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漂儿不知她是如何上路的。六劈头代她发号施令。她身体尚未大好,她总是以为自己很虚弱。
这样她坐上了马车,马车拉着她向大江分舵走去。
一路上传来坏消息。
离玉杀了大海胖子。大海胖子是丐帮中好人缘的人,他一死,众人又惊又怒。
丐帮十六骑是向三十八万丐帮徒众传递消息的,飞骑云燕,天下去得,无人敢向他们挑战。离玉一战,杀死了五人,逃回了十一人。
离玉又挑了丐帮五个分舵。
鱼漂儿脸色苍白。她一路无话,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
难道她对离玉这一路挑战不惊不惧,也不怒不嗔?难道她不想亲手宰了这个离身剑?她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鱼漂儿来到了京都。
这一夜离身剑离玉也到了。
京都也挤满了要看这一场大战的人。
丐帮京都分舵的新舵主筐头儿是一个年轻人,这人叫李实,擅使一双笔,有用双笔点四脉的点穴功夫。难得的是这人办事很干练。他为鱼漂儿安排好个很安静的住所。
就等着离身剑离玉到来。
大侠宋超没来。白衣吴智也没来。
少了这两个人物,这比武就让六劈头觉得不安。
好在有江非来了,他正在京都徘徊,听说了这件大事,就来了。他很有心计,帮六劈头谋划一切。
听说离玉已至,天天在京都“醉仙楼”饮酒。他每天手不离杯。剑倒是背在身上的,但每日饮酒绝不是高手临战时所为。他是不是有些惧怕,临阵时就总想酗酒?
劈头老六上了“醉仙楼”。他看见了醉得一塌糊涂的离玉,递上了帖子。
“什么事儿?”
“比武日期。”
“和谁比武?”
“寂寞剑。”
一听说寂寞剑,他马上眼中放光。他看看劈头老六,夺过帖子看看,在那帖子上复十个字:
剑离身实苦,
情是一点毒。
劈头老六拿帖子下楼去了。
离玉仍在喝酒。
鱼漂儿问道:“他怎么个样子?”
劈头老六道:“一身衣服褴褛,手里常握酒杯。”
鱼漂儿道:“见到了剑么?”
劈头老六道:“背在背上。他不行。”
鱼漂儿点点头道:“剑不离身,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行?”
劈头老六道:“再有两日,只喝酒也把他喝死了。他这个人不像是想与人比武,只想喝得醉死过去。他现在每天在酒楼上喝酒,几乎手不离杯。”
当然是手不离杯。也是手不离玉。因为这只酒杯是一只玉杯,一只很纯净的白玉杯。
他在一点点喝酒,就这样喝,直喝到日落,他能喝多少?酒店伙计知道,他一天能喝上四五坛酒。而且全是善酿,酒劲儿极大的善酿。
是不是他真像劈头老六所说的,是想喝死他自己?
从酒楼梯下上来一个人,一个妙龄女人。很难说这个女人哪儿美,也说不出她哪一处不美。
她把酒楼上的人脸色都照得明朗起来了。人人好像心情都变愉快了。只有离玉好像并没看到她,但他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这一抖只有她才看得清清楚楚。
她慢慢来到离玉身边,坐下。
她看见了那一只酒杯,脸色似乎一变。她也有这样一只酒杯,纯净无瑕的白玉酒杯,那只酒杯也每日斟酒,但那酒不是给活人喝的。
她看着离玉:“离身剑离玉?”
离玉放下酒杯:“你来得太晚了。”
这一句话似有千般叹息。
鱼漂儿来了,她终于是来了。她和他坐在酒楼上,坐在一张桌子上。
鱼漂儿道:“你杀人,我不得不来。
“我不杀人,你还不来?”
鱼漂儿点了点头。
离玉道:“看来杀人还是杀对了,你终于来了。”
鱼漂儿问:“你为什么连挑六个丐帮分舵,连杀数十个人?”
离玉道:“说来你也许不信,只是为了见你。”
鱼漂儿道:“我信。我为什么不信。”
离玉道:“喝不喝酒?”
鱼漂儿道:“喝。”
就喝酒,一杯一杯地喝。
喝得很快,不用别人劝。
鱼漂儿眼中也像有雾:“你喝得很快,只有一个人比你更快。”
离玉的眼中也升上了一层云翳:“他是谁?”
