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路重重。
从关东起程,向京都洛阳,何止千里?
三十人,三辆车,向洛阳进发。这是“一躺楼”雇的镖,三辆车上都是些名贵药材。药材很贵重,但也不过值上几千两银子。
真正贵重的东西只是在护镖的镖师石开泰怀里。这是两粒珠子,大如鹅卵,一粒是火珠,一粒是水珠。水火二珠,价值连城。
这趟镖,说是值六十万。
总镖头石鸣天、镖师石开泰、石开福父子三人护镖。
这支镖已经走了十几天,走出了关东的山林,走下了长白山的石冈,走到了燕云地带。
燕山多险峻,凌云出岫。
车轱辘咕咕转,人四顾瞧,寻找不安与危险。
他们当然期望没有什么不安,也没有什么危险。
走了十几天,关东山林恶人凶,都没出事。这燕云地带该比关东山太平些。
他们东张西望的眼睛都凝视一处。
这不是有了危险,不是有了敌情,而是发生了一桩怪事——
前边大路旁,一棵虬松斜身探路。
松树没什么怪,怪的是从松上吊过来一根红丝绳,丝绳上捆着一个小小的银元宝。
这是一两银子。奇怪,如果遗失,银子应该丢在路上。什么人开玩笑,把银子吊在树上?
雪花刀石鸣天、一臂挡车石开泰、回头弩石开福父子三人马上止住车辆,提刀凝视。
石鸣天朗声问道:“不知哪位朋友在此?因何赠银?”
没人应声。
石开泰人粗气盛,颇有些不耐烦:“走过去算了,不理他。”
回头弩石开福却不作一语,突然扬手,那红丝绳应手而折,一两银子堕地。
有人咯咯笑,闪出一个姑娘来。
这姑娘明眸皓齿,一脸纯真的笑,像从未食人间烟火,竟不染一星儿凡尘。
“谁射落了我的红丝线啊?”
石开泰、石开福二人呆呆地望着她,竟然不知她在说一句什么话。
石鸣天抱拳一揖:“不知姑娘悬银于路,意欲何为?”
姑娘笑了:“银子嘛,当然是买东西的。”
石开泰听她说话,像莺啭燕啼,声声入耳,舒服竟达心底,不由得心卟卟急跳起来。
石开泰想尽力把话讲得冷淡:“你想买什么东西?”
姑娘启齿一笑,差点牵没了石开泰与石开福的魂魄。
“想买你们这三辆车上的货。”
石开福愣了愣:“胡说!”
姑娘看看他,又笑:“我变主意了,这回,还买上你们这三十颗人头!”
石鸣天凝神望着这姑娘。
她没一点戒备,亦不抢一点先机,只是平平淡淡的站在路中间笑。她乌发很长,直垂腰际,从腰际扎束一条带子,带子上有一只小小的绣袋,绣袋鼓胀胀的,想必装满了银子。
石鸣天阴了脸:“姑娘小小年纪,不要说笑。”
姑娘突然脸一沉:“我没工夫说笑。你们为什么要动我的银子?”
石开福轻蔑地:“是我动的,又怎么样?”
姑娘叹一口气,那模样真叫人垂怜。她说:“你不动银子还罢,这一动,你可就不妙了。”
石开泰突然飞身过去,向这姑娘下了杀手。
石开泰并没用刀剑,他只是用一条右臂向那姑娘砸去。他轻易不用刀剑,只用他的右臂。
石开泰叫“一臂挡车”,可见右臂有多大力气。
在关东山,有那种大号钉铁钉的轱辘车,用三头犍牛拉挂,能拉几千斤的柴石木草上山下坡。春耕时村人竞力,石开泰竟以一条右臂,生生挡住这三条犍牛拉挂的轱辘大车。
石鸣天看着石开泰飞身而上,他想喊小心,但一瞬念想他那是喊谁呢,石开泰右臂有千钧之力,根本不可能被伤。如果喊他对那姑娘手下留情,他有些不情愿。
两个人身影凑近,三招两式,胜负立判。
石开泰的头上开了一个血洞,血箭如标。
他犹自瞪圆着眼,看着眼前这姑娘,姑娘仍在笑,那笑容中没一点凶残,隐约有些孩童似的欢欣。
石开泰慢慢倒下了。
石鸣天不相信眼前的情景。
一臂挡车石开泰在南北镖局颇有盛名,这么个响当当的镖师竟然没走上三五回合就被这姑娘杀死,这让他又惊又恨。
“你是谁,报上万儿来?”
