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泉变成了恶人石。
罗敷在恶人石盘桓了十几天。她在恶人石边徘徊,又痴又呆,流泪不止。她恼恨自己离开美人泉,想小弟走时送她一程又一程。那天小弟对她说他一定要娶鄢可君为妻,这叫她很不快活。她劝小弟说:鄢可君人虽漂亮,但不谙世事,不可为泉庄少夫人,小弟不听,果然娶鄢可君为妻。这也是她愤而离开泉庄的缘由。
鄢可君不懂武功,但她是小弟的心上人,她临死不忘双儿,用毒针在地上刺字,好一份机敏的心思,好一份贤惠的心愿。
她把双儿托付给了她,可双儿落在了天下一富钱不多和放浪不羁海大少的手上。
如果说她与柳不恭、萧啸在今天这个世界上还有力所不及的事,那就是他们没法让海大少不浪荡下去,没法让钱不多不杀人不敛财。
罗敷悲哀,悲哀失去了亲人,悲哀她没法儿去完成鄢可君的托咐。
其实,她心里最震惊的是柳不恭的毁容出走。
她不知心里对大侠萧啸情意深些,还是对狂痴书生柳不恭情意深些。
大侠萧啸鬼峡渡险杀十六黑剑,那一战竟误用毒剑伤了她。萧啸是爱她的,在她受伤之后。他扔下毒剑,上去抱住她:“是你?罗敷,是你?”
她觉得臂上发痒。
“幸亏我收剑早……”他把她挟出洞,见她浑身颤抖,奇冷无比。问:“你怎么了,罗敷?”
她的声音嘤嘤细细:“你怎么提一支……毒剑?”
大侠萧啸拔剑一看,剑尖上有黑血,这是十六黑剑的血。他想不到十六黑剑中有人中了很深的毒。
萧啸长叹一声,掷剑于她。说:“罗敷,快,我来为你疗毒……”
他把罗敷放在地上,双手抵其后背,内力源源不断地向罗敷送去,他运功半日,心里愈来愈悲凉,罗敷的身子越来越冷,心在微弱地跳,几乎摸不到心脉。他情急地抱住罗敷,喊道:“罗敷,罗敷,你要去了,让我一人孤单单活在世上,那有多凄苦?”
罗敷苍白的脸上只留下一个微笑。
萧啸把罗敷轻轻放在山洞外,他燃起了篝火,跪坐在罗敷身侧,静等着死神把罗敷领走。
罗敷是美的,在篝火的光亮闪烁下,她那乌黑的秀发,白皙的脸面都变成了一种凄绝冷艳的美,令人不敢逼视。
萧啸坐在地上,神思似乎也随罗敷走了,只剩下薄薄的一个躯壳。
雪夜,关东的漫漫雪夜。
雪总是默默地飘洒,不像雨,下起来有些幽怨地咝咝作响,雪只是飘洒,摇曳,拽一丝轻松落地,寂无声息。
雪夜两大趣事:拥炉饮美酒,共友话桑麻。
大侠萧啸在江湖行走十余年,永远只可能寻找到第一种趣事,却总也无缘领略第二种趣事。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
现在,在这关东大雪夜里,大侠萧啸坐在客店里,喝酒,喝关东的粗酿,那种一口吞下肚、烧灼得心肝肺都跳上几跳的烧刀子。
大侠萧啸已经喝了三坛酒了,他现在吞进胃里的已经不是酒了,只是温吞吞的热水。
这时,从门外进来了一个年轻人。也背着一支剑。他眉清目秀,但眉目中透一丝豪气,人一进店,就直奔大侠萧啸而来:“可以共饮一杯么?”
萧啸头也没抬:“请。”
那人坐下来,斯文地斟一杯酒,抬抬手:“请!”
萧啸不举杯,他想,像那人这样斯文,他喝三坛酒,手臂不早累得酸麻了么?
萧啸摇头:“你喝你的酒,我喝我的酒;你吃你的菜,我吃我的菜。再就是……我们两人谁也不要说话。”
年轻人一扬眉毛,似在询问为什么。
萧啸轻声地:“不讲话,好听雪花坠地声。”
他讲这一句话时,满脸的寂寞,失意。
那人仔细地看他,好半天才由唇边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来:“好。”
于是,两人就谁也不讲话,就各吃各的菜,各饮各的酒。
那年轻人看一看大侠萧啸凳子边上的三只空酒杯,一笑,叫打瞌睡的店家给他搬来三坛烧刀子。
年轻人如长鲸吸水,喝下第一坛烧刀子。
烧刀子像火,烧灼着他的身子,他的脸红得像晚霞。
“小伙子有点狠劲,但人模样似乎弱了些,像丫头。”大侠萧啸头也不抬,一心对付自己的那一杯杯酒。
年轻人又一口一口,把第二坛酒喝了下去。
这时的他已经半醉,颜红似花,人微醺然。
萧啸不禁惊讶地看了看他。
年轻人又一杯一杯地急倒,把第三坛酒也喝了下去。
萧啸不看他,只看自己的空杯子。
“你不该这样喝酒,烧刀子不是酒,是火,在心里会着的,烧得你没法儿。”
年轻人不语。
“你为什么急着喝这么三坛?”
