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上,有一家小小酒店。
小小酒店里有一对夫妻。他们每天打烊之后只希图两钱银子,好过第二天的日子。他们的野心不大,所以在店门口挂上了酒旗,上面写了两个“小”字,而且确实那“小”字是一个比一个更小。你如果不细心看,根本就看不清那第二个“小”字。
店主夫妻没有孩子,他们决心两个人活到老。
太阳刚刚升上一竿子高,小店热闹起来了。
先来了一拨人,六个,这六个人都很怪,长相奇特,让人不敢注目。第一个人脸上被人横砍了一刀,看去一半阴一半阳。第二个生就左一只小小猴耳朵,右一只佛一样的垂肩大耳。第三个头尖得像枣核,光头上有三道箍。第四个人噘着嘴,嘴巴上竟吊着一柄扇子。第五个人是个矮人,总对人眯眯笑。第六个人长着很长的眉毛,看上去年岁却不一定很大。
这六个人骑着极骏的老马,都在小店里下了马。
六个人要酒要菜,坐下来喝酒。
显然在等人。他们向山边的大路上一边观望一边喝酒。一坛酒下去了,人人都没有醉意。
从山路上来了一匹马。这马很瘦,瘦得毛很长很长了,虬骨突出,好像马眼珠子都突鼓出了眼眶。马无精打采地走着,见了酒店,居然停住,再也不走了。
马上是一个穿破烂长衫的中年文士。这人显然不想在酒店里留连,就连连勒扯马缰,扬鞭打马。他打马那手也没一点儿力气。马不肯再走,嘶叫了几声,马嘶声倒是很响亮。
这中年男人念叨着:“又馋了,又馋了,你这狗东西,一见了酒就迈不动步了,这叫我怎么办才好?”
中年文士只好下马。
他选一副靠路边的桌头坐下。马儿偎在他衣袖边,他的袖子有一处绽了线,上面还有被马撕咬的齿痕。
马儿又咬他的衣袖。
“狗东西,你就不会等一等?”
马儿不肯等,它可能又饥又渴。
中年文士道:“有酒么?”
店里的男人为他端来了一壶酒,还有一盘山菜。
没等这中年文士端起酒壶,那匹马就咬住酒壶,吱吱地把酒吸干了。
马儿又把酒壶放在桌上,又咬中年文士的袖子。
“狗东西,没有了,我没银子啦,你又不是不知道。用什么再去买酒?”
马儿撕咬着他的衣袖,他的衣袖又绽开了一大截儿。
他不生气,只是拍着这一匹瘦马的头。
有个女人的咯咯笑声传来。
中年文士回头一看,棚子边站了一个很丑很丑的女人。
中年文士淡淡地望着她:“你笑什么?”
丑女仍笑:“你为什么叫他狗东西?你骂它,是因为它爱喝酒?”
中年文士道:“它就叫狗东西,你还能叫它别的名字不成?”
丑女奇道:“我来叫它一声好不好?”
中年文士道:“这马识人,你要是好人,就不妨叫它。你要是恶人,它就不愿答应你。”
丑女竟然拍掌道:“好,好!我当然是好人,我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呢。”
她果然抚着马头:“狗东西,狗东西!”
马看看她,竟连连点头。
丑女大喜,忙喊店家拿酒来。她给这叫狗东西的马喝了五壶酒。
这马喝了酒之后,竟然能扬起脖颈来了,那一身疲疲懒懒的骨头也像立了起来。它昂头长嘶,长鬣振飞。
这会儿,连店家男女这等俗人也看出了这是一匹好马。
六个怪人中的那阴阳脸和长眉人突然大声说道:“好马!”
丑女就坐在中年文士身边。
中年文士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坐?”
丑女道:“我坐在这里不行么?你是嫌我这个人丑?”
中年文士摇摇头:“我自己也不俊。”
他真的不很英俊,一副穷途潦倒的可怜面孔。
丑女很能喝酒。
中年文士只吃他的一盘山菜,他用长长的苍白细瘦的指头搛菜吃。
“你为什么不喝酒?”
“没有银子。”
丑女放桌上一锭银子:“这不是银子?”
中年文士看看她,又摇头:“我是说我没有银子。”
丑女道:“你怎么没有银子?这不是银子么?”
她的手在鞍袋上一掏,果然掏出了一锭银子。
中年文士的脸上有了点惊异,他看着丑女道:“我真的有银子?”
丑女在笑:“你当然有银子。你有银子,我也有银子,我们为什么不好好喝一顿?”
丑女盯着中年文士的眼睛。
中年文士道:“好,那就喝一顿。”
小小酒店里有野味、风干了的熟肉。两个人用风干的熟肉下酒。一递一杯地喝,喝了一坛酒。这不是什么好酒,是那种在山野小店里可以随时见到的村酿。
丑女很有兴致:“我们为什么不划拳?”
中年文士道:“你划不过我。”
丑女笑道:“不一定,试一试。”
中年文士道:“赌什么?”
丑女道:“我输了,听你的话,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输了,听我的话,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中年文士淡淡说道:“好。”
就划了一拳,丑女输了。
丑女道:“你要我干什么?”