鱼漂儿:“他死了,他早早就死了。”
离玉轻声道:“对不起。”他不该去嫉妒死人。
两个人就又一杯一杯地喝。
先喝酒,不讲话。
离玉看着鱼漂儿,一身恍如梦中。
鱼漂儿只看自己的酒杯,她似乎连离玉的酒杯都不敢看。
六劈头走上酒楼时,两个人都已酩酊大醉。
鱼漂儿比离玉清醒,只说了一句:“送他回去歇息……”
终于有对面峙立的时候。
鱼漂儿脸色苍白,她头一天没饮酒,六劈头不让她饮酒。她精神不振,身子好像并未大好。
对面的离玉似乎更落魄。
两个人的样子都不十分精神。
鱼漂儿身后,是江非,六劈头,还有几个武林豪杰。
离玉这边,远远地站着钟子楚,六君子,还有几个黑道枭雄。
六君子很敬佩地看着离玉。敢于向寂寞剑挑战的人,至死也叫他们佩眼。因为他们不敢,也不能向寂寞剑挑战。
离玉回头看看,突然一阵悲从中来。他没有朋友。他在这竟然没有一个朋友。
六君子不是他的朋友,河北大豪钟子楚不是他的朋友,那些黑道枭雄更不是他的朋友。没有朋友,在这生死之搏时,是不是会很寂寞?
他身后有一个人的声音很稳:“你是不是在找我?”
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这时很想见到的人。
唐林。一双眼睛清澈如水的唐林。
唐林在笑:“我知道你一定愿意见到我。虽然我不愿意见这些人,但我还是来了。”
离玉脸上一笑。他心里很暖,他可以把唐林当成他的朋友。
鱼漂儿站在他面前。
在离玉眼里,鱼漂儿这会儿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他真想大声喝斥她:“快回家去,好好躺着,这副样子,到这里逞什么强?”但他喝斥不出。他想这样喝斥,他没权利这样喝斥。
他只是问:“你昨日没喝酒?”
鱼漂儿道:“没喝。”
离玉叹道:“没喝酒可不好。”
鱼漂儿道:“真的不好。”
离玉道:“这里有酒,你是不是先喝上那么几口?”
鱼漂儿道:“好,但你要快,不要让他们见到,不然他们一定会大惊小怪,以为你会临时想毒死我。”
离玉道:“我够快,不知你够不够快?”
鱼漂儿道:“我比你快。”
离玉的手一探,一瓶酒已在手,一丢,飞到了鱼漂儿手里。
鱼漂儿喝得很快,一眨眼已经将这瓶酒喝光。
她的脸色才有了些红晕。
江非在一边道:“鱼漂儿,你要小心,别喝酒!”
鱼漂儿不语。她看着这只酒瓶:“这瓶子怎么办?”
离玉道:“所有喝酒的人都是酒喝过了,酒瓶儿就扔掉不再管它。有的人甚至打碎它,听一声响儿取乐。你为什么不试试?”
鱼漂儿道:“好好一只瓶子,为什么要打碎它?”
她把酒瓶儿放在地上。
鱼漂儿和离玉又对峙而立。
他们不可免的要有这一战。
鱼漂儿为的是寂寞剑,为的是丐帮六个分舵死去的兄弟。离玉为的是离身剑,为的是要一会寂寞剑。
离身与寂寞之斗,难道就不可免?
离玉道:“剑一离身我手下就无情了,请你注意。”
鱼漂儿道:“你一见到寂寞剑,多半便会伤了你的性命。”
两人一齐动手。
离玉身子一斜,手向上拂去,剑已在手。
鱼漂儿身子向上一引,长衣飘拂,手中爆一串火花。
江湖人就又见到了离身剑,见到了离身剑上的那一串彩虹。
那是寂寞剑的彩虹。
只见彩虹不见剑。
两个人斗了十几招。
离身剑出剑刺了六十四剑,寂寞剑并不躲避,而是夺空而击,还击了他五十六剑。
鱼漂儿的身上,衣带被削落。显然她已落下风。
离玉很是失望,他流下了泪水。
鱼漂儿道:“你胜了一式,为什么落泪?”
离玉道:“当年家父的离身剑与寂寞剑相比,被寂寞剑连败三场,回来后每谈起寂寞剑,神色甚为钦敬。那人是寂寞剑米离……”
鱼漂儿道:“米离不是我。”
离玉冷冷道:“你要不如米离,还称什么寂寞剑?你要不如米离,米离在九泉之下不也会被你活活气死?你听好,我决不开玩笑,如果你再输一回,我就用离身剑剥去你的外衣,把你带回两广去……”
鱼漂儿面色一变。
她知道这个离玉说到就可以做到。
她望着苍天。她不想让这些人为寂寞剑欢呼。似乎米离不会喜欢有人向寂寞剑欢呼,但米离也不会饶恕她被人折剑剥衣,带去两广……
米离,米离,剑寂寞,人亦寂寞。
鱼漂儿突然冲离玉一笑,道:“好,就依君所言。”
这一诺极重,难道鱼漂儿会折剑蒙羞,随离玉去两广不成?