年轻人一笑,笑得很好看,男人竟笑出女人的酒涡来。说:“我只想让你讲话。”
萧啸有些愕然,这个年轻人,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能说上几句话,不惜大拼酒力,一口气喝上三坛酒。
“现在,咱们都喝过三坛酒了,你可以吃我的菜,我也可以吃你的菜了。你也可以喝我的酒,我也可以喝你的酒了。对不对?”
萧啸有些吃惊,看着他,半天才点头:“对。”
“你愿意说话呢,就说,你不愿意说话呢,就不说。这样总可以了吧?我讨厌人家要清静时在旁边聒叽乱讲话。”
萧啸不讲话。
那年轻人一口一杯,说了句:“雪花飘得好自在……”
萧啸说:“雪花有什么好说?”
那人一笑:“对,雪花没什么好说。”
半天,那年轻人又轻轻说了句:“烧刀子比别的酒好,能烧出人的魂儿来。”
萧啸长叹一声:“人有魂有什么好?”
那年轻人盯住萧啸,像要猜度他心里所思,就噗哧一声笑了,脸上又是那要人命的酒涡。说:“对,人有魂没什么好。”说罢,那年轻人也是浩然一叹。
这是饱经风霜的一叹,这一叹叫大侠萧啸又连干了三杯酒。
那年轻人也陪了三杯。
两人就不住地喝。萧啸不知道喝了几坛酒,也看不清这年轻人喝了多少,反正是一替一杯,喝干了就喊店家。
店主人不敢给他俩酒喝了。
“这是银子!”萧啸把银子一拍,掷在桌上。
店主人忙解释:“小人不是怕你老没银子,小人是让二位别喝了,本店这烧刀子是用高粱煮的,后劲儿足,人喝坏了,小店也担不起呀。”
萧啸说:“再来一坛就是了。”
店主人无奈,就又去搬了一坛酒。
萧啸为年轻人倒酒,年轻人这阵儿就只是呆呆地笑。
萧啸突然大怒,一拍桌子:“店家,店家!”
店主人忙过来。
“你这酒干嘛要掺水?”
店主人慌了:“这……这……没掺水。”
萧啸目光中有逼人之威:“你以为我醉了,是不?”
店主人吓得腿打颤。
年轻人一笑:“你站直了,他不会打你,有我呢。”
店主人腿还是不好使。
“换一坛酒来!”
店主人马上去换。
年轻人举杯一饮而尽:“管它掺水不掺水呢,喝就是了。”
萧啸笑了:“要不就喝酒,要不就喝水,谁耐烦酒中有水,水中有酒?”
正说话,他大吃一惊,年轻人呢?怎么没了。
年轻人醉了,软软地倒在桌子底下。
萧啸过去扶他,怎么也弄不醒。
店主人在一边说了一句:“你只好把他埋在高粱堆里,不然过了今夜,烧也把他烧死了。”
萧啸不讲话,轻轻抱起了年轻人,飘逸出店。
雪花仍飘,萧啸抱着年轻人,一路踏雪无痕。
年轻人浑身烧得火一般热。
萧啸找到了一个高粱仓子。
关东旧俗,在家门前立起一间仓子,四柱悬空,仓子立在约二楼高位置上,上下左右都封住,上面用木板树皮盖实,使之不透风雨,下面用木杆横穿,木杆只有手臂粗细,中间有空隙,可透风。四壁亦如此,让风透入,可把谷仓中粮食吹干。谷仓中有时放苞米,有时放高粱,大都叫这种谷仓为苞米楼子。
萧啸也知道关东人醒酒的这种方法。
关东人性豪爽,多喝烈酒,烈酒多为玉米或高粱烧酿,后劲足。人有时喝得多了,可以醉几天几夜不醒,最好的办法是,把这醉了的人埋在苞米或高粱之中,喝苞米酒的则埋在苞米粒中,喝高粱酒的则埋在高粱粒里,把全身衣服脱尽,用高粱埋住全身,只透两鼻孔吐气,这样埋上一些时辰,酒劲自解。
萧啸并不着急。他找到了这个苞米楼子,仓里装了满满一楼高粱。他把年轻人轻轻放在高粱上。
月光皎洁,吐一地银辉,雪光映着月光,苞米楼内一阵清冷。
他轻轻褪下年轻人的帽子,长衣。
他惊呆了。这年轻人不是个男人,是女人。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萧啸苦笑。他跪在高粱粒子上,闻着不知是女人的香气还是高粱的香气,酒劲一点点消了。
他急急地用高粱把她全身埋住,只让她一双眼睛和鼻孔露在外面。
他坐在一边,用左手扯住她右手,默运玄功,为她驱寒。
这是十冬腊月,北方滴水成冰的季节,没有他运功驱寒,她不待酒解,人已冻死。
他默默坐着,渐入无心无人之境。
天大亮了,井轱辘响,牛吼人语,鸡鸣门响,关东小镇的冬日来了。
他也不知这么枯坐了多久,她醒过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她抽出了手,打了他一掌。
他嘴角马上流出了血,血凝冻在他的下颏上。他不语,只是默默看向别处。
她想挣起身,又被自己那窘状所迫,站不起来。
他慢慢转过身去,说:“仓子外有人,别喊,你衣服在手边。”
她没了他运功救助,身子马上冷起来,凝不起功力御寒,便浑身一阵阵寒噤。
“快穿衣服!”
