五张桌子,海大少四个人占一桌,那十人占一桌,闲置了二十三张桌子。
没有响声,没有吵闹声,突然楼上就多出来了许多人,二十三张闲桌一张也不闲了。
人都坐着,等着,看那十个人同飞鹰方飞、三支箭凌玉堂、贩本舍利小赌鬼如何了结。
胖老头一笑:“本来该请三位下楼,请三位讲讲心里话,但等不及了……”
凌玉堂一笑:“我也等不及。”
十年了,就在这聚仙楼里吃,在这儿住,每日望断秋水,盼。明知道人不会出庄,却偏偏要等,也许他哪一天会走出来呢?
现在他们不再等了,连一分钟也等不下去。
胖老头的手哆嗦。这一双手刚才吃饭时那么沉稳,没一点抖,吃得很镇定,很慢。如今它竟有些哆嗦了。
那个妻子跟别人跑了的壮汉眼里潮湿,快落下泪来了。
旁边桌的围观人也很激动,因为他们也在等,也在等人,他们也要有等到仇人出庄的那一天,那一天他们也会如此激动的。
十个人向三人拥去,慢慢向前走,好像挺起的胸膛不是血肉之躯。
胖老头一呼一吸很均匀,他身子不摇,人已平平移飞出两米,他这一飘,人就站在凌玉堂的肋侧。
凌玉堂的箭无法射向肋侧。
飞鹰方飞双手伸出,每个人都盯住了他这双手。
方飞的手不是手,是钢铁,是可以嚼金吞铁的钢筋精爪,他一把抓断过两柄武当剑,一扭把两柄如意钩拧成了麻绳。
他的手指甲很长,是黑的,像鹰爪。
可现在,他的手很白皙,伸出去的手指也是白白的,没那淬毒的鹰爪,他的指甲剪得齐,很短。
飞鹰方飞没了指甲,还算什么飞鹰?众目之下,方飞只是把手轻轻地抄在袖里。
凌玉堂的眼半睁半闭,不看众人。
只有贩本舍利小赌鬼在看楼梯口,因为那儿没人。
但他没有想走的意思,也面无惊惶的神色。
十个人都拿出了兵器,都挤在他们身侧。
吴钩、飞索、三才夺、链子飞锤、双剑,还有一副水火双牌,这些兵器猝然发动,定会叫这三个人血肉横飞,尸仆血溅。
方飞轻轻一笑:“吴老英雄不想让咱们交代给你们一点什么吗?”
胖老头一哼 :“只要你们留下一个人,总得说出来。何必着急?”
方飞笑:“如果你走近来,我就告诉你。”
众人都凝视方飞。十年前他与小赌鬼、凌玉堂劫了一支镖,让这胖老头镖局云散,倾家荡产也赔不上失主那一笔一千万两银子的红货。胖头千里追杀,把方飞逼进了孔方庄。
他要告诉胖老头的是那一笔红货?
胖老头摇头,他不信,飞鹰方飞并不是一个信人。
小赌鬼突然冲方飞说:“方老大,你错了。”
方飞一吼:“别出声,你……听我讲。”
方飞又瞅胖老头:“十年苦守,老镖主不易,我把东西藏起来了,告诉你,不要让别人知道。”
胖老头冷笑:“人心都像你,天下早乱了……”
方飞肃然:“人心不古。”
他凝神看那二十四张桌子上啜茶吃早点的人,突然说得很响:“这里有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人应声,因为这时方飞与凌玉堂、小赌鬼身临绝境,谁来惹火烧身?
