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奇热。北方的长白山下更是极热。
小城门楼边,有一张招聘文书贴着。
人缕缕行行,都来看这一张文书。
这一张文书很不寻常,惹得小城三日内人人注目,街谈巷议,都知道有这样一张文书。
文书平常,但招聘文书所言之事奇绝,看的人大多摇头,冷笑,不以为然,以为是某些街镇无赖的恶作剧,不予理睬。
但这文书所言之事也太不寻常了,传来传去,竟然有许许多多大户人家眷也闻讯来看,车嚷人喧,就弄得小城门楼边比庙会还热闹,红男绿女们不顾避讳,人人争着来看门楼边这张聘书。这张招聘文书其实很平常。
文书上写着——
京都燕氏坞设一大酒楼,召集天下矮人,有绝技在身者更佳。凡身高不满三尺者,无论男女老幼,均可报名来店。酒楼优酬付薪。报名书告从贴告示之日起,当至一季止。如来报告者,可在本酒楼当即领取路费赀金以付借贷,还可支取一年薪金付与家中亲人度日。凡本酒楼录取之人,当付年最低酬金一百两白银。
京都燕氏坞大酒楼
壬申年初季
这是宋代,宋人重理尊长,有长幼之序,循礼义之教。虽长白山边远鄙城,人也对理序敬重有加。圣人云:不以人残而欺,欺者,欺心也。就是说,你欺骗那些身残之人,不独是骗人,更加是欺心。骗人可恨,欺心可诛!这招聘文书一出,小城人心鼎沸,人言纷扬,纷纷指责这人竟开身残体矮之人的玩笑,这岂不是大大地有伤风化么?也有些泼皮无赖们嬉笑叫好。
一个泼皮站在招聘书告前喊道:“我在这里看了三天了,也不知道这张纸是谁贴上去的,大概是哪个混蛋想作弄矮人。妈的,你们看我矮不矮啊?”
众人中有许多人识得,这人是小城里的街头无赖,叫街头脏水肇义。
众人就一吼声地哄:“矮呀,你矮,你就是个小矮人。”
肇义就咧着大嘴笑:“你们瞧,小城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矮啊?”
众人又哄地一声呐喊:“对,对,你矮,你矮。”
肇义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好,这张招聘文书我可就揭下来了。我肇义要去京都走一走,从此就回不来了。我说站在人群里的杨大户、章二公子,你们是不是给我凑一点盘缠啦?人家可是讲得明白,如果用了我,马上给路费,还支给一百两银子呢。”
人群中当时就有两个人苦丧着脸。
但肇义是谁?是小城里有名的泼皮,人称“街头脏水”。街头脏水,不光有臭味,还污人。谁敢得罪肇义?
众人真就为泼皮肇义凑了二十几两银子。
肇义咧嘴一笑道:“好,文书我揭下了,明日我就上路,去小矮人酒楼。诸位将来到京都,可千万到小矮人酒楼来看我啊!”
众人见他真地揭下了那一张招聘文书,就一齐放声大笑。
肇义美滋滋地把银子揣在怀里,揭下招聘文书,在众人的注目下扬长而去。
肇义很快活,因为他头一回见,那些半遮半掩的轿帘后,一双双本城美人的眼睛在凝视着他,象看一个英雄。
街头脏水肇义这一回认定他是个英雄。
肇义在喝酒,喝得很快活。
他的快活是别人没有的快活。他今天拢共收了二十五两七钱银子。这还不算,今晚这一顿酒菜也是他“要”来的:酒是小铺杜老板送的,十四两烧刀子,不羼一点儿水的。菜是大三元酒楼堂倌送来的:一盘烧蛤什蚂、一盘细鳞鱼,一盘猴头蘑菇,有酒有菜,而且不用花一点儿银子,这让肇义特别快活。
他快活得想唱上几句。
可惜肇义不会唱,只会哼。他一哼起来,是胡编胡扯的曲调儿,词儿只是“郎哩格郎”。
烧刀子把肇义的脸烧红了,把眼睛烧细了,把嘴烧斜了。
他突然不唱了,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肇义不能肯定这个人是个大人还是个孩子。
看面孔,这人是个大人,胡子长得很黑,也挺长,满腮,象张飞。可看身材,这个人没有三尺高,站在肇义面前,只象一个孩子。
肇义眯着眼瞧,想笑。
“你是谁家的大孩儿?”