她忙抓起内衣。奇怪,内衣是暖的。她没想明白,只是急急地穿衣服。
谁说得出她这时的心境,又冷又乏又羞又怒又惭又愧,这心境能让她做什么?她好难。
萧啸不等她穿好衣服,人已经飘飞出谷仓。她追过去,半天没追上他。她突然怔立在雪地上,哭起来了。身边突然响起了话声:“眼泪有什么好流的?”
萧啸站在她面前,她噗哧一笑。
萧啸说:“你再见了我,别喝酒,只讲话,就行了。”
她定定地看萧啸,突然大声说:“不,我和你再见面,就只喝酒,不讲那些没什么意思,不痛不痒的屁话。”
萧啸笑了,他有了一个朋友了,这个朋友是个女人,一个艳绝天下的漂亮女人。
萧啸看着昏迷的罗敷,这一次他束手无策,因为她中了邪毒,他没有办法可以救她,这不是醉酒,而是中毒,他只能看着罗敷被死神带走。
从今后他又该是寂寞一人行走在这漫漫长路上了。他忍不住流下了泪。
身边突然有人叹了口气:“何必呢?英雄有泪不轻弹……”
萧啸猛一旋身,他看见了说话的人。
这人同他一样,也是神情落寞,一脸忧郁,但比他多一些儒雅之气。
萧啸冷冷地说了句:“你走吧,离开这里……”
那人一笑,笑得冷傲:“不知能不能动问,阁下为什么伤心?”
萧啸不语。
那人向罗敷走去。
萧啸擎剑在手:“别去扰她!”
那人一笑:“你也不问问我是谁?”
萧啸:“是谁也不许走近她!”
那人回过头来:“萧啸,你是大侠。我不是大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柳不恭。”
萧啸浑身一震。
柳不恭,医可通鬼神,才惊当世人的柳不恭?也许她该有救。
萧啸走过去:“你能救她?”
柳不恭又是一叹:“如果我救不了她,这世上再没人可以救她了。”
柳不恭让萧啸把罗敷放入洞里,又叫他把十六黑剑的尸体搬出去,把洞里扫净。
“一定要干净,不然你一呕一吐,就没命了。”
柳不恭又叫他点起了两堆篝火,又在洞外洒了一些粉尘。
“那是剧毒,要防人趁机袭击。”说罢,柳不恭就坐下来,凝神细看罗敷。
罗敷的眉心发青,人已昏迷多时。
“要给她换血。”柳不恭说。
萧啸一震,人能换血?他半信半疑。
柳不恭让萧啸坐下。他说:“如果能用你的血,最好。如不行,则可用我的。但那时就劳你护守我们二人了。”
柳不恭让萧啸伸出臂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只锦匣,从中拿出一只小小虫子,把这虫子放在萧啸臂上,让这虫子吮吸萧啸的鲜血。然后又拿出一只扁扁的小虫,让那虫在罗敷臂上吸血,吸至一半,就拿下来。
那只从罗敷身上拿下来的小虫意犹未尽,忙着寻吸血处,这时柳不恭把从萧啸身上拿下的小虫放在锦匣盖里,那未吸足的小虫就把吸器刺入这小虫身体内吮血。
“这是一对虫子,虫子也知怜香惜玉。”
萧啸不语,盯着这神奇的虫子。慢慢地,那小虫吸足了血,不吸了。这小虫的身子反瘪下去了。
柳不恭仍在等待。
那吸血的小虫仍在蠕动。
柳不恭抬头向萧啸说:“你的血可以换给她了。”
萧啸不语,静等着柳不恭。
柳不恭拿出了一些银针,又拿出一节肠管。说:“这是狗肠,用针刺下去,就可以把你的血引到她身上去。”
柳不恭用大针刺在罗敷脚上,不一会儿,罗敷脚下就涌出黑血。
萧啸就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向罗敷。他觉得身子有些虚弱,他想凝神运功,但不那么随心。
“你不能运功。”柳不恭说。
他把一颗药丸递给萧啸。说:“把这药含在嘴里。”
萧啸把药接了过来。
“你不怕这是毒药?”柳不恭突然说了一句。
萧啸一怔,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摇摇头:“不怕,柳不恭要杀我,用不着费这么大力气。”
柳不恭一笑:“多谢夸奖。”
萧啸把药含在嘴里,觉得心里慢慢充实了些,一片空明。
很久很久,罗敷脚下才不流黑血,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红晕,她睡熟了。
萧啸也像患了一场大病。
罗敷醒来,先看见了躺在身边的萧啸。说:“啸哥,又是你救了我?”
