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燕姿楼的规矩,不让客人自己走动,因为楼内外遍布机关。
有人不耐这沉寂,自己走动,也有断了腿的,也有没了臂的。再也没人随意走动。
人都爱惜自己的双臂和双腿。
所以,第二夜、第三夜没有生意可做的人就只好呆在自己的房中。
男人夜里不可没酒,没酒的男人觉得没劲儿。
可这夜里,白年青没有酒。
他只好长吁短叹,一会儿走走,一会儿躺下。
突然有人在咯咯笑他。
是她,是那个神鬼莫测的燕二娘。
她贴在窗上,招手唤他。
“你为什么不出来玩玩?”
“玩什么?莫非你春心已动,想让我陪你?”
“胡扯!我酒心已动,想不想喝酒?”
他不由得大喜,乐道:“我想酒比想你还厉害。”
她莞尔一笑:“那为什么不跳出来?难道还等我把这房子拆成‘房箱’、‘房地’不成?”
他也大笑,从窗口一跃而出。
二人携手,向楼外飞去。
燕氏坞的夜很是热闹。
酒店开着门,这里的酒店日夜都开着门。
二人进了酒店。
这酒店与外面的酒店有些不同。除了柜台极矮,桌子凳子都矮小之外,更奇怪的是酒楼的楹联不是挂在门外,而是刻在门里的楹柱上。这一家的酒店楹联是:
世间无此酒,
天下有名楼。
这也是一幅旧联,没什么稀罕之处。
二人坐定,店家就殷勤招待。
奇怪的是,店家在燕二娘面前摆的精美的小盘、小杯、小碟、小碗,盛的是香气四溢的菜:糟鸭肝、玻璃鸡、嫩牛肉、三鲜素,斟的是红红的,喷香喷香的女儿红。而给白年青上的就是粗糙的大碗、大盘、大碟子,还有那浑浊的水酒。
燕二娘居然不以为怪,只是举杯劝他:“喝呀,喝。”
白年青心中很是不乐,二人喝酒,干嘛给他这些东西吃?给他这浑酒喝?
但他知道这飘忽来去的燕二娘是个神秘人物,便不作声,只是饮酒。
他对燕二娘道:“我不是冯谖,奈何也食以草具?”
这是战国时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剑客冯谖,是当时有名的天下四公子之一的齐国公子孟尝君门下的食客,下人因为孟尝君没看得起他,用粗茶淡饭待他。他不言讲,但以指弹剑,高声吟唱起来:“长剑啊长剑,咱们回去吧,在这里吃饭,竟然连一条鱼也吃不上啊。”下人把他这唱怨报给孟尝君,还说他的坏话:“公子你看,他这个人多不自重,多不知足,公子如此待他,他还挑三拣四,这不是没良心么?”孟尝君笑一笑说道:“那就给他鱼吃吧。”于是冯谖再吃饭就可以吃到精美的鱼了。可是隔几日他又弹剑高歌道:“长剑啊长剑,咱们回去吧。在这里出门都得步行,连一辆车也没有啊。”下人又把他这唱怨报给孟尝君,又说他的坏话:“公子啊,这号人你是不能恭敬他的,你对他越恭敬,他越不知好歹。吃得好了,有鱼有肉的,又想车了,这人野心多大啊,不知足。公子这次千万不要理他。”孟尝君又笑一笑道:“那就给他一辆车吧。”
这个冯谖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后来在孟尝君急难的时出了大力,让他转危为安。
在这里,白年青提冯谖,是说他同冯谖一样,被人待以粗糙的食具、劣质的酒菜。
燕二娘却莞尔一笑:“白公子,你不要生气啊,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白年青笑道:“连你都不能改变这规矩么?”