那跑了老婆的大汉突然发难,双剑直刺方飞。
那大汉虽猛,但决不是一流高手,只是悍夫猛汉者流。
这双剑击去虽快,但他肋下、前额、下身全有了空门。方飞一击,必置其于死地。
胖老头一惊,只好马上迎上去。他不去击方飞,而一闪身去扑大汉脚前。
只要方飞身动,他一击毙大汉,下身也就全露给了这胖老头。
突然两股血箭直飞向楼棚。是方飞的两肋各插了一把剑,直透出后背。
方飞仍笑,吐一口血,说:“你……出剑好……猛。”
如此容易得手,让十个人都愣了。他们这十年,千算万算,就是没算计到可以由这一个莽汉先出手,就可以一剑刺死方飞。
众人都惊住了。
凌玉堂轻轻一叹:“方老大,我想到了,这不值……”
方飞又喷了一口血:“玉堂……别动手。”
凌玉堂一笑,他缓缓从后背上扯下一根丝绳,从他袖子里褪出两个圆竹筒,咣噹落地。
凌玉堂致人死命的三支箭,就是在这个竹筒内。三支淬毒之箭。原来他只有一个竹筒,如今竟有两个。如果他用这竹筒,这十个人肯定防不胜防。因为他们只知道凌玉堂得之前辈高人的那一个竹筒,叫“天地泣鬼针”。
凌玉堂叭地一脚,把一支竹筒踩烂。
众人马上一声惊叹,惊叹这绝巧的暗器被一脚踩烂。
凌玉堂又是一脚,把另一支竹筒也踩烂。
众人反而不惊呼了,只是注视着他。
方飞笑了,两口剑插在肋上,向凌玉堂展颜一笑。
凌玉堂也向方飞一笑。
方飞突然说话了:“二弟,你还是把你那玩艺儿带出来了。”
凌玉堂低下了头:“我把它埋在庄里,半夜又把它拿出来了。我不舍得……”
方飞:“你别后悔……”
凌玉堂看定他:“人最难的是让别人杀你。这比自己杀自己更难。”
方飞一笑,仆倒在地,死去。
胖老头笑了,笑得很快活:“如果你们动手,我们不一定有胜算。”
凌玉堂声音冷冰冰:“我们没想动手。”
小赌鬼突然说了句:“我现在心跳得厉害,我想动手了……”
凌玉堂喊:“胡扯!”
小赌鬼流下了泪:“我们已经输了。”
凌玉堂声色俱厉:“还没有。你得守约到底。”
小赌鬼低下了头。
胖老头说:“你得明白,咱们这十年,天天想如何杀你们。想到后来,为什么而杀都忘了,只想如何杀你们。”
凌玉堂一笑:“我明白。你们……不杀了我们,就没法回去,没法儿再去过那安稳日子。”
胖老头点头:“所以你们一定会被杀死。”话声刚落,十个人一齐发动,冲向这两个人。
这一招很慎重,也很高明,没一丝破绽,十个人织成了天罗地网,就是飞鸟也飞不出去。
看来,凌玉堂和小赌鬼必死无疑。
突然,凌玉堂把吴钩一引,让吴钩去钩飞链,双剑击出走空,凌玉堂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无异是送死,他的胸前立即血流如注。
凌玉堂大吼一声,把小赌鬼从这罗网中送出。
小赌鬼穿出罗网,身子飞向楼梯。
楼梯口没人。
二十四张桌上都有人,二十四张桌中的三张桌靠楼梯口都很近。至少有十个人可以一伸手就把小赌鬼截回来。但没有一个人伸手。
凌玉堂掷出小赌鬼后,后背、前胸又受飞索、水火双牌夹击,狂喷鲜血,人仆倒在方飞身上。
凌玉堂亦马上身死。
小赌鬼身子一闪,就可以飞出聚仙楼。
小赌鬼的轻功天下闻名。因为他好赌,他赌的原则是赌不过,就抢,抢到手,就跑。
就是有十个人看着,小赌鬼也抢得到手,就是有一百个人追,小赌鬼也跑得了。
方飞死了,凌玉堂死了,看来能换回小赌鬼一条活命。
没人能料到,小赌鬼竟不跑。
他施施然转身,在众人的瞠目凝视下,一步步走了回来。他视那十人滴血的兵器于不顾。一点点地走,他走到了方飞、凌玉堂的尸体旁。
他站住了,不哭,也不动,只是看着。
血汩汩流,从地上流淌,从地板缝漏下去,楼下的一张桌子上就凝了一滩鲜血。
小赌鬼轻轻叹了气,坐下了,坐在凌玉堂与方飞的身边。
胖老头还是在笑,笑得更得意,更轻松。
他问话时,语气很傲。他应该傲,等了十年,他成功了。
“说,说出来那些东西放在哪里,我们可以饶你不死。”
小赌鬼瞪他:“你怎么打发我?”