萧啸声音低沉:“不,是狂痴书生柳不恭救了你。”
罗敷这才看见面向石壁的柳不恭。说:“谢谢你救了我。”
柳不恭回过了头,萧啸和罗敷这才看到,柳不恭的脸上也满是泪水。
“萧啸给了你一身血。我给你换了血。我头一回这么干,我以为我不会成功,但我成功了。”
萧啸和罗敷笑了,狂痴书生柳不恭也笑了。他们的心里很温暖,冷湿的山洞,燃烧的篝火让他们觉得很亲切。
从那以后,他们三人笑傲江湖,在这世上结伴而行。
谁知道会发生泉庄惨变?谁知道柳不恭竟会为了她而同萧啸一搏?
她知道这两个男人都痴情于她,但她没办法。一个是侠胆赤心的大侠萧啸,几次把她从死亡中救回,还用他的血换了她一条活命。如今身上的奔涌的血让她时时又羞又喜地想起了她与他原来早就共为一体了。但又有了狂痴书生柳不恭,她与萧啸早就从柳不恭那痴痴的目光中看出他十分倾慕她。她没法抉择,只好三人联袂行走江湖,叫萧啸大哥,叫柳不恭二哥。
她有时痴想,三人一辈就这么痴游江湖,老死林泉最好。但她自己也知道,这绝不可能。她只好不去想,因为她想不出什么好的结果来。
终于有了结果。柳不恭向萧啸挑战,那自然是为了她。
她想不去,她也告诫自己不要去,因为不论结果如何,对她都是一个绝大的刺激。
但她没法儿不去。她见到了柳不恭的出手,她忍不住,就叹了一叹。那一叹使柳不恭伤心欲绝,以为她终是心向萧啸,就自毁面容而去。
柳不恭这一去杳如黄鹤。
罗敷和萧啸住在一家小小客店里。
她和萧啸决心南下,先去找海大少,寻找双儿。她和他知道双儿不是在海大少手里就是在钱不多手里。
小镇上竟然有人击梆,已经是夜三更了。
萧啸和罗敷在默默喝酒。罗敷的脸上微泛红晕,人在灯下,美艳至极。
萧啸不敢逼视她。
罗敷带醉看他:“啸哥……”
萧啸一震。她从前管他叫啸哥,在柳不恭三人同行时管他叫大哥,如今又叫他啸哥了。
“啸哥,那一回好醉……”
他当然知道她讲的哪一回。
“我那天一走进店里,就看见了你。这不是大侠萧啸么?我决心要招惹你……”
“你那回醉得好惨……”萧啸一想也笑。
“这一回可不能醉了,醉了啸哥找不到谷仓。”
萧啸忙说:“我可以把你埋在……”
他见罗敷脸一下子绯红,就止住不讲了。
罗敷一下子抱住了他,头抵在他颏下:“啸哥,你把我埋在哪儿?”
萧啸心跳得急,罗敷的女儿香气扰他心神,他盯着这女人看,这是他日夜思念的面孔,天天朝夕相伴的恋人。
他不说话,罗敷的身子偎在他身上。
萧啸轻轻推开了她。
“你知道不,柳不恭向我施的那一招是什么?”
罗敷一愣,迷惑地摇摇头。
“他用的一招是‘情别两依依’,我还了一招是‘虎盼归巢’。”
罗敷点点头,情别与盼归,自然误伤了一个萧啸。
“我不该出这一招,让他生气,认为我让了他。他那么傲……”
罗敷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