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山庄仍很静谧。
黄昏时分,是笑笑一天的黎明。
她在牛羊归圈,鸡入埘时苏醒,在晚霞与炊烟之中梳妆。她梳头时很慢很慢的,恐怕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会像她这样梳得这么慢的了。因为她有一个比所有女人都长的长夜。再过七八天,就是他该回来的日子了。她等待着他,等着他回来。
等着他,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窗子开了,从窗口飞进来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人一身白衣,神清目俊,是个年轻公子。
她刚刚想喊他,一看,不是他,就愣住了。
除了他,从来没有男人像他那样从窗口飞进来。
笑笑看着他:“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白衣公子一笑,一揖道:“白衣吴智,江湖人,今夜特来同姑娘一晤。”
笑笑看着他,突然一笑道:“你这个人看上去并不讨厌,你坐。你可以坐下谈话、饮酒,如果你要非礼我,你一走近,我就自杀。”
白衣公子见她从枕下拿出一柄匕首,把它放在案边,就轻轻一笑。他想得不错,这是个性情中的女子。
笑笑对他道:“你说话呀。”
白衣吴智道:“说什么?你倒像有好多话要说,是不是?”
笑笑咬着嘴唇,点点头。
白衣吴智很能体恤人情,像一个好兄长,对笑笑说道:“如果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好了。”
笑笑还有点迟疑。
白衣吴智道:“你不想说,因为我是个陌生人,对不对?”
笑笑点点头,这个男人很聪明,能一言就说中她的心事。被男人一言就说中心事的女人,就会对男人有好感。笑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可以一谈心里话么?他看上去可不像那些冷冰冰的庄上男人,这人很和气,也很英俊。
自衣吴智笑得更诚挚:“因为我是个陌生人,所以你什么也不用顾虑,你只对我讲心事,也不提名称,不提是谁,我也不知是谁,就听你讲话。你把你的心事告诉我,像对自己说一样那样,岂不更好?”
笑笑一笑,她觉得这个男人说得很对,说得很诚挚。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说?
笑笑在讲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鬼相恋的故事。
她喜欢他,喜欢死了,但不知道他为什么身上总有那种气味,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她最后聪明地断定,她的男人是一个掘墓人,一个从地下盗取死人珠宝的男人,她想劝这个男人,劝他再也不要去掘墓盗宝了。但她不敢。她怕他生气。
她问白衣吴智,问眼前这个善解人意的年轻公子:“我劝他,他会快活么?”
白衣吴智点点头:“如果他真喜欢你,那他一定会很快活。”
她又讲他只在夜间来,也像你一样夜间从窗口飞进来。我天天在夜里等。我已经许多天没见太阳了,我以月亮为太阳,他告诉我他要去一个月,你说,他一个月内会回来么?他知道我会这样等他么?
白衣吴智点点头。
笑笑痴痴地讲。女孩子的心思像流水,她向白衣吴智倾吐心事,就像吴智是她的一个老朋友。
白衣吴智看着她。
明烛在烧,她在等。一日日一夜夜地等,等她心中的那人。如果他来了,两个人又面对面地站着,隔得很远,他们连手碰手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笑笑说得很慢:“我告诉他,要他答应回来时告诉我如何也不怕那气味儿。我想好了,如果他实在要干,我也可以和他一起去掘墓,我会劝他少拿人家的珠宝,多积一点善行。你看,这是他送我的珠宝,我一点儿都没有动用过。我怕……怕这是死人的东西。”
笑笑的脸上有一点恐怖。
她终于讲完了,像卸掉了一身重负,很轻松。
白衣吴智看着她,真不愿意讲话。他知道他一讲话,这个痴心女孩子的梦就破灭了,他愿意晚一点儿讲,越晚越好。
她在笑,笑得很天真:“我爱得有点傻,是不是?”
白衣吴智咬着牙,看着笑笑。他的目光让笑笑不安。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你为什么不讲话?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值得你讲话?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一个不懂事儿的女孩子?”
白衣吴智说话了。在讲话之前,他先骂他自己是一个十足的王八蛋。
吴智说道:“你的男人穿一身黑衣服,总穿一身黑衣服。”
笑笑笑得柔情蜜意:“他爱穿黑。也许他穿黑衣服好看。”
吴智道:“他只能穿黑衣服,他与别的颜色无缘。”
笑笑吃惊,看着吴智。
吴智道:“他三十四五岁,在江湖上很有名。他叫三尸手游立。”
笑笑嗯了一声。她是头一回听到他的名字。
吴智道:“他不去掘墓盗宝。他只是每十天去挖一次人家的坟墓,把坟墓里的尸体立起来,在月光之下,用他的手去抚摸那死尸的胳膊,用来练他的功夫。他这门功夫叫玄冥神气。”
笑笑睁大了眼睛看他,已没有笑,只有恐怖。
吴智道:“他练的三尸手,用的是老尸、少尸、壮尸;男尸、女尸、兽尸;腐尸、僵尸、毒尸。他每十天去挖人家的坟墓,把死人熬抚吸纳,练这种毒尸功夫……”
笑笑低语道:“你胡说!”
吴智仍说下去:“他练这种功夫,是为了杀人。江湖上人人称赞的燕山五杰被他杀了老大、老四、老五,他还想杀江湖上人人称颂的女侠寂寞剑。他要独霸天下。”
笑笑道:“你胡说!你胡说!”
吴智道:“他练三尸手,练至七重天以前时,身上总是有一种阴尸腐尸的味道。这气味如果让人闻到,就可以呕吐不止。如果他用此功击人,那人马上会中毒而死。现在他已经练到了九重天了。从此以后,他将在这一个月圆之夜以后再也不能在白天出现了,他只能在夜里出没,杀人。白天他只能找一个墓穴,抱着一具僵尸腐尸毒尸睡觉。”
笑笑突然一吼道:“你胡说!!”
吴智不讲了。他知道他已经讲够了。
笑笑哭泣了,有泪无声,这种哭最悲哀。
她哭道:“他……他……他救了我,他打走了四个无赖,救了我。”
吴智一叹道:“无赖比他还好一些。”
笑笑默然。如果他只是一个吸尸鬼,岂不比无赖坏上百倍?
夜仍然很静。
但笑笑看一切都不一样了。灯烛,窗几,都蒙上了一层惨惨的光。
她哭,哭了很久。
当你知道你等候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鬼时,你岂不是很悲伤?
她看着吴智:“你知道去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白衣吴智道:“当然知道。”
笑笑道:“我不相信你,我要问问他。”
她又哭了,既然不信,又何必哭?又何必要去问?
白衣吴智道:“好,我带你去。”
她向这间屋子看看,她不能再看这间屋子了,她再看下去,就会肝肠寸断。
白衣吴智眼看着她把匕首揣入怀里。
白衣吴智带着她,从窗口飞了出去。