姑娘咯咯一笑:“你不明白,我就是一两。我没别的名字。”
石鸣天一声吼喊,石开福同父亲一齐上前,围攻这姑娘。
石鸣天盛名非虚,一口刀舞得风雨不透。他擅六六三十六式雪花刀法,这刀舞起来,让飞扬的雪花不侵不摇,不荡不回,静静贴刀而起,自是一门极惊人的刀法。
石开福小巧擅变,袖藏机弩,最擅反射,人在攻中而弩可守,人在退中而弩可攻,他的雪花刀法也是只比其父稍逊而已。
失子失足,痛异寻常。人在刀中走,刀在影中飞,石开福又用左手袖弩连射,石鸣天雪花刀又泼风般追逐着姑娘。
那姑娘的身子疾徐有致,身子扶摇,竟能在空中一飞三折腰,让过了一连十支弩箭。
“叭!”姑娘的棒击在石开福头上。
血泼满了脸,石开福竟在日当头时望见漫天彩霞。
石鸣天眼睛红了,命也不要了,飞身而进,志在必得。
姑娘用短棒连连点击,棒棒击在飞旋的刀背上,使石鸣天的刀无法走招。
石鸣天才知道他父子和这姑娘的武功相比,竟是天壤之别。
他回手一刀,把他的颈刎出一腔箭血。他想以血击溅这姑娘。
一腔血喷溅出去。石鸣天单手提刀,恨恨地瞪着这个姑娘。
她很美,但她心狠手辣。
石鸣天死不瞑目,他至死不知道这姑娘的名字。
姑娘笑了,她觉得不大过瘾。她去石开泰怀里,取出那两只珠子。
护镖的人都跑远了,他们跑得飞快,没人再想着三辆镖车。
姑娘叹了口气:“得告诉钱不多,总算杀过人了,杀人也很容易啊。”
她把那一两银子用红丝绳拴在第一辆车的镖旗上。
风雨交加。三佛寺内,方丈印澄与师兄印海正在品茗、手谈。
印澄为人豪爽,多为四方豪杰济危解难,是个慈善高僧。
印海不习武功,于佛典禅宗自有过人之悟性,已参悟人灵佛禅玄机。
二人静夜手谈,子落静寂,如石探深海,波波轻响。
二僧身坐趺势,对面不语,只轻轻落子。
二僧一为善僧,一为活佛,静坐参禅,三年不曾对面一言。
二僧着弈,亦自与人不同。
善弈者,从生杀死劫中悟胜机,得小心,但总不离大势,为了一个“欲”字。印澄与印海对弈,各自为局,自从自家生杀中寻生,逃避它人机锋。
这弈局更是机险。
二僧入纹枰之中,神思不理如风雨。
谁能想到:在二人俯首向棋盘时,两人头前处竟不知何时吊垂着一物。
这一物系用红丝绳拴牢,微微摇荡。
印海视而不见,布局落子,铿然有声,声响亦如平时。
印澄竟微微一愣,也随即布子。
二僧浑若不觉。
那根红丝绳吊着一只元宝,黄澄澄的金元宝。元宝打造得甚是精巧,不似造匠银局所为。
红丝绳荡了几荡,亦静止不动。
有人咯咯而笑,这笑声很清丽,像一个艳阳秋日,祁水河边妙龄少女之悦情欣歌。
印海仍弈棋如故。
印澄持子沉吟,亦布棋。
“你们怎么不拿那金元宝啊?”这是一个貌似观音,满脸稚气的姑娘。
印海突然说话了:“我根本就没看见。”
印澄说:“见到亦不动心,就是不见。”
印海一叹:“师弟,见即动心,佛无尘埃终无心,佛有尘埃乃有意。”
印澄恭然一揖:“谢师兄教诲。”
印澄知道师兄在点化他。人不脱尘世,是故见金而知是金,见财而知是财,人无脱尘之心,就不会有脱尘之念。
姑娘笑了:“叽叽呱呱乱讲些什么?这么说你是不想要这金子啦?”
印澄摇了摇头。
姑娘又笑:“我可是非把这金子给你们,我想买你们的东西。”
印澄说:“出家人身无长物,无物可卖。”
姑娘不笑了,她直视印澄:“买你的《观无量寿经》。”
印海一恭而起:“善哉善哉。女施主舍金买经,固是善举。不知女施主买经何用?”
姑娘笑了:“你知不知道有个人叫钱不多,他要过生日了,我买这本经书送他做寿礼,你说好不好?”