那人一脸严肃之色:“你叫街头脏水肇义?”
肇义点点头,他为这个诨名自豪。街头脏水,你拿它有什么办法?收没法儿收,扫无法扫,让你不舒服就是了。
那人问道:“你揭了那张招聘文书?”
肇义心中恍然,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突然狂声大笑起来:“对不住,老兄,你来晚了,我早已经把它揭下了。”
那人很有耐性,问:“你想去京都燕氏坞?”
肇义道:“我去那里干什么?”
那人很老实,老实到了一脸蠢相:“你揭了那一张招聘文书,又齐了人家二十多两银子,说你要去的呀?”
肇义道:“我不想去。”
那人问道:“你为什么又不想去了?”
肇义觉得这人象是一个好盘诘的孩童儿,问些话太浅太没意思,让大人都懒得回答。
他不想回答这样的问话。
那人又问:“你为什么又不想去了?”
肇义就笑了,笑得很快活:“你看,这是不羼一点儿水的烧刀子,十四两,分量很足。我一走进小铺,那个杜老板就笑,我说要十四两烧刀子,他就打十四两给我,决不会少一滴,打完酒我转身就走,杜老板还笑,他和我都不想提钱的事儿。我派人给这儿最大的酒楼大三元送个讯儿,告诉他们给我送来三个菜。他们就派堂倌来了,把这三个菜摆好,问一声:‘肇老板还要什么?’我一挥手,堂倌才走,脸上还带着笑。你知道,他们对我都很不错。”那人问道:“这么说,你不想去京都了?”
肇义哈哈大笑道:“我为什么要去京都?我去那里干什么?那里有人送我酒?还是有人送我菜?”
那人突然也笑了,笑得很甜:“不知你怎么能让他们这么听你的?”
肇义很得意:“告诉你也没用。你这么个小小的人儿能干什么?我先是在小铺老板那儿忙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是把他的酒缸在看不见的地方钻上几个眼儿,几个小眼儿,然后外面巴上蜂蜡。酒就慢慢漏,一直到漏完。从那天起,杜老板的酒缸就没一个是好的。一个月之后,我就对杜老板打哈哈:‘杜老板,酒缸咋不结实啦?’杜老板从那日起,就白供我肇义喝烧刀子了。那个大三元酒楼么?我没干别的,就只是在他的作料罐罐里都放上苦汁末末儿,就上巴豆面儿。”
那个人点点头,叹气道:“明白了。”
肇义道:“明白了就好。”
那个人道:“我想去燕氏坞试一试,你为何不把那一纸招聘文书给我?”
肇义瞥了那人几眼:“你这身量儿可够格,算得上是个矮人了,你去准行。但这张招聘纸儿是我揭来的,你得给钱才行。”
那矮人道:“要多少银子?”
肇义道:“二十四两九钱银子。”
小矮人奇怪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个数?”
肇义笑得很快活:“因为那样肇大爷就有了足足五十两银子啦。”
小矮人很悲伤地看肇义。
肇义吃了一惊:“你这个小娃娃的眼光咋那么毒?”
小矮人轻轻一叹,说道:“我瞅死人时都这么瞅。”
肇义吼道:“娘的,你竟敢对你肇大爷……”
他的身子在空中狠劲儿一扑,叭嗒摔在地上,不动了。
他的正额头上有一个小小的洞。那地方是佛痣,是佛赐福与吉祥之处,那洞里汩汩往外冒血。
小矮人拿起招聘文书,转身走了。
从那雕花窗棂上,看不到小矮人的身影,也听不到小矮人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