燕二娘道:“我是什么人?我怎么能改得了这里的规矩?你可不要忘了,我只是那一片树林里的女鬼。”白年青道:“我知道你是谁。”
燕二娘轻轻一拢鬓边的秀发:“那你何不讲出来,让我也认识认识我自己。”
白年青灯下看她。这女人有千般风韵:星眸流盼,玉唇湿润,无限柔情。
白年青道:“你就是燕姿,你就是燕氏坞主人的二女儿,你就是燕姿楼的主人。”
燕二娘笑了:“好新鲜,你还知道什么?”
白年青道:“你喜爱珠宝,你要天下的珠宝商人趋之若鹜。你随心所欲,总想试试你有多大本事。你想知道你能不能不出面就将天下珠宝商人玩弄于你的股掌之间,你弄了一次白龟之计。那个徐老怪惊而不惶,急而不躁,分明是白龟收益得失与他无关,那个燕伊一举一动全似预先谋划好的,连那个燕妫袖子里也先藏好一百五十万两的银票。那个燕环姑娘一再传音与我,让我去当天大的傻瓜,来当这个天下第一珠宝商。其实天下第一珠宝商是你,而不是我……”
燕二娘的脸色忽白忽红,她手里拧着那只小巧的酒杯,忽然冷冷问道:“好眼力,可你凭什么认定这个,就凭那个徐老怪么?”白年青道:“你也有大意的时候,再这么做时,你一定要告诉燕妫,别从袖子里一掏银票就是一百五十万两。要一点一点地掏,还要装模作样地数一数,还剩下一张半张的,那样子才象真事……”燕二娘忽然长吁了一口气:“你愿意这么想,我又有什么办法?”白年青从怀里掏出那只白龟,放在桌上,说道:“请收起这宝贝,我这角色也扮完了。”
燕二娘道:“你不需要这只白龟?”
白年青道:“我买不起它?”
燕二娘道:“我送它与你,你要不要?”
白年青道:“你最好送我一坛好酒,再给我几盘好菜吃,那样比送这只白龟好。”
燕二娘低下头,脸色胀红。她轻轻问道:“你真的不要它?”
白年青道:“我不要!”
燕二娘道:“那好……”
她突然抓起白龟,用力向地上掷去。
这一掷很有力道,她用力抓掐,爪如鹰形,千百斤力气一掼,稀世之珍白龟岂不成了一滩死肉?
叭——她用力一掼。
白龟没落在地上,却好好地放在桌上。
燕二娘道:“我摔我的东西,干你甚事?你何必来多管闲事?”白年青悠然道:“世上只有这么一个宝贝,你今天摔了,明天又后悔,那时哪里去再找一只白龟来?”
燕二娘道:“我燕姿做事从来不后悔。”
白年青道:“那好,你摔吧。”
燕二娘又一抓在手,把白龟从头上一绕,向身后掷去。
白年青如果要接,也得从她身边绕去,其势必慢,那白龟就没命了。
谁知白年青身子一闪,又坐在了桌边。
白龟仍好好地放在桌上。
燕二娘脸色胀红,她恨恨地看着白年青,突然又笑了,笑得不怀好意,笑得千般妩媚,她轻轻道:“白公子,你好本事啊,可真让我佩服……”
她一边笑,手一抓,那一只白龟突然飞掷出去,直奔门边楹柱对联。
这一击去得快,及至白年青看见,那一只白龟已经飞至半途,眼见得要击碎在楹柱上。
燕二娘笑了,笑成满面桃花,她拍着掌叫好:“好,好!这一回你可救不了它的命啦!”
话声未落,白年青身子箭一般射去。
白龟刚要击在楹柱上,一只手先贴在了楹柱边,一抄,白龟又没了。
燕二娘怔住了。
这一回白年青没把白龟放在桌上。
燕二娘笑得很纯真,象一个孩子:“白公子,你把白龟放在桌上,让我看一看,好不好?”
白年青道:“白龟没了,你再也看不见它了。”
燕二娘道:“那白龟是我的,你凭什么拿去?”