印海、印澄当然熟知钱不多。
武林人熟知钱不多,因为他是天下黑道的枭雄。世俗人知道钱不多,因为他是天下一富。
印海一脸虔诚:“女施主有所不知,这本《观无量寿经》是本寺之宝。”
姑娘嫣然一笑:“大师父讲话叫人好笑,如果不是佛寺之宝,我怎么会用一锭金元宝来买?我可以用一块银子,一块一两重的银子来买的。”
印澄合掌一揖:“女施主,这本《观无量寿经》无价。”
《观无量寿经》简称《观经》。宋畺良耶舍译。此经进一步阐发《无量寿经》的净土思想,讲佛博大宽宏,叙述释迦牟尼佛应韦提希夫人之请,在频婆娑罗宫为信众讲述观想阿弥陀佛的身相和极乐净土庄严的十六种观想方法(十六观)。这精要经本原只有宋畺良耶舍一种译本,而在宋徽宗年间,从墓葬中得异种译本一种,全书乃梵、藏译本,珍贵无比。
三佛寺就有这一本《观无量寿经》梵藏译本,乃天下一本奇经。
姑娘笑着对印海说:“把经本卖给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印海摇头:“人相我相皆为世相,是杀是灾皆为幻灭。女施主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姑娘的脸色变了,她把手摁在印海头上,说:“我如此一用力,你便六根清净,再无人身了。”
印澄突然抬头,面色有变,双目神光电射。他已经看出这姑娘身手不凡,但凭印澄那少林三绝艺大韦陀杵金刚指洗髓功,当世高手绝少可以接得下他十招的。
只要印澄身子一振,双手一抬,便可是大韦陀杵一记“戟指杵推”。
印海突然叹了一口气:“机心一生,便可生嗔念,嗔念一至,佛意全无,一生修行,尽付流水矣。”
印澄身子一震,便静静稳坐。
印海突然诵经,因为承重压似山,便诵经极难,他一字一诵,闭目趺坐,示那裂骨之痛不曾入心。
可以听得见头骨叭叭裂响。印澄见汗水从师兄脸上出,见师兄宝相庄严,见血从头骨裂处流下。印澄突然双目一睁,双手慢慢擎起。
印海突然一吼:“印澄!”说罢便没了声息,他已经圆寂了。
印澄见印海仍宛然静坐,身姿佛相,无生杀之相,便知高僧劝戒,让他勿生嗔念,永存佛心。
印澄便大彻悟,心里一片空明,佛身宝相,心中深印,觉一界光明。印澄合掌而揖,谢师兄以肉体指迷。
姑娘对印澄笑:“听说你是方丈?”
印澄点头应是。
“你知道《观无量寿经》在哪里?”
印澄点头。
“那为什么还不拿出来?”
印澄叹息:“佛经宝物,在虔诚者信。佛经指迷,在高僧者悟。譬喻俗人,用佛经装点书斋,用佛堂点缀杀场,机心丛生之地,虎狼啸吼之群,佛经便韬晦不明,佛心便无由萌生。女施主要佛经为人者寿,殊不知佛经之寿,在于人心,人者之寿,在于向佛?向佛则心净,心净则神明,神明则目清,目清则观可为,可为则众生福,众生福则一切无妄、嗔念不得滋生。此乃佛为经典之本心……”
“你拿不拿出经来?”
印澄:“经本在我处,拿又怎样?不拿又怎样?”
姑娘笑道:“你如拿出经来,则可饶了你和合寺众僧之命,不然,三佛寺明晨尽为瓦砾……”
印澄一叹:“不!我不会给你佛经。”
她又笑,笑得很开心:“那你可就不妙了。”
她出手如风,一口气点了印澄七道大穴。
风雨更厉,雨点急敲禅堂静室窗牖。
门外有巡行僧过,问:“方丈,你还没有歇息?”
印澄见姑娘神情紧张,手持一根黑短棒,便回头向巡行僧答话:“我还未歇息,你们先去歇了吧。”
印澄摇了摇头。
姑娘把手放在印澄头顶。
印澄不动。头骨便咔咔碎裂。
“你说不说?”
印澄咬牙不语。
汗流,但印澄是高僧,又有三绝艺在身,便比印海更能熬苦,汗流得少。
血流,从耳边、鼻孔、双目、嘴唇边,七窍流血。
“你完了,死定了。”这姑娘像玩笑一般。
“你答应我,取了经,便不杀寺僧。”
“当然。”
“好,佛经在佛龛之下,拿开蜡台,左移右,右移左便可。”
姑娘转身向佛龛走去。果然取下了佛经。她刚想迈步走开。
“站住!”
她大吃一惊。印澄头血直流,竟能不死。
印澄道:“佛经宝物,不可轻易渎弄,轻渎不祥啊。你有善相,又带杀气,不可妄动杀心,佛不……容……杀……”
她呆看这和尚,惊讶他为什么未死。
只见印澄右手微微抬起。
她大吃一惊,她封了和尚的七大穴,其中有肩井穴,这和尚为何手臂能活动自如?
印澄手指一指,卟地一声那红丝绳被指力击断。他掌心一吐,四指一勾一引,那一锭金子便落入手中。
姑娘诧异得望呆了。
印澄左手亦伸出,食指与中指飞快地一剪一捏,一剪一捏。
瞬间那小小一锭金之元宝被他用大力金刚指剪成片片。
“我有少林三大绝艺,大韦陀杵,金刚指,还有洗髓功,虽然你用内力压裂了我的颅骨,我用洗髓经,三个月尽可康复。”
姑娘问:“你为什么不动手杀我?”
印澄:“佛戒杀人。你该回头,少生嗔念。”
印澄突然闭目:“你走吧。”
他又长叹一声:“师兄,师兄,我不如你,临死一念,虽为劝善,但示之以武,这并非佛之本心啊……”
他嚼舌自尽,血自嘴角涌流。
姑娘呆看了半晌,转身离去。
三佛寺仍笼罩在阴晦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