离玉剑未离身。他回头向唐林一笑。也许只有唐林可以看出他这笑之中的冷凄与孤独?
离玉对鱼漂儿道:“如果我死在你剑下,你可以让人带剑与我的话传与我父亲。我的话是十个字:剑离身实苦,情是一点毒。拜托了。”
他向鱼漂儿一揖。
鱼漂儿道:“如果我身死或蒙羞,望公子别再与丐帮为难。”
离玉道:“当然。”
两个人又一次交手。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快。
离身剑在空中盘旋,像一条蛟龙在翻腾飞舞。寂寞剑在行走,时时振龙吟之声。双剑出手,却不闻剑击器鸣。只见人影剑幕,卷一片愁云惨雾。
没人能看出他们一共击出多少剑,拼争了多少个回合。
两个人倏忽分开,各自站定。
谁赢了这一个回合?谁输了?谁受了伤?
没人知道。
但见离身剑离玉的剑这一次没有入鞘,在右手里握着。他脸色苍白,剑尖滴血。
莫非他又伤了寂寞剑?
鱼漂儿也面色苍白,在他对面站着,瞪瞪地看着他。
鱼漂儿竟慢慢走向离玉。
她的寂寞剑不见了,收了起来。
莫非她是输了,这一次要跟离玉回两广去?
她站在离玉身前,看着离玉。
她眼中有泪。
离玉笑了:“你这泪……是为我流的?”
鱼漂儿点了点头。
离玉道:“我很快活,你为我流泪,你为……我……”
离玉一个趔趄,又用剑拄地,支撑住了。
众豪杰这才明白,离玉这一回受了重伤。
众豪杰一阵欢呼。
鱼漂儿脸上一脸痛苦。他们欢呼什么?这一群傻瓜,一群废物!
离玉看到了她的痛苦:“寂寞,你会很寂寞。很苦……他们没看到我刺了自己一剑。你不要忘了,你是……寂……寞……剑……”
离玉倒下了。
他死了。
没人知道他用离身剑刺了他自己一剑。
他是在一剑格开鱼漂儿的剑锷,正要向鱼漂儿胸前大穴刺去时,见到了鱼漂儿那一脸惊愕与痛苦的。他知道鱼漂儿会跟他去两广,但鱼漂儿不会快活,这一生都不会快活。他要让鱼漂儿一生不快活,他自己还有什么快活可言?他这时心随意转,回身来刺了自己一剑。
离身剑。
他要告诉鱼漂儿的是:无剑,无人。
这是剑道之中的极高境地。
他倒地而死。
没有人为他欢呼,没有人为他悲戚。只有鱼漂儿跪在他面前,泪流满面。
她突然觉出,这个离玉实在很像米离,又一个不得不失之交臂的米离。
鱼漂儿的泪水长流。
人们欢呼着。
他们又有了心中的寂寞剑了。
寂寞剑可以佐酒,作为谈笑之资用以佐酒。寂寞剑可以壮胆,给他们那小心翼翼的胆魄以一点勇气。寂寞剑可以作为精神支柱,让他们认定自己平淡的一生有一种辉煌,念叨着寂寞剑的辉煌就是念叨他们自己的辉煌。
他们的生活又都很辉煌了。
他们欢呼着,来庆祝寂寞剑浴血的胜利。
但鱼漂儿不起身。她只是跪在离玉身边,泪水长流。
失去了一个敌手,就这么哀伤?人们这样看鱼漂儿,以为她是女孩儿的仁人之心。
没人知道鱼漂儿的痛苦。
这个离玉本来该是她的生之伴侣,却做了她寂寞剑光环下的血花。他为了她,刺死了他自己。他为了她,从大江分舵只身打到关东。用一柄离身剑,来探询她的寂寞。酒楼之上,她为什么不和他好好谈谈,说一说心里话?为什么不和他去两广?两广有什么可怕?有了心上人,一切苦处全甘之如饴。
鱼漂儿心里苦。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离玉是为她而死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离玉有多可贵。
她又失去了一个米离。
米离啊米离,把这一柄寂寞剑传与鱼漂儿,是不是要让她一生孤独,一生痛苦,一生寂寞?
她又想起了俏女人的话:你也会后悔的。
她后悔,她后悔得恨不能去死。
可她是丐帮的总筐头儿,她不能长跪在离玉的身前不起来。她是胜利者,她得去受那胜利者的收获:听别人的奉承,吃欢乐的酒席。
鱼漂儿竟向离玉的尸体磕了三个头。
她转身走了,再也没回头瞅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