白年青笑了:“凭什么说是你的?这是我用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买来的。当场交割,银货两讫。天下珠宝商人都知道的,你不知道这件事?”
燕二娘愣了:“你穷得没几个银子,哪来的一百五十万两?”
白年青乐了,拍手道:“哎呀呀,你咋不知道呢,我是今年的天下第一珠宝商啊?”
他装模作样地来回踱步,腆肚皮装阔。他拔下她头上的簪子,看一看,摇头:“不行不行,成色不行,这样的货让宝华斋刘老头去买好了。”
她看着他,忽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人笑成一团,白年青笑狂了,只好翻角力斗。他一连气翻了一百七十二个角力斗,直到她再也不笑了为止。
燕二娘好乐:“我好久没这么乐了。你替我唬弄了那个刘老头,看他那呆样儿,我好开心。”
白年青道:“你为何不叫人给我换点好酒好菜?”
燕二娘一叹,道:“别说这个,就是皇上来了也不行,也得和你一样,用这样的玩艺儿吃饭。”
白年青面对粗盘子劣酒,愁眉不展。
燕二娘突然道:“哎呀,你这个笨蛋,你既然不乐于吃那些玩艺儿,为什么不吃我的菜,为什么不喝我的酒?”
两个人突然又笑,就吃菜,喝酒。
她很郑重:“你不能拿我的杯子,这也是规矩,只好我喂你酒喝。”
她的手很白,如洁净柔荑,与玉杯相映生辉。
他忽然道:“我想吃葱,吃藕。”
燕二娘道:“我要他们做来。”
白年青道:“你的手是葱,是藕……”
燕二娘忽然嗔怒,喝道:“胡说?我杀了你!”
白年青道:“你样子好凶,是真想杀我?”
燕二娘道:“可惜我杀不了你。”
白年青道:“你是不是后悔了,想杀了我,把白龟弄回去。”燕二娘道:“别胡说!”
二人酒意很浓,蹒跚而行。
燕氏坞的夜深,没有行人。月亮很亮,也很圆。
燕二娘道:“我看见你了,在那天老山羊门前站的人里,有一个人,长得人模狗样的,偏左脸边挂一绺白毛儿。我说:这个人怪,我得宰了他。要不就叫他刮了那一绺白毛儿。你刮不刮?不刮我宰了你……”
白年青道:“不刮不刮,你宰了我也不刮。”
燕二娘一推他,两人都趔趄而立。
燕二娘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狗屁!什么狗屁金线草鞋银草帽,专踩天下不平道。你看这一绺难看的狗毛毛比女人还重?我先宰了你,再刮了它,你有什么办法?”
白年青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
燕二娘道:“你刮不刮?”
白年青摇摇头。
燕二娘冷笑道:“好,不刮就不刮,难道我是你什么人?是你娘,还是你姑奶奶?非得管你这闲事?……”
她转眼间一闪身不见了。
白年青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他看看月亮,才知道月亮又大又圆不好,让人觉得自己很孤单。
他也才知道,能够和这个小女孩扯闲是件多快活的事儿。
他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如果你要嫁给我的话,这绺白毛不要也行啊。”
他是在喃喃自语。
燕二娘突然如鬼魅一样出现在他面前,一下子扑在了他怀里:“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是喝醉了胡说吧?”
他没法儿讲话。
这是一个女人的气味。
看着她的脸,闻着她的发香,白年青知道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很乖,象只偎灶猫。
她说道:“我叫燕姿,是父亲的二女儿。”
他说道:“我知道。”
她道:“我是燕姿楼的女主人。”
他道:“我知道。”
她说得脉脉含情:“其实你一到老山羊那儿,我就看到你了,我说道:这是个男人……”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讲话了。这会儿,月亮更圆了,而且还有些暖意。
二人只看月亮。
燕二娘道:“我十六岁了。”
他握握她的手。
她的脸上有泪:“你别不信,我十六岁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