胖老头仍笑:“我们只挖你的两只眼睛,打折一条腿,再切断你一条右臂。”
这当然是最好的方法。小赌鬼轻功天下一绝,打折一条腿,轻功自然无从施展。小赌鬼赌得极精,一只右手是全天下赌徒们梦中恨不得用命换去的宝贝,切断右臂,自然掷不成骰子,耍不得牌九。挖去两只眼睛,眼不见赌具,和谁去赌?
小赌鬼顿时脸色苍白,说:“好,好。”
他慢慢站起来。几个大汉就要动手。
“且慢!”小赌鬼挥了挥手:“我还有话要说。”
胖老头一挥手,众大汉不动了。
“我可以告诉你们,东西藏在哪里。”
胖老头脸色一变,吼 :“不许说!”
小赌鬼凄然一笑。
“我当然不会喊,这是一张图,你拿去看,自然会知道的。”他手一抖,一张纸飞向胖老头。
胖老头以剑吸之,让那一张纸平平地展在面前。
胖老头看着那纸,渐渐地面露喜色。他把那张纸小心地揣入怀里。
胖老头突然一声咳嗽,九个人飞身而上,一齐向小赌鬼下手。
这回罗网更密、杀气更重,小赌鬼怕会比凌玉堂、方飞死得更惨。
小赌鬼双手一扬。从他手中飞出了一把骰子。
突然,小赌鬼身边掠过一阵风,一个人侵入了这罗网之中。
他顺手而拨,须臾便凝定住。他手里捞了一大把兵器,剑、飞索、吴钩、水火双牌。
已经没有任何兵器向小赌鬼的身上招呼了。小赌鬼似乎很走运,他已经度过了这一险了。
但还有骰子。这是他双手飞扬,飞向十个人的二十枚骰子。
这二十枚骰子本来是飞向十个人的,分别飞向那十个人的大穴。但那二十枚骰子突然从空中折回,一只只全飞向小赌鬼自己。
卟卟,三枚骰子打入小赌鬼胸中,一枚打在小赌鬼太阳穴上。
来救小赌鬼那人一惊,他想不到小赌鬼会飞出去骰子折回来击伤自己。
他双手飞扬,也只接得了十五枚。还有一枚从小赌鬼后背飞入。
小赌鬼居然还笑,冲这个援手救他的人笑:“谢谢你,我跟自己赌,他们十个人一齐招呼我时,海大少一定会出手,我赌赢了。”
小赌鬼太阳穴、胸后、后背都在流血。
小赌鬼还冲海大少笑:“我要死了。”
海大少说:“你死不了,我跟你赌。”
小赌鬼嘴唇哆嗦:“和我赌的人都输。”
海大少问:“你和方飞、凌玉堂赌什么?
小赌鬼的脸上升起了灿烂的阳光,他乐,像孩子:“方老大说,他死了,这胖老头会手软;凌玉堂如果死了,胖老头会放过我,只要那藏宝图。我和他赌,如果找到了藏宝,他会马上宰了我。这一赌,我也胜了……”
小赌鬼突然泪流满面。
众人愕然,都默然无声,注视着小赌鬼。
小赌鬼还是个孩子。
海大少轻轻叹息,他回头四顾,一一审视那十个人。
这十个人的模样就会记在他的心里。十个人都怯怯地后退。
海大少飞快出手,点住了小赌鬼的穴道,不让鲜血再流。
小赌鬼不让海大少为他救治。
海大少止住了手:“我明白了。”
他凝视小赌鬼:“我问你一句话,你不愿意,就可以告诉我假话……”
小赌鬼突然大声:“我一定告诉你真话。”
海大少缓缓地说:“那藏宝图是真是假?”