中年文士一怔,他真不知道要让这个丑女孩儿做什么,他只是稍稍这么怔了一下,就说道:“喝一盅酒吧。”
丑女喝下了一盅酒。
又划了一拳,丑女出手慢,就赢了。
中年文士知她耍赖,只是惊讶地看了看她,没讲话。
丑女笑:“你输了,现在你该听我的了。”
中年文士仍淡淡地看着她。
阴阳脸嘟哝着:“她想要那人的马。”
六个怪人都看着她,不知道她会要这个中年文士做什么。
丑女笑盈盈问店家娘子:“你能不能给我一根针线?”
丑女要来针线,为这中年文士缝那让马撕扯绽线了的衣袖。
阴阳脸和一难和尚突然出声道:“是她!”
六个人都从座位上跳起,马上就围住了这两人。
中年文士像没看见六个人。
丑女恐怕是有些吃惊,她的针扎在中年文士肉里。
“疼么?”
中年文士摇摇头。
阴阳脸冷冷一笑:“疼么?”他是在学丑女的问话,那声音竟然有些猥亵,六个人都哈哈大笑。
丑女很镇定。她缝完了最后一针,扯断了线,对中年文士道:“你可以走了。”
中年文士像很糊涂,看着这六个人:“他们为什么围上来,想缝衣服么?”
丑女摇了摇头:“他们要找我的麻烦。”
丑女对六个人道:“‘六君子’,我们何必围在这里,去一边说好不好?”
猿佛耳道:“你拿走了咱们的买命钱,恐怕得留下命来。”
一难和尚道:“你进了女人谷就以为没人会知道你了么?你易了容就以为人家认不出你了么?”
丑女叹气:“我本来以为认不出,可早就给人家认出来了。”
她当然不是指的这“六君子”。
长眉人道:“你得了那绝技,是不是?你今天不对‘六君子’有个交待,你走不出这酒店。”
“六君子”杀气腾腾,丑女无路可退,那中年文士只顾吃酒。
丑女看看他,再看看惊惶失措的店主人夫妻,突然道:“好,我跟你们走。”
“六君子”很满意,因为他们抓到了鱼漂儿。抓到了她,就可以知道是不是她有了那“百兽舞”的绝技。那个玉面狐狸入了女人谷,再没出来,只有从这个鱼漂儿身上找那“百兽舞”秘技了。
他们就向外走。
阴阳脸一边走,一边叭地掷在中年文士桌上一包银子:“你的马我买下了!”
阴阳脸去抓那匹瘦马。
瘦马嘶吼着挣扎,阴阳脸连抓了三次,也没抓住。
他感到很丢脸。他倏地出手,在这匹马向他脸上扬蹄而踢时,抓住了马前腿。
中年文士突然出声一呼:“狗东西!”
马居然再也不跳不蹦。
阴阳脸上去扯住马缰。他回头怒视中年文士:“你是喊马,还是骂人?”
中年文士神情仍很淡,嘟哝道:“我这一次是骂人,骂那六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他声音不大,但“六君子”刚好都能听得见。“六君子”中,四个人回过头来,逼在他身边。
中年文士仍在饮酒,不理睬他们。
一难和尚突然把三十两银子扔在桌上:“这是你的买命钱。”
中年文士见钱眼开,竟然连话都没听明白,马上把这三十两银子拿了起来。
“我正好缺银子。”
丑女突然喊道:“放下,放下,这是江湖上的‘六君子’,你只要拿了他们的银子,他们就会杀了你!”
中年文士还是很懵懂,他看着丑女:“不会不会,谁会想杀一个人,还给他银子?”
丑女急道:“他们不光给你银子,还把这银子埋进你棺材里去呢。快扔下银子,快走!”
中年文士淡淡地看着酒杯,突然吟起诗来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
他这是在吟哦李白的《将进酒》。
这是个呆子!丑女恨恨想道,人家扔下银子,马上就要杀他,他却高吟这《将进酒》。
“快扔下银子!”丑女喊他。
中年文士仍在念诵。
“六君子”忽然都停住了,脸上马上变成死一样的恐怖。他们一齐跪倒在地,冲这中年文士磕头,哀声讨要银子。
中年文士道:“这银子是你们给我的买命钱,为什么给了又往回要?”
阴阳脸道:“我瞎了眼……”
他真地用手指一插,瞎了一只左眼。
中年文士道:“你不是瞎了眼,而是坏了那只左臂。”
阴阳脸道:“对,对,我坏了左臂。”他叭地击掌,把一条左臂打折了几处。
“六君子”中的一难和尚突然惨声道:“行了!”
他又向中年文士磕头:“请发慈悲,让我们自己死。”
“六君子”都握兵刃在手,竟一点儿也不想向这位中年文士发难,只是一心一意想杀死自己。
一难和尚吼了一句:“江湖上再也没了‘六君子’这一号人物了!”
六个人一齐向自己动手。猿佛耳双笔直刺心胸,阴阳脸戒尺直击向头顶,矮子一对金瓜砸向太阳穴,噘嘴人的扇子刺向喉咙,一难和尚两指点心穴,长眉人用一柄匕首。
“叭叭”爆响。
六个人全被封住了穴道。
这是那三十两银子,打在他们穴道上。
一难和尚道:“你不想让我们自杀?”
中年文士道:“买我命的银子还你了,还不快滚!”身子一飘,倏忽之间就一进一退,人仍坐在原处。
六个人的穴道全都拂开。六个人匆匆磕头,跑出去了。他们跑的时候竟然面露喜色。
他们为什么这样怕这个中年文士?他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