小赌鬼马上回答:“那是真的。”
他顿一顿又说:“在庄里呆十年,天天看这聚仙楼,就打算出来这天,把藏宝图给他们。十年了,方老大说,十年了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有财宝,就过不上好日子了……”
海大少看定了小赌鬼,好半天才说,说得很温柔:“好孩子,我明白了,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小赌鬼看着他:“我没有父母,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母。”
海大少点点头,他的眼晴湿了。
小赌鬼又说:“我只有大哥、二哥。大哥是方飞,二哥是凌玉堂。”
海大少又点点头
小赌鬼的右手满是鲜血,他曾用右手捂住过伤口。
这手掌里有两粒骰子。
他还笑,声音嘶哑:“你说我这一次能不能赢?”
没人回答他。
他用力一掷,骰子飞向空中,又折回,从他头顶直贯入脑中。
他斜斜倚在凌玉堂身上,他还向海大少笑:“你不知道,这二十年来……我……头一回……输……”
他头一歪,死了。
胖老头笑,向海大少打揖:“这位是天下闻名的海大少?吴钩这里见礼了。”
胖老头那劲儿很谄媚,显然想讨好。
海大少冲胖老头一乐,这一乐让胖老头放宽了心。
海大少慢慢走向他,又让他紧张。但海大少态度很和蔼,对他说:“求你两件事。”
胖老头很快:“大少爷尽管说,我一定照办。”
海大少脸一沉:“叫我海大少。”
胖老头点头如鸡啄米:“是,是,海大少。”
海大少说话了: “第一,把那张图拿出来,给我。”
胖老头惊愕住了。
众人一阵骚乱,但又平静下来,这不是方飞、凌玉堂、小赌鬼,这是天下人鬼都惧的海大少。
胖老头不动,迟疑。
海大少仍在笑,笑得很轻松:“如果我数三个数儿,你仍不拿。你们十个人马上死,十天后,你们的家人也一起死掉。”
胖老头马上掏出了那张图。
有人叹,这一千万两的藏宝全归海大少了,这么大一宗财富,如此易得,叫很多人羡慕。
谁想到海大少紧握在手里的那一张纸竟然在他一松手时,化成为一些纸沫沫儿飞落。
海大少看都没看那张纸。
有人叫好。
胖老头的脸胀成猪肝色儿。
海大少说:“你从今天起,跟着我,我走哪里你去哪里,直到你死。”
众人又有些惊疑。看来所猜不确,还是海大少聪明,他带着吴老头儿,就是带着活的藏宝图。
海大少一笑:“一千万两银子,我不要。世上任何人也别想要。这笔钱……归他们了。”他指了指死去的方飞、凌玉堂、小赌鬼。
海大少又说:“我求你们第二件事,是你们十个人,把他们三个埋在林子里。”
他在笑,但那笑马上就会变,就会变成死的催命符咒。
胖老头在沉吟。
他那样做,就等于十年又白等了,就等于他又把藏宝拱手送了别人。他不甘心。
海大少脸一沉,刚想说话,突然有一个人插上话了:“这三个人,不用他们那腥手沾,他们谁要动一动,我让他马上就死……”
众人吃惊,凝神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楼梯口处飘上来一个姑娘。
海大少心中一喜,马上想喊大双儿。但他一怔,这女孩子不像大双儿:不像大双儿那样腼腆,不像大双儿那样文静,她满面杀气,满脸狡黠。
海大少慢吞吞地问:“你是谁?”
姑娘咯咯笑,笑得很快活。
“别装模作样了,你是谁?你是海大少。我是谁?我是一两,一两黄金一两白银的一两。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好吗?一两,一两黄金一两白银……”
海大少瞠目,这姑娘与大双儿一模一样,言谈举止,投足举手,莫不神灵活现的一个大双儿。但她又不是大双儿。
海大少知道她就是那个小双儿。但海大少也明白她为什么叫一两。他知道为了叫一两这个名字钱不多肯定费了很多脑筋。
一两,一个姑娘叫一两,挺奇怪的,是不是?
海大少笑了。
一两也在笑,她突然很亲切地对海大少说:“其实,我也觉得可笑。”
海大少和一两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一下子停在一两的脸上,变成了冷霜:“告诉你们,你们十个人每个人都不会得到好死。先是每个人都断一条胳膊,然后是一条腿,最后是全身被兵器刺伤而死。每一个人都得这样死……”
这狠毒的诅咒来自那一双闪光的眼睛,来自一个绝世美人之口,让海大少这样很少动心的男人也为之悚然心惊。
胖老头和那九个大汉都变了脸色。他们不敢应声,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一两实际上已经成为孔方庄最可怕的角色之一。
一两冲海大少嫣然一笑,让他又想起了大双儿。
她回眸四顾,说:“你们来吧,把他们抬回去。”
从桌边站起来两个人,从楼梯下走上来一个人。三个人都站在方飞、凌玉堂、小赌鬼的尸体边。
三个人扑通一声跪倒。一个车轴汉子说:“方大哥,我接你回去。”
他不说二话,以一只手托着方飞的尸体,起步就走。
“叭——”,“叭——”,两柄剑被他掷在两个大汉身边桌上,剑锋削去了衣袖、头发。
两大汉失色,但没敢发作。
一个小瘦子一边抱凌玉堂,一边念叨:“傻瓜,傻瓜,人在江湖,学什么菩萨?菩萨进了江湖,也得杀人……”
他身子一飘,从窗口飘出去了。人落在楼下,一折而落,姿势美极了,和那车轴汉子站在了一处。
最后的人是一个孩子。他在小赌鬼身上摸了半天。
“真没啦?真没啦?都扔了,都扔了,给我留一枚也好哇……”他在找那些骰子。
海大少递给他,这是十五枚。
“谢谢,谢谢!”他喜出望外。
他一手托着小赌鬼向外走。走到楼梯口,人还在念:“死了,死了,身上没银子,咋还这么重?”
他一回手,飞过来一阵雨点,那是十五枚骰子。
他没回头看,十五枚骰子一枚也没落空。十枚打在胖老头身后九个大汉身上,胖老头躲过了一枚,另外四枚都打在他身上。
十枚骰子打在大汉腕内,血流出来。
胖老头的四枚打在身上,幸好不很有力,否则必成重伤。
这时才听到那孩子在楼下的埋怨声:“你们就不知等等我么?敢情你们都是大人了,搬这尸体也不累……”
三个人手托尸体,向孔方庄走去。
孔方庄的大门总是开着的。
九个大汉开始围向海大少。每个人脸上都是那坚忍表情,想以死相拼。
胖老头突然长叹一声:“没用的。”
九个大汉都嗒然若丧。
胖老头向一两讲话:“如果我一死,可不可以让他们走?”
一两笑笑,点点头。
胖老头对大汉说:“回去,告诉我老婆子,带孩子们回乡下庄上,种田也行,做生意也行,世世代代不能开设镖局……”
大汉含泪点头。
胖老头一扬手,向自己头上猛击一掌。
海大少的手比他快,一把叼住他的脉门,胖老头顿时浑身没了劲道。
海大少笑:“我没让你死,你干嘛用死来吓人?”
一两冷笑笑:“你这是诚心和我过不去?”
海大少笑:“那怎么敢……”他突然对那九个大汉吼道:“你们快走吧,如果你们不走,我就宰了他!”
大汉们二话没讲,走得干干净净。
一两也走了。
海大少觉得很没味儿。
太阳升起很高了,他知道这时候他该进孔方庄去了。
海大少向楼下走,身后迤迤拖拉着三十人。
这一行人